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十二章 非人之五
过去我并不觉得杀人会很困难，以为只要下定决心，这种事情做起来应该很轻松才对。
但是有些事情看起来很容易，只要随便刺个一两刀就能解决问题，好像连孱弱妇孺也能做到。可到了真正自己去做的时候才会发现，根本没有那么简单，人啊，绝对不是那么好杀的。就算我事先已经反复考虑过要如何去做，可是事到临头遇到的情况却和计划里面的完全不同。
他居然不愿意去死！
这实在是太过滑稽了吧？
嗯，请用侦探小说的模式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毫无疑问，我在这样的世界当中肯定是充当了凶手的角色，那么凶手在完成任务的时候，被害者难道不是应该配合一下吗？只要发出一两声惨叫，然后再带着一脸愤然不甘躺在地上抽搐，最后痛快地断气了事，这不是被害者应该做的事情吗？
明明很简单嘛，我看其他人就做得很好啊。
可是为什么就偏偏在我要杀人的时候遇到问题了呢？
神经意外的敏锐，就算我认真挑选出了杀人的时间，并且偷偷地潜行接近，不过他这种情况应该叫“觉察到了杀气”吗？就像以前在电视和小说里看到的，那些个武林高手就算在睡觉的时候也可以防御住敌人的偷袭，那只是虚构的东西吧？而且我怎么看也不觉得他有这种高手的气质啊！
总之，结果就是暗杀变成了明杀。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明明活着也没有什么好处！”而在一番艰难的搏斗之后，还是没有占据压倒优势的我终于忍不住了这样喊了出来，“我只是要你的命而已！又不会花多少时间！你自己也是清楚的嘛，只要对对准要害来一下，一点都不会觉得痛苦，马上就可以结束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要搞到这么复杂，又是打又是跑的！你烦不烦啊？痛快点让我杀啊！”
好吧，我也知道这样大喊大叫很不好，说不定还会打扰到邻居的休息。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圣人，总是会有气急败坏的时候。而且就算我的语气是稍微暴躁了一点点，但我的话可没有说错。
如果我是要剥夺他的财产，败坏他的名誉，破坏他的人生，那么他确实有奋力反抗的理由。但是现在我只不过是要杀他而已，对于他来说，生命已经是最廉价的东西了。不，考虑到他经历过的人生，被我杀死对他而言根本是有益无害啊！
结果呢，他是怎么回报我的善行的？
在天晓得怎么养成的敏锐直觉的驱使，他鬼使神差的躲过了我致命的第一击，原本应该削开他喉咙的刀子最终仅仅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割痕而已。然后，他更是挥手挡住了我接下来砍过去的第二刀，而且在抵挡的同时更握起拳头向我揍了过来。
真是活见鬼了，虽然我也知道这家伙的力气不小，但被揍到的时候我还是疼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紧接着，这家伙更是直接向我扑了过来，想要抢我手里的刀子。这怎么可以让他得逞，要是被他拿到这玩意，最后被杀的人搞不好就要变成我自己了啊！
要申明的一点是，虽然我现在拿着刀投身于以杀人为目的的战斗，但是我本人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打架的经验，更不用说搏击格斗的技巧了，那更是彻底地门外汉。我听说有武道家在经过锻炼后，可以获得徒手搏杀老虎和黑熊的技艺，但我肯定是没有这种本事。比如我正要杀死的这个男人，如果我和他都是赤手空拳进行厮杀的话，那么现在我多半已经被揍倒在地了。
不过可能是因为内心已经充满了觉悟，再加上手中武器带来的信心。在面对这个家伙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恐惧，甚至还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就在他向我扑来的时候，我就相当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我伏下身子，将握刀的右手曲向怀中，在承受住那个家伙扑来的冲击时，也护住了自己最重要的凶器。如果是格斗家，肯定还会有其他更合适的应对方法，不过我在那一瞬间能想到的也就只是如此了。接着，我们的身体就撞到了一起，他开始伸手想要握住我的手腕。从我的角度看去，他那张血淋淋的脸此时显得尤其狰狞，就像发狂的野兽一样。
这时，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都失去了平衡，一起向下摔倒。
“兔崽子！”
那个家伙在大声吼叫着。他难道不知道“咬人的狗不会叫”这个道理么？我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嘛，然后在跌倒的瞬间，我伸直了右手手臂猛地向上撩起，笔直的刀痕从那个家伙的身前划过。之后，当我连滚带爬的尽快重新站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战果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好。
