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四章 狼侯
山风在黑暗中呼啸着，从李宝家房后的马圈里传来微弱的亮光。
燕无界双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蘸着猪血的碎布画完传送法阵。接着他站起身，围着画好的圆形法阵慢慢地走着，边走边低头检查里面的每一个符号和其对应的位置。转过一圈后，他长出了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站在门口一脸狐疑的李宝打了一个打哈欠，他揉了揉眼睛，发现燕无界正在看着自己。
“还是谨慎点好。出了差错我就可能就身首异处了。”燕无界笑着说道，仿佛脑袋掉了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一样。
“如果这次对了，”李宝吸了一下鼻子，“也许你下次应该画在牛皮纸上。我从来不去用脑子记账，还是笔和纸靠的住。”
“如果被人看见可就惨了，在人界使用法阵可是违反和灵杰签订的誓约的。我的行李里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总是被人乱翻，要么是小偷，要么是官差。”说着话燕无界一脚跨进法阵中心的圆圈里，然后盘腿坐了下来。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李宝神色不安地说道。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燕无界说的誓约是什么，“我可什么都没看到，你也别再和我说了。”
“我回来就擦掉它。”燕无界看着李宝慌张的样子觉得有点可笑，“帮忙在门口守一会，不要吵醒我，我得去林子里看看。”
“放心吧，有我看着呢。”李宝点头应和道，“不过，宁诚没有什么事吧？不会变成那个东西吧？如果你不在的话.”
“不用担心。大家今天晚上都能睡个安稳觉。”燕无界若有所思地说道。“至于那个东西，我推断它根本就不是狼妖。”
“不是狼妖.那会是什么？”
“比狼妖还可怕的东西。在狼族中也是等级分明的，狼妖是最低等的，几乎没有智慧，它们只是一圈嗜血的变种。有的狼妖即使会说话，也是只言片语，那是因为体内还残留着有做人时的记忆。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树林里的那个东西，更原始的，更接近邪恶的源头。不过我现在必须得走了。”他拿出那个葫芦，小饮了一口，接着在口中低声地念起了咒文。
李宝看见燕无界的头渐渐垂了下去，像是睡着了一样，但是身体保持坐着的姿势，手里还握着那个没来得及盖上盖的葫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地上的法阵闪出一束束不祥的红光。
“这是什么味道，真他妈的冲啊。”李宝自言自语道，“猪血可没有这么难闻。”
燕无界感到双耳灌风，这强风让他无法睁开眼睛，过了片刻风才停住。他睁开眼睛，迅速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盘坐在一棵大榕树下，四周是黑漆漆的树林。他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肩膀，接着扶着树干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总算来了。”榕儿不知何时出现在树旁。
“有点变动，我去了一趟宁诚家，原本是打算明天去的。”他边说边活动着脖子和手腕的关节，发出嘎嘎的响声。
“他怎么样了？醒了吗？”榕儿急切地问道。
“还没有，不过快了，也就是这两天了。”
“只要杀了那个东西，就能救他了吧，是不是这样？”
“能救很多人。”燕无界边走边说道。
“那他呢？”榕儿急切地追问道。
燕无界沉默不语，加快了步伐。
他径自来到一棵被雷劈过的大榕树下。这棵榕树有着巨大的树冠，枝干又粗又壮，不难想象它在盛夏枝繁叶茂的场景。死掉的树干仍旧需要几个成人联手才能把它拦腰抱住。燕无界抬头看了看树枝，上面光秃秃的，除了还没有完全烂掉的树杈以外什么都没。燕无界低着头开始绕着树干慢慢地走着，像一只老练的猎犬在寻觅猎物的踪迹一样。
一大片乌云被风吹开，皎洁的月光洒在森林里。燕无界最终在树干的底部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是几条看上去像被动物爪子挠出的痕迹。
有经验的猎人会说这是猛兽为了划分自己的领地而留下的记号，目的是让同类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可是燕无界却能体会到这记号背后相似并且更加恐怖的含义。他下午在森林中已经找到所有相同记号，但是眼前这个并不是其中之一。
“它刚刚来过这里。”他眉头紧缩，凝视着那记号在月光中发出的暗紫色光辉，心里的最后一块石头落地了，虽然，这是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过了半晌，他开口说道：“榕姑娘，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人挪活树挪死。怎么？难道就连你也救不了我们，罗纳士？”榕姑娘惊慌失措地问道。
“那么只让宁诚离开这里呢？”他顿了顿，“我知道在燕北边疆外有一个地方.那里有给像他那有人的容身之地。”
榕儿低下头，一声不吭，接着抬起头声音颤颤地说道：“只要那样能救他。”两道泪痕划过她的脸颊。
“如果明天，我没有成功。你就向村长要我的行李，我一会回去就告诉他。里面有一卷羊皮地图，交给宁三叔。让他带着宁城过了燕北的边界后，就用那张地图。葫芦里的龙血足够宁城支撑到那个地方。”他平静地交代着后事，好像做过很多次一样。
“罗纳士，那东西很厉害，你.你走吧。不应该有无关的人为了我们丧命，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救救你自己吧，明天就离开这里。”榕姑娘的泪水中有的不再只是悲伤。
燕无界仰头注视着当空的皓月，轻声说道：“为了成为罗纳士，我立下诸多誓言。第一条便是绝不见死不救。可是现在，我自己都不记清，有多少次打破这条誓言。每次，我总会想出各种理由来安慰自己，有时候是因为无能为力，有时候是因为惩恶扬善。但是这些理由中从来没有，也绝对不会有，贪生怕死。”燕无界的脸上带着豁达的微笑，这是他难得发自内心的笑容。
榕儿恍若中觉得罗纳士犹如他背后的斜长影子一样高大。
“可是，那东西真的很厉害。我有些事情隐瞒着你，其实宁公子并不是我救的，当时那东西一抬爪子就把我打翻在地上。是一个罗赤僧人出手救了我们，不过他也没打赢，后来那个东西对他说了几句话后，僧人就走了。”榕姑娘看着燕无界惊讶的神情，那也是发自内心的。
“他长得什么样子？有没有戴着佛珠？是不是从土里钻出来的。”燕无界急切地问道，口气就像刚才的榕姑娘一样。
“我没有清他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冒出来的，不过他却是遁土离开的。难道你认识他？”
燕无界没有回答，接着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有没有？”眼神中竟然失去了原有的镇静。
榕儿有点被吓到了，赶忙回答：“没有，我当时脑袋晕晕的。只听隐约听到其中一句。”
“它说什么？”燕无界紧追不舍。
“那个东西好像是说什么界门.”
