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六章 会友居 三
含昭等人出得楼来，见天色突变，本是晴朗天气，这时风声四起，乌云遍布，黑沉沉地压将下来。似乎马上就有一场大风雨。舵随风道：“嗨，早知这样，我就不出来了。里面有吃有喝，风不吹雨不打，端的快活！” 卜艮瞪他一眼，道：“俺们也没招呼你，你自个屁股颠颠地跟在后面，现在又来说这种没出息的话，那你再进去呀！”
舵随风嘻嘻一笑，道：“不过是随便说笑，卜二哥何必当真？”
卜艮不去理他，向含昭问道：“含大哥要去哪里？可否告知小弟？”
含昭只想尽快赶到浙江雁荡山，眼看耽搁了不少时间，又有风雨降临，心下暗暗着急。
当下随口答道：“愚兄要到杭州一行，这就和各位就此别过。”
卜艮伸手一拦，道：“俺卜艮与含大哥一见如故，怎可匆忙作别？俺们闲来无事，正好到处走走，不妨也同含大哥去杭州，早就听说那里的西湖最是有名，俺们且去赏玩一番，一路上含大哥也不寂莫，咱们也好亲近亲近。”
转头又问卜睿道：“大哥，你说可好？”卜睿沉默寡言，最能察言观色。他见含昭虽不动声色，但眉宇之间充满了焦虑不安，情知必有隐情不便直言，又知自己这个兄弟性子卤莽，向来不听他人劝，认定的事情便义无返顾。
当下说道：“为兄还要回山东料理一些事情，就不陪含兄了。告辞。”言罢径自去了。
舵随风道：“小可无家可归，只得跟随卜二哥一路游山玩水讨饭吃了。”卜艮横了他一眼，却没言语。
含昭见这二人一时之间难以摆脱，只得说道：“好吧．．．．．．”
一言未了，只听风卷雨声，顷刻间便下起雨来。这雨来势汹汹，很快就将含昭等人的衣衫打湿。
三人正犹豫不定该去哪里躲避，就见一人奔来向含昭三人说道：“少主人有请众位回转店内避雨。三位爷，请吧。”
含昭等人无可奈何，只得又返回‘会友居’。
古顺得早笑盈盈地迎了上来，说道：“真是老天亦知在下心意，须得留住各位方可。含兄、卜兄、舵兄不妨脱下湿衣，让伙计烤干。”
这时早已过来几个店伙将含昭等人的外衣脱下拿去了。
含昭一行随古顺得上得楼来，但见群雄或高谈阔论，或交头接耳，或相互引见彼此结交，端的是热闹非凡。
含昭目光一转，发现少了莫染尘师徒二人。因对这两人颇为欣赏，心下微觉遗憾。
晚饭之丰盛尤胜于午宴，含昭心事重重，只略略吃了一点，喝了几杯酒。
卜艮与那舵随风将饭菜席卷一空，又喝完了一大坛酒，此刻均已神智飘忽，酒意渐浓了。
黄昏时分，含昭等人由店伙引至东楼一间房内便去了。
卜舵二人勉强支撑着跟来，待那店伙一走，各自往床上一倒，呼呼睡了。
含昭躺在床上，耳听得外面啪啪雨声，似乎下得更大了。一时之间又使他想起了十四年前的那个秋雨天，往事一幕幕纷至沓来，在他面前幻化为两个人影。
一个是语笑嫣然的苗如玉，一个是妖媚无伦的姚梦雨。
这两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自己脑中都已根深蒂固，无法忘却。
但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怀：前者是深爱后者是痛恨。
这两种情绪反复交织，令含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索性翻身下床，径自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往外看去，但见四下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到。
正欲关窗，蓦地里一道白影一晃随即不见，含昭心念一动，不及细想，忙从窗中跃出，朝那白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但那白影一闪而逝，四周漆黑一片，不知从何找起。
含昭站在当地无计可施，正要沿原路返回，陡见西侧一间房内隐约亮起了灯光。他便向灯光处奔去。到得近前，矮身贴在窗下凝神倾听。屋内倒无声息，只有雨声不断地敲打着窗户。
含昭按捺不住，伸指捅破窗纸，偷眼往里一瞧，不觉机伶伶地打个冷战：但见摇曳的烛光下，一人正专注地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迹。这人眼神冷峻，肌肉僵硬，一身白衣，在雨天里兀自一尘不染，正是自称姚梦雨的徒弟，那个行踪飘忽的古怪少年。
在这少年背后，三具死尸一字排开，正是日间所见的崆峒三鹰。
这三人身上并无伤痕，只有咽喉处隐隐一点红。而这点红却是奇怪得很，看形状仿佛是朵梅花。
含昭心下暗暗纳罕：这少年与那三人有何深仇大恨且不说，单论那咽喉一剑当真非同小可；能一剑刺穿人的喉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剑尖带出来的那点血能成梅花的样子倒是匪夷所思。