很可惜啊。大概是因为在我无意识间展开攻击的时候，和这个家伙贴得太近，被他觉察到了我的意图。结果虽然他和我是一起失去平衡的，可是在摔倒的时候，这家伙本来抢向我手腕的手却变作推了我一把。这力量在把我推向地面的时候，也把他自己的身体顶得向旁边滚了过去。我本来应该给他从正面开膛的一刀，最终造成的伤害，只是在他的右手上制造出了一条并不致命的伤痕而已。
确实，这道伤痕并不致命，但是他手臂上的皮肤和肌肉都已经被翻卷起来了，看起来还是有点可怕。这绝对很疼，至少比刚才他揍我的那几拳来得要疼，因为我看到他的脸都完全扭曲起来了。如果说刚才这家伙的表情还仅仅是狰狞，那我想，此时他的面容就可以用癫狂来形容了。
“老子要剁了你！兔崽子！老子要剁了你！”
在癫狂的情绪刺激下，从地上爬起来的他眼睛都充血了，身体一边颤抖着一边咬牙切齿的叫喊着。
“刀在我手上，你可杀不了我。”
不过和这个已经被疼痛与愤怒冲昏了头的家伙可不同，我虽然对于现实偏离了原本的计划确实觉得有点恼火，但是现在依然可以理智的思考问题。现在我可是堵住了这里唯一的出口，我和那个人必定有一个要死在这里。当然在利用理智进行思考之后，我觉得我活下去的可能要更大一些。所以，对于这个家伙的咆哮，我冷静的回应，并且稍微扬了扬手里的刀子，希望那家伙可以正视这个现实。
遗憾的是，他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心情，还不等我的话音落下，他就已经像是一头饥饿的老虎一样再次向我冲了过来。理论上来讲，我和这个人的体力应该差距不大，我是青春烂漫的年纪，不过这个人也绝对正当壮年，这样看来在体力上他应该还有些优势。至于这样厮杀战斗的经验，那我肯定就远不如他了，毕竟我这才是人生第一次尝试杀人嘛。但是现在这种局面，我手上拿着可以造成有效伤害的武器，而那个人已经被我砍中了右手。伤势应该已经彻底抵消了他在体力和经验上的优势，当他又一次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的心情甚至比刚才他第一次向我扑来时还要轻松些。
他刚才那样大声的喊叫唾骂，搞不好已经把邻居惊醒了。
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疏远冷清，一楼之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形也绝非罕见。不过现在已经是半夜三更，万一有人觉得自己这边的战斗扰民了，把警察给叫过来，那可就太糟糕了。未必夜长梦多，当那个家伙再次冲向我的时候，我决定干脆不再躲闪了，就算让他揍上几拳，也要尽快捅他几刀，好彻底了解这件事情。
紧接着，我的计划又出现了偏差。
别看这家伙骂得响亮，气势也足，摆出的架势完全就是一副不闪不避要我正面肉搏到死的样子。可是他才冲了一两步，就随手抄起了一个不晓得工艺摆件向我扔了过来。而趁我下意识地躲闪的时候，他居然一步就绕到了我的侧面——这可不是什么迂回进攻，我一转头看到那家伙的视线就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盯着的地方根本就是我身后的房门啊！
他居然选择逃跑了！
这还像话吗？
我来杀他，他不仅反抗了，现在更懦弱到想要逃跑。这可真是太没有道理了！如果说他因为害怕被杀时的疼痛，所以本能的进行一些挣扎，这个我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就算我再怎么有自信，这也只是我第一次杀人，那些理论上可以痛快了解性命的方法，我也只是在理论上了解而已。再者说，人类个体间的差异也确实相当大，就算是那些理论也未必适用于每一个人。他害怕我会让他死得痛苦，所以在面临死亡的时候选择了反抗挣扎，这个我确实是能够理解的。
但逃跑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吧？
这可是我第一次杀人啊。经历了连续两天反复策划的烦恼，正式实施前的沉重压力，我终于把事情进展到眼前这地步，只要再补上几刀就能把这个人杀死了。可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居然选择了逃跑。这已经完全不是扫兴能够形容的行为，这完全就是故意和我找茬嘛。
事到如今怎么可以让他跑掉！
我连忙转身，追上一步，用力抬手，飞舞刀光。
真是千钧一发呢。那个家伙都已经将门把手给按下去，将房门给拉开了，如果我再慢上一步，搞不好就被他溜出去了呢。可是本来已经完全变得乱七八糟的计划，到了这时总算是顺了我的意。
我的刀追上了他。
一刀之后，不只是将他匆忙间抬起抵挡的右手上再填了一道新伤，更是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开，放弃了已经被拉开了一道门缝的出口。我再追上一步，挤过被他让出的空间，身体向后一压，就把被他拉开的房门彻底给关起来了。而一直到感觉背后的门重新关起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已经被汗水给浸湿了。
背心汗水蒸发出的凉意冲进我滚烫的头脑。
即便我再怎么理智冷静，这一瞬间也确实忍不住怒火了。
“你这家伙，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
然后我就喊出了那样一段话来。