“界门？”
“我说的是界门将开，勿管人事。”一个低沉且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燕无界和树妖一惊，只见一只黑色的怪物从树丛里走了出来。和宁珍说的一样，它的身体巨大，比站起来的熊要高出很多，硕大的脑袋上长着又尖又高的耳朵，长长的狼嘴里露出上下两排扭曲而锋利的利齿。它像人那样用两条粗短的后腿站立着，身体前倾，两只瘦长的利爪几乎就要碰到地上。
它用黄澄澄的眼睛盯着榕儿，恶狠狠地问道：“树妖，你欠我的是两条人命，怎么只带过来一个！。”说完就暴躁地冲着他们吼叫了一声，地上的落叶被猛地卷了起来。榕儿的脸色发白，一下子躲到燕无界的身后。
“你走吧，去宁诚那里。”燕无界侧脸对她说道。
“那你呢？”
“我还有事问他。等一下，你刚才说，那个罗赤和尚没有打赢他。”
“没有。”她疑惑地看着燕无界脸上的微笑。“保重，罗纳士。”榕姑娘化作一股绿烟飘走了。
“我在楚地的界门前见过你，罗纳士。”怪物喷着重重的鼻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是我记得你的脸，我看见不少年轻的弟兄死在你的刀下。这么久了，我以为你已经变成老头了。”
“我还以为界门这边的狼侯都被赶尽杀绝了。”燕无界冷冷地说道。他发现对方的身上和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在身后扫来扫去的尾巴也只剩下了半截。
“当我被灵杰抓住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死定了。”狼侯伸出长满肉刺的长舌头舔了舔爪子，“但是他们没杀我，把我囚禁在了这片树林里，深埋在树底下。看见这些伤了吗？就是被那些缠在我身上的榕树根勒的。”
“把这话留给被你杀死和咬伤的人吧，他们听到后会会感到欣慰一点。”
狼侯没有理会燕无界的嘲讽，接着说道：“你们太相信灵杰了。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心甘情愿地你们当成盟友，和自己平起平坐吗？即使灵杰借给你们灵力，在他们眼中你们也永远是无能的炮灰。灵杰既想要把我当成下次开战前的交易筹码，又害怕我的同伴们去他们的世界复仇，所以就把我囚禁在你们的世界，把祸水留在人间。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
“其实，我更想知道你会怎么回去。”燕无界装作不耐烦地说道，心中却充满了不安和恐惧，而且并不是因为眼前的狼侯。
“奥达客，”狼候用崇敬的口吻说道，“我们无所不能的雷神。他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子民遭受囹圄之苦，化身天火助我重见天日。”
“所以为了报答你的神，你每天都在被雷击中的树上为他献上祭品，还在树干刻上了对他表达崇拜的符号。”
“而且献给雷神的祭品必须完好无缺。”狼侯发出阴沉的笑声。
“你没想过那棵大树只是碰巧被击中，你的逃脱也只是个侥幸，你难道没发现其他的树下并没有你的同胞吗？”
“你以为这是偶然吗？别自欺欺人了，罗纳士。虽然你不愿意承认，但你发现其中的蹊跷了。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如同我们曾经君临你们的世界，不久后你们还会重蹈失败的覆辙。”
“失败的是你们。当时，你的同类要么被杀，要么逃了回去。但是现在，界门已经关上了，你回不去了。”他往前逼近了一步，“你不应该在这里，也不能在这里。”
“所以，你说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吗？你知道我们是不怕死的，死亡对我们来说只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而且，”狼侯用不屑的口吻说道：“你们取胜完全是因为灵杰的帮助。想想千百年来围绕界门的疆土战争，你们依靠自己的实力赢过几次？”
燕无界没有理会它的后半句话，他不愿意说谎，也不喜欢反驳事实。“我知道你们不怕死，也亲眼见识过。狼侯从来不怕在战斗中死去——无论是死在自己人还是敌人的手中，但是却憎恨碌碌无为的死去，死亡对于你们来说是件很神圣的事情。我熟知你们的传统：如果族群中的长者感到大限将至，会挑出一头强壮的狼候作为自己的对手，然后用尽全力与它一战，最后死在对方的手里。在弥留之际，拥有王族血统的白狼会吟诵着古老的音律，送逝者的灵魂上路。”
