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三章 宁城
燕无界一个人伫立在宽敞的里间，死去的宁珍原来就住在这里。满是缝隙的灰土墙上几乎挂满了野兽的毛皮。燕无界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兽皮曾被精心地处理过，兽皮的毛发仍旧光泽鲜亮，伤口的缝合处被仔细地遮盖起来，如果离着近一点的话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燕无界知道这是七叶草独有的香味，这种草由于卓越的防腐功能而被人熟知。
可他现在没有心情和时间来欣赏主人生前的战利品。燕无界很开就找到了要找到的东西。他几步走到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木制的箭筒，里面寥寥装着几支铁箭，箭尾上绑着带有黑斑的花色羽毛。燕无界把木筒里所有的箭矢抽了出来，发现箭头上带着细小的、犹如锯齿一般排列的倒勾。野兽一旦被这种箭射中，箭头上的小钩子就会钩住皮肉，猎物即使当场逃走了，箭头也会一直留在肉里。最后的结果就是猎物因失血过多而死。就像被毒蛇咬过而没有即使救治一样，死亡只是个时间问题，所以这种箭又有一个很贴切的名字——蛇咬。
“我可不想再被这个射中了。”燕无界低声自言自语道，把剩下的箭放回箭筒里，手中只留下与其他蛇咬不同的两支箭。这两支的箭身弯的很厉害，乍一看弯曲的弧度几乎相同。两个箭头腐蚀得相当严重，根本看不出上面原有的倒勾。
“好家伙，它竟然能自己将蛇咬拔出来，接着又把宁珍挂到了树上。”燕无界苦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又分别闻了闻两个箭头，皱了皱眉头，接着轻轻地舔了一下其中一支箭头，瞬间感到舌头犹如舔到了烧红的铁块，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吐了几下口水，上面还夹杂着鲜红的血丝。燕无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急促地喷出了一口鼻息，随后将两支箭放回箭筒。他撩开了门帘，来到了厅房。
在厅房靠近的火炕上躺着昏迷不醒的宁城。着是一个二十出头，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年轻人。他的双鬓和下巴上留着细长的胡须——就像大多数的文人墨客那样。宁城的双眼紧闭，气息若有若无，偶尔会发出几阵微弱的呻吟声，左侧的大腿和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散发出浓烈的混合着花香和草药的味道，即使这样也遮盖不住空气中腐臭的味道。燕无界对这个味道并不陌生。
宁城的旁边坐着一个穿着灰色布衫的长者，灰白色的头发和眉毛让他原本哀伤的表情显得更加阴沉。老人的背膀宽厚，皮肤黝黑，胳膊圆粗，手臂上露出的部分纹着几条青龙——这是猎户掩盖伤疤最常用的方法。
在来的路上，村长李宝三言两语把宁家的情况告诉了燕无界。眼前这位老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村里的同辈人都叫他老三。大小就是孤儿。虽然他不是宁家的人，却是宁家多年的挚友，一直没娶媳妇，膝下更没有儿女。在宁家两兄弟的父母染病早逝后，老人把两个孤儿过继到自己家，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成人。后来，村里的晚辈们索性叫他宁三叔，他也总是乐呵呵地答应着。
此刻，老人正用一块干净的湿布擦去宁诚额头上涔涔的汗水。燕无界看见宁城枕头上留下一大片汗渍。
“哎，作孽啊。”老人将湿布放进木盆里洗了洗，“可怜的诚儿，如果不是急着要给他哥哥报仇，也不至于”
“我们还是到里屋说吧。”燕无界轻声说道。
“我们小点声说就好，在你们来之前他又叫了几次，就像那个东西，”老人拧了拧湿布，又把宁城的脸擦了一遍。“看不见他我不放心。”
燕无界随手拽过来一条木板凳，坐在老人的对面。不知为什么，他的额头在进门以后就没有再痛过。
“如果可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也许还来得及。”燕无界试着安慰老人，虽然他通常不这么做。
“不，没用了，被那个东西咬了是没法治的，我知道，永远都治不好的，他也会变成.”说道这里，老人的眼睛又变得通红了。
“虽然彻底医治很难,但是我知道，有些人在被咬伤之后，也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即使是满月的时候，依靠秭归草和月霜花也可以防止身体发生变化。”燕无界平静地说道。虽然他知道那只是一小部分幸运的人。
“但是，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这些伤口根本不会完全愈合的！而且病人还会不断地做恶梦多好的孩子啊！为什么老天爷会这么对他啊。”老人用袖口擦去脸颊上的泪滴。
燕无界沉默不语。他知道老人说得没错，即使伤口愈合后也会时常产生灼烧的疼痛感，会令人感到异常的焦躁不安。更令人畏惧的是那挥之不去的噩梦。他见过不少人虽然依靠草药缓解疼痛感，但还是不堪噩梦的折磨而精神崩溃。病人最终的结果通常有两个，要么失去人性变成狼妖中的一员，或者在还有一丝人性尚存时自我了断。
“都是那两个人渣害的！”老人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几个字，“一个秃驴和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畜生。他们骗诚儿说可以杀掉那个东西，但是需要有村子里的人给他们带路。我之前那么叮嘱他千万别去树林，尤其是晚上。可他还是不听我的话。在前天晚上趁我没在的时候，他自己带着那两个人进了树林。刚遇到那个东西，两个畜生就跑了，其中一个还在诚儿的大腿上砍了一刀，就是为了让那东西先吃诚儿，自己逃命！如果诚儿不是命大，肯定就回不来了。”
“很少有人能在被咬伤的情况下活命回来。”燕无界心不在焉的说道。
“这些都是榕姑娘告诉我的，她是诚儿的好朋友。幸好那天晚上她在树林边上遇到了受伤的诚儿，把他扶了回来，还用祖传的秘方帮他包扎伤口。多好的姑娘，本来她和诚儿很般配可惜现在”老人悲伤地看了一眼躺