我承认，这时我的语气是有那么一点恶劣。但是道理总不会错，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挣扎反抗的话，问题早就解决了。到了现在，他的脸上、手上被我伤得鲜血淋漓，这份痛苦完全就是他自找的。
“你疯了！疯了！兔崽子！”
而被我教训了一番的那个人，却依然没有觉悟到自己的问题，兀自在对我叫骂不已。因为失血和疼痛，他已经是满头大汗，轻轻颤抖的肌肤白得有些刺眼，不过声音倒还算有力。单听这个声音我就知道，要杀他还要再费上些功夫。
当然如果我可以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和他对峙一整夜，那么不需要我自己动手，他可能就会因为失血而死。但问题在于我不可能消耗这么多的时间，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我担心有人报警搅局，更重要的是杀死他还只是我要做的事情中的第一步而已。
在我最初的计划中，可没有想到杀人会变得这么麻烦。
这无非也就是一刀了账的事情。真正辛苦的还是杀人之后的处理。
为了把那个信息传达出去，无论是处理尸体还是布置现场都必须要花费大量的功夫。而且在此之后为了不被警察那么快发现我做的事情，我还需要继续维持一些往昔的日常生活。所以在辛苦的熬夜之后，我还要重新继续戴起面具度过白天的日子，这可同样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啊。
就好像有一头生活在羊群中的老虎，从小到大都只是将自己当成一只毛色有点奇怪的羊而已，在生活习惯上和周围的同伴也没有什么不同，每天都啃着青草过日子。但是有一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这只老虎是吃到了肉食。瞬间新世界的大门就对这头老虎开启了，虽然这头老虎熟悉的同伴依然只是那些羊，这头老虎习惯上认知的生活领地依然只是羊群的活动范围，但是这头老虎却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和那些羊是不同的物种。如果说这头老虎不愿意离开羊群，那么就只能继续伪装成从来不知道肉味的样子，而这个时候曾经啃得相当香甜的青草再吃进老虎嘴里的时候，就会变得比苦药还要难以下咽。
我就是这头老虎，而我的日常，就是老虎必须吞咽下去的青草。
已经拥有了杀人的觉悟，并且将这种觉悟转化为行动的我，和周围的羊群是格格不入的。但是除了这个羊群之外，我却并没有找到其他的栖身之所。这确实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是没有办法呢，因为杀戮的因子本来就隐藏在我的血液之中。
小时候，我还记得在被问起未来的理想时，曾经天真的回答说想要成为科学家、艺术家、运动员、发明家，甚至是总统、英雄。但是仔细想想，要实现这样的理想哪有那么容易。有梦想的小孩很多，但最终可以实现自己梦想的小孩就很稀少了。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渐渐的我忘记了曾经的梦想，选择了顺应平凡的生活。
曾几何时，我也想过，也许在这样普通的人生中我也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但是我最终发现了，这种事情我根本就做不到。
在我的血液中早就已经刻下了杀戮的印记，杀戮是我必须面对无可回避的宿命！
如果我还想要获得内心的安定，那么我就必须杀人。如果我还冀望可以看见幸福，那么我就必须杀人。如果我还想要对抗自己惨烈的命运，那么我就必须杀人。就算我的人生会因此而扭曲，我也必须杀人。就算我会失去容身之处，我也必须杀人。就算我将踏上注定破灭的末路，我也必须杀人。
我，几乎要为这样的宿命而放声痛哭了啊！
确实，老虎的本性就是需要吃肉，但是那个故事的老虎未必真的想要吃肉吧？在过去的日子里面吃吃青草不也把日子过下来了吗？又为什么一定要让老虎知道肉味呢？我还真是讨厌这个故事呢。
不过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才没疯呢！你这家伙！给我去死啦！”
我眼中的那个家伙已经变成了肉，我已经无法再将他视为同类了，他仅仅是肉而言。
既然是肉，就应该乖乖地被老虎给吃掉啊！
正是怀抱着这样的心情，这一次换成了我压低声音吼出来，然后向他冲了过去。一步两步，在他愤怒癫狂但却胆怯懦弱的视线中，我冲近他的身边，从他右侧展开进攻。手起刀落，他还在持续挣扎反抗，但却只是让自己的身上多出更多的伤痕而已，而随着伤痕的增加，他的反抗也在渐渐失去意义。
一直到最后，我终于把刀子捅进了他的胸口。
那一瞬间，我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那把刺进他身体的刀子也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而我顺着这一刀的穿刺，也将自己的感官延伸到了他的身体里面，用手指轻轻握住了他还在跳动的心脏。只是轻轻的用力一捏，那颗心脏就在我的指间停止了搏动。而他的生命也由此被我亲手摘下。
而正是将他杀死瞬间的感觉，让我体会到了活着的实感。
我生平第一次的杀人实践也由此正式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