自己只知这少年鞭法厉害，岂知他的剑法已臻化境。而自己只身前往与姚梦雨会晤，趁机和她同归于尽，以此了断。现下看来，那是万万不能的。
单这少年一人就不易对付，何况身为师父的姚梦雨？一念及此，含昭只觉万念俱灰，本想离开，却又怕惊动了那少年。
白衣少年将长剑上的血迹一丝不苟地擦净，出掌将烛火打熄，转身走了出去。这少年倏来倏去，风一样消失在天地间。
含昭待要追踪，却已不及，只得回转客店，卜舵二人兀自未醒，在含昭看来，这一夜前所未有的漫长。
黎明时分，雨声渐歇。
含昭正要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之间，有人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崆峒三鹰被人杀了！”
含昭已知就里，是以并不如何吃惊。
卜舵二人自床上一跃而起，抢出门去，只见整个酒楼沸沸扬扬、人影晃动，皆往西楼一间客房奔去。
卜舵二人不甘人后，自是要瞧个究竟。正待疾奔，忽见几位伙计已将尸体用木板抬了出来。口里嚷着：“借光！借光！”分开人群径直抬到二楼大厅门口，这才轻轻放下。众人一拥而上，将这三具尸体团团包围住了。
只听一人惊呼道：“‘梅花一剑’！”接着又有人说道：“这是关东‘傲梅剑客’独孤鸿独孤老英雄的成名一剑。但老前辈在三年前便已过世，莫非是他的传人所为？但据可靠消息老前辈性情孤僻，梅妻鹤子，踽踽一生，从未听得他有什么弟子朋友．．．．．．”
一语未了，忽听左首一人冷冷问道：“众位可知，最近几年江湖上谁的名气最大？”群雄道：“那还用问，常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哪个不知快活叟莫染尘莫老英雄的鼎鼎大名？”
左首那人又冷冷地道：“众位又有谁考较过莫染尘的来历？”
群雄听他直呼其名，不由得心中有气，暗道：“这人恁地无礼，竟把武林中人人敬仰的莫大侠看得如此轻蔑。难道你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当下纷纷转头凝视左首那人的形相。
一见之下均吃了一惊：只见此人眼窝深陷，肤色腊黄，浑身上下净是皮包骨头。最明显的是脸上颧骨十分突出。群雄瘦人见多了，却从未见过精瘦至斯之人。因为瘦，竟然看不出实际年龄。这人令群雄体会到了原来瘦也是一种可怕。
群雄均不认得此人。有人正要请教，忽见古顺得推着易中天缓缓走了进来。群雄的目光立时又凝注到这二人身上。大家屏息凝气，不发一言，都要听听身为主人的易中天如何处理伤人之事。
只见古易二人面色沉重，到得那三具尸体跟前，俯身细看伤痕。良久，二人只是不语。
群雄等得心焦，卜艮更是忍耐不住，高声问道：“易前辈，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贵居杀人？”
隔了半晌，易中天才缓缓说道：“老夫细看‘崆峒三鹰’身上的的致命伤痕，好像是被江湖上传说已久的‘梅花一剑’所伤。但那独创‘梅花一剑’的独孤前辈已在数年前寿终正寝。难道．．．．．．难道．．．．．．”
他连说了两个‘难道’便沉吟不语了。群雄正自着急，忽听左首那瘦得叫人害怕的汉子冷笑一声，说道：“易前辈，难道您还要包庇凶手不成？”
易中天面色大变，踌躇道：“这个．．．．．．老夫只是不敢相信．．．．．．”
那瘦子嘿嘿冷笑数声，道：“既然易前辈顾全此人声誉不愿说破，我作为关东四鬼之一的‘痨病鬼’不得不站出来，向大家说出这个凶手的名字。也许我说出来众位不会相信，但凶手必是此人无疑。”
顿了一顿，接道：“便是昨日午间来此喝酒的莫染尘！”
群雄正瞪大了眼睛聆听，突然之间，这‘莫染尘’三字传入耳鼓，宛若晴天霹雳一般，人人呆住了。
就连最后赶来的含昭闻听此言亦是一呆，寻思：怎么会是快活叟莫染尘？昨夜我明明看见是那白衣少年所为，难道是这人故意栽赃陷害，还是其间另有隐情？”
正疑惑，就听群雄纷纷叫道：“一派胡言！胡说八道！信口乱讲！你有什么证据？”易中天摆摆手，待众人平静下来方说道：“诸位不要冲动，且听老夫一言。适才这位壮士所说，不但大家不相信，就连易某人也不相信：凶手会是江湖上人所共仰的莫大侠。然而据老夫所知，早在三年前有人在仙鹤谷发现独孤大侠的遗体，从其身上搜出一本独孤大侠毕生所创的梅花剑谱。这梅花剑谱乃是武林绝学，凝聚着独孤前辈一生的心血。倘若得到它那便天下无敌．．．．．．”
群雄面面相觑，暗道：“不错，这梅花剑谱可谓是武林一大秘笈，其剑招之高明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易中天道：“那人安葬了独孤大侠，带回梅花剑谱，却不料兴奋过了头，被人盯上仍兀自未觉，直至途中被跟踪之人设计将其加害，抢走了剑谱。数年后这抢走剑谱人的武功造诣已是登峰造极，自出道以来尚无对手。唉，这人创造了武林神话使得江湖中人无不心服口服。”
他虽未说出那人的名字，但群雄已人人皆知便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莫染尘，均是又惊又怒。
含昭更是意想不到，那看来慈眉善目一直笑吟吟的莫染尘莫前辈竟作出这等无耻之事。但也不能偏听偏信，这其中必有蹊跷。
群雄中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说道：“诸位不要忘了，‘及时剑’、‘无影掌’才是莫大侠的成名之技。与什么‘梅花剑谱’丝毫沾不上边。”
众人一想也是，那瘦子痨病鬼喝道：“住口，风前舞！别人不知你的底细，我可一清二楚。你和那莫染尘交情莫逆，在此维护不足为奇。但你可知那安葬独孤鸿的人便是在下的大哥无影鬼。我大哥酷爱游山玩水，无论大小名胜，还是荒丘野岭，都要走上一遭。当年无意闯入仙鹤谷，这才侥幸得了‘梅花剑谱’。一时得意忘形，露了形迹，竟让莫染尘这等小人盯上了。那莫染尘当时籍籍无名，武功更是平平，根本不是我大哥的对手。但他使用下三滥的手法出其不意地将我大哥迷晕，抢走剑谱不说，临走还在我大哥胸口刺了三剑，下手之歹毒令人发指。他以为我大哥必死无疑，哪知竟被一奇女子所救。现下我大哥也来了．．．．．．”
群雄闻得无影鬼也在场，无不睁大了眼睛四下观望。
只听空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错。无影鬼也来了。”
群雄只觉得这声音四下荡起，却连一个人影也无。正纳罕，陡感眼前一花，一个黑影已纵到那三具死尸面前。
群雄见这人身材矮小，年过五旬，目光炯炯，向众人扫视一眼，朗声道：“老夫便是‘关东四鬼’之首的无影鬼，适才四弟所言不差，老夫在三年前遭了莫染尘那老家伙的暗害，诸位请看。”
言毕敞开外衣，露出里面的胸膛。众人一瞥之下，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但见胸口之上纵横交错着三道十分明显的疤痕。显见当年受伤之重那是无疑的了。
无影鬼惨然一笑，道：“这便是拜莫染尘所赐。三剑之恨，此生必报。”
忽听风前舞冷笑道：“我看不见得，这纯属你们造谣中伤。”
群雄亦异口同声道：“莫大侠侠义为怀，平日急公好义，古道热肠，怎的会是卑鄙无耻之人．．．．．．”
无影鬼厉声道：“老夫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昨日老夫也在此，只是那莫老贼偏巧也来了。老夫自忖打他不过，怕他看见乘机杀人灭口，当下混在人群中大气不敢出，那老贼做梦也想不到无影鬼还活着。只因崆峒三鹰言语得罪了他，他便怀恨在心，将这三人杀却。”
痨病鬼接道：“老贼怕惊动众位，是以上来便是一剑穿喉。他本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偏偏撞上俺们兄弟．．．．．．”
含昭忍不住插口道：“依在下看来，这事并非那么简单，杀人凶手可能另有其人。此事尚待易前辈及众位英雄查个水落石出方作结论。”
无影鬼目光一凛，射向含昭，冷冷道：“看阁下衣着打扮，想必是白衣教中人了？既是魔教的人，那便容你不得。”
一语未了，蓦地欺身近前，两手箕张，往含昭前胸抓来。
无影鬼自幼练就鹰爪功，双手如同鹰爪一般尖利迅捷。
这一抓快如闪电，眼看堪堪抓到，含昭身子一侧，已到了他身后。无影鬼返身又抓向含昭左肩，含昭斜身避过。
无影鬼见二抓不成，不由得怒火更炽，当下使出生平绝学，一招‘如影随形’迅疾无伦地劈向含昭，含昭见来势汹汹，不敢怠慢，当即身子凭空纵起，轻飘飘地落在数丈之外。众人见他身法轻灵无比，均感钦佩。
这时忽听卜艮叫道：“欺人太甚。”人随声至，‘呼’的一声跳到含昭面前，恰似一面墙将含昭挡实了。无影鬼正要近前探向含昭的喉咙，冷不妨半路杀出个大胖个子来。他对这人并不放在眼里，只是忌惮其好友众多，而且个个均是武林好手，万一伤了此人，其好友必群而攻之，那时便难以对付了。
当即凝招不发，冷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山东二杰之一的卜家兄弟。”
卜艮道：“谁跟你这种鬼称兄道弟！”
无影鬼面色一变，道：“卜义士何时同白衣教中人勾搭在一起了？”
卜艮怒道：“谁说他是白衣教的人了？”便在此时，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说道：“我说他就是白衣教中人。”
这声音虽然冰冷至极，但也说不出的清脆动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