“没错，是这样。没想到还有外人对我们的习俗这么了解。”狼侯的声音平静下来。“你说的是我们引以为豪的仪式——哀霜之歌，这是荣誉的死亡，是狼候一生中最后的荣耀。我还亲手送过几个老战士上路，他们都是我崇敬的英雄。可惜现在我被困在这里，即使出来以后，我也都没有遇见过一个像样的对手，除了那个罗赤人还算有点本事”
“就像我说的，”燕无界听到这里有些恼怒地打断了他，“界门已经关上了，你回不去了。无论你停不停手，人们都不会再坐视不管，他们不会在乎你是否死得荣耀，即使是不择手段也要弄死你。他们也许会去找曾经囚禁你的灵杰，杀你可是比活捉容易多了。接着他们会把你的皮剥下了，献给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和小姐；再砍下你的头，挂在城门楼上，或者哪个土财主家里的墙上。”
狼侯低着头，仿佛陷入沉思，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咆哮，爪子暴躁地在地上蹭来蹭去。“你别想用激将法，罗纳士，我还没有蠢到冲出去和他们拼命。我是战士，不是匹夫！你记住，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就像我们两界彼此的仇恨一样。我是上一场战争中最后的战士，也是下一场中的第一个！”
“那么，你的战争由我来终结。”燕无界冷冷地说道，注视着狼候半眯着的双眼。鱼儿就要上钩了，他像这样想着。
“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楚地之战中唯一的幸存者。在界门这一边，只有我才配做你的对手，就让我们两个本应该死去的老兵做个了结吧。如果我赢了，我会给予你荣誉的死亡。然后，我引导你的灵魂回到你的世界。作为回报，解除你留在宁城身上的诅咒。”
“我很少留下活口，该死的罗赤人和树妖。”狼候恶狠狠地说道。
“那个罗赤人是该死，但是只有我能杀他！现在，回答我的要求。”燕无界咄咄逼人地说道。
“如果狼候解除诅咒的话就代表着背弃自己的誓言。你可没有资格向我提出这种要求，罗纳士。也许你在界门这边是个人物。”狼候懒洋洋地蹲坐下来，“但是在我眼里，你连最低等的狼妖都不如，我宁可死在他们手上。更何况，即使你死了，我也不会得到多余的好处。不管你是来杀我，还是和我决斗，我都会把你撕成碎片。”
“也许你是在树底下呆的太久，脑子里开始发芽了。”燕无界挖苦道，“你还记得在楚地之战时，有多少罗纳士在临死前引爆了自己的血阳符吗？你难道忘了自己的同类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场景吗？我亲眼目睹你们引以为豪的英雄和狼王像丧家狗一样逃跑。让我再想想，”燕无界不怀好意地摸着下巴，“你当时肯定被炸晕过去了——这也是你能被活捉的原因。”
话音刚落，原本蹲坐着的狼侯猛地窜了起来，两只如鸡蛋大小的眼珠露出骇人的凶光。
“我现在说最后一次。明天晚上我会来找你，不用担心，我肯定会找到你。然后我们可以用战士的方式做个了结，如果我赢了，我会给予你荣誉的死亡，你必须解除宁诚身上的诅咒。”
“如果你输了呢。”狼侯极不情愿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如果我输了，我发誓不会引爆自己身上的血阳符。”就像刚才在宁诚家一样，燕无界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狼侯慢慢地走了过来，庞大的身躯形成一片无尽的阴影，将燕无界完全笼罩起来。它和燕无界锐利的目光对视着，片刻，它缓缓地说道：“你和那个罗赤人一样，太爱多管闲事了。”
“答不答应，你自己看着办吧。明晚，我会先来这里。”燕无界说完就转过身，大摇大摆地向林子外走去。
狼侯恶狠狠地对着月亮长啸了一声。然后猛地冲上前去将燕无双扑倒在地，一口把他的头咬了下来。
燕无界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即眼前一黑。耳边又响起了来时呼啸的风声，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坐在李宝家的马圈里。他打了一个冷战，随手将葫芦盖上，然后念了一句不知名的咒语，法印上闪烁的红光逐渐变暗。
“怎么样？”李宝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
“告诉所有人，明天不要去树林里，无论早晚。”燕无界气喘吁吁地说道。
“好，我待会就去挨家挨户地通知。可刚才那个叫声是怎么回事？那个东西是不是”
“它答应了。”燕无界一脸傻笑地说道。随后一头扎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