正文 -- 第六章 村姑计
纪宁从小和尚的话里听得出对方的观点，即当万众皆为善，便是佛家的普渡众生。可能吗？
“手有五指不齐，草有高矮，树有粗细，万物皆不同，可谓是一物一世界，千万个世界各有精彩，佛家说众生平等，过于理想化。”纪宁摇摇头。
“上天活佛，施主与我佛有缘。”小和尚眉清目秀，眼神清澈，稚嫩的脸上却是一副严肃庄严的表情。
纪宁吓了一跳：“我怎么会与佛有缘，我可不想出家。”
“施主笑谈了，所谓与佛有缘，缘于刚才施主所言的一物一世界，上天活佛讲经于圣果树下，对众弟子说：‘恒河之沙，一沙一世界，五色莲花，一花一天堂。’施主小小年纪，能悟得如此境界，如果投身佛门，静纳佛缘，或许能成为我佛门一大尊者。”小和尚静静地盯着纪宁言道。
纪宁倒是没有把小和尚的言语诱导当回事，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语，惊然问道：“恒河在哪？”
恒河，在曾经的华夏世界这是存在于印度的一条河，被尊称为“圣河”，在那个世界，有这样一种说法，“恒河沙等之恒河沙。一沙一世界国土中。所有众生。各具一心。则其心有若干种。如来以清净五眼。皆尽见而知之”（注：来自《金刚经正解卷下》），而《地藏菩萨本愿经》中也提到过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可见恒河不但在印度人眼中是“圣河”“母亲之河”，在佛教中恒河也有诸多注解。而在这个从未在史书上出现过的荣朝，也有佛，也有恒河之说，所以纪宁才有些敏感地追问小和尚一句。
“恒河，佛经有注，我曾踏遍荣国大地，寻找恒河之根，怎奈无踪，故佛门经注恒河乃佛国，恒河沙，乃众佛国，一沙一世界，讲得就是一沙一佛国。”
“佛国在哪儿？”
“佛国在心中，心中有佛，便是佛国。上天活佛圆寂，丢下俗世尘褪，升上佛国，成就我万佛之佛。”
纪宁笑了笑，说：“世界微尘，因心成体；唯心所现，唯识所变。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活佛，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这样的佛家境界，谁能看透，谁能达到？”其实一叶一活佛纪宁本想说是一叶一如来，又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如来佛祖，听小和尚说众佛之佛乃是上天活佛，所以更改为“活佛”。
小和尚闻听纪宁之言身形一震，竟然不再说话，而是闭上了双目，如石塑般一动不动。
看着奇怪却能无形中给人莫名亲近之感的怪异而又莫名其妙的小和尚，纪宁不再言语，看看天色，忙向麻村走去，是吃早饭的时候了，纪宁生怕回了晚了又惹得娘亲担心。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透过叠叠叶缝，洒落于小和尚的身上。此时小和尚仿佛虚幻，在阳光的映衬下，变得越来越透明了。
“问佛何所欲，欲到山上去；佛从山中来，回到山中去！”
一声吟唱，缥缈而又虚无！
小和尚的身影彻底从林间消失了。
走在路上的纪宁隐隐听到了，却是没有在意，哼唱着：“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回到家里，吃完纪氏做的芋子粥，纪宁便去团水学府了。
纪氏在家翻晒着麻叶，今年秋天来得晚，未到麻叶大掉时节，不过看满山的麻树绿叶，今年能收获不少麻叶，麻籽也结了不少呢。
正午时分，山中湿气尽去，正要张罗午饭的纪氏便看到一个身着僧衣的小和尚站在家门口，纪氏心善，以为化斋饭的，便招呼小和尚进家来。
小和尚口宣佛号：“上天活佛。女施主可是纪宁的娘亲？”
纪氏有些不解，不知道这小和尚为什么这样问，应道：“正是，不知我家宁儿发生何事？”
小和尚笑笑，从怀里拿出一本线装册子，道：“纪宁与我佛有缘，我代活佛送他一场造化。”
纪氏不明所以地接过册子，看到册子封面上书“活佛纪事”四个大字。纪氏不信佛，所以不明白《活佛纪事》为何物，但看小和尚慎重的样子，只好接了过来。
小和尚道：“待纪宁回来，麻烦女施主将此书转交与他，并烦请转告他‘林中一席话，点破红尘心，待得重见时，佛门多一人’。”
纪氏一头雾水，想要问清楚，可小和尚却是转身离开了。
奇怪的小和尚，也不知道儿子怎么会与佛门小沙弥认识，只能等到纪宁放学归来再问了。
团水学府，纪宁脚踩木凳，站于桌前，手持毛笔，一笔一画地抄写着古廷远留的课业。课业很简单，誊抄《讲理》卷中夫子与随风问答。
这是一段夫子与弟子柳随风关于书法之理的问答，但并不限于书法，更谈及文与武之理。
“子有武才，偏痴于书法，笔行有法，武行有规，以书法之理入武行之道，此乃痴之极。”这句话是夫子对柳随风说的，纪宁从中看得出，夫子赞柳随风是学武的天才，可偏痴迷书法，用笔于字，讲究方法，武行于技，讲究的规律，如果柳随风能用书之法而融通于武之规，这便是书痴的极致。
纪宁从中得出三点信息，一是柳随风虽是天下公认的书痴，可在夫子眼中，更是倾向于让其习武；第二点，书法和武技，方法与规律，在夫子推断，是可以融汇贯通的；由些推及第三点，夫子希望柳随风能以书法入武道。
而在当世人皆认为，夫子所言“武才”指得是柳随风的身材，意指柳随风乃勇壮之士，粗壮之人痴于书法，要练书法，不但需要讲究书写的方法，也要讲究一个粗壮之人书写的规律。
世人普遍认为，身材粗壮之人皆鲁夫，不适于书法之道，可是柳随风痴于书法，此处便是夫子教授弟子如何达到书法大成。
纪宁的想法与众人相悖，世人皆知四大武道宗师，夫子身为荣代大贤，到底会不会武，纪宁疑之，向古廷远求解，反被责骂：“夫子乃大贤，能行那武夫之道呼？”
虽然心下尚有疑存，纪宁却不再多问。
誊抄完毕，纪宁揉揉发酸的手腕。纪宁初次写字时，这毛笔字十分丑陋，遭到古先生一顿训斥，随后便给纪宁安排了每日必练课业——誊写《讲理》。练了半个多月，写出来的字虽然仍不入古先生法眼，可在纪宁看来却是有所长进。
前世纪宁虽偶有练习书法，只是打发闲暇时光而已，今日专心于书法，方知书法难写。想想那南柳柳随风，每日里在夫子山练习书法，苦燥乏味，能耐得如此寂寞，怪不得能成大家，柳体与杨体并列受天下文人推崇。
课毕，古先生还没回来，纪宁便去见了温人杰，告辞一声，背了书包向家走去。
团水镇今天人少，据说是镇外来了个戏班子，很多闲暇之人都去看戏去了。出了镇，走累了，纪宁坐在路边一块青石上，青石无苔，显然路人累了经常在此歇脚。
坐于石上，有些无聊，发现石下有蚂蚁搬家，便瞅了起来。纪宁前世儿时也经常在家的大树下蹲着看蚂蚁搬家，有时一看就半小时，看着忙碌的蚂蚁来来往往。纪宁觉得这人间就仿佛石下蚂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襄襄皆为利往”，司马迁一句话便将这人间众生概括，甚是精湛。
我坐在石头上看蚂蚁搬家，是不是有人坐在石头上看世人“搬家”呢？纪宁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他抬头看着蓝天白云，仿若在找那一双盯着世间的眼。
此种情景，不正应了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深入思考，这便是一个哲学问题了。人人皆风景，人人皆故事，你可以说是天人合一，也可以说是跳出风景看自己，万物构图奇妙，能有几个跳脱出“风景”呢。
“小弟弟，青石如此大，能不能借出一地儿让姐姐歇脚？”一个软柔的声音响起。
纪宁抬头，便看到一个身着青衫麻裙的女子站在面前，更吸引纪宁目光的是女子头上那一方红花头巾，女子长相虽是普通，可给人一种很朴素，很干净的感觉，尤其那一双眼睛会说话一般，定定地落于纪宁身上。
纪宁冲村姑打扮的女子笑笑，把屁股挪了挪，说道：“姐姐请坐。”
村姑笑笑，坐到纪宁旁边，道：“小弟弟放学归来？”
纪宁点点头。
村姑从挎着的竹篮里拿出一方红帕，竟刺起了绣。纪宁的目光落于村姑手中帕上，问道：“姐姐来自荣南？”
村姑点点头，手中女红不停，道：“小弟弟如何看出？”
纪宁道：“荣北的绣法大多用的是粗针，荣南的绣法善长用细针，北绣粗犷多山水，南绣细腻多鸟鱼，姐姐用细针绣的便是荷叶水下鱼，故我猜姐姐来自荣南。”
村姑笑着说：“好聪明的小弟弟。”
纪宁有些羞涩地笑笑，这时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有些突兀。村姑抬手用针理了下额前刘海，笑着说：“天色将晚，小弟弟快回家去吧，别让爹娘惦念。”
纪宁站起身，背好书包，冲村姑挥挥手算是道别，迈步离开了。
村姑看着纪宁渐行渐远的身影，这才将手中红帕放回竹篮，开口道：“没想到念山寺来得会是一个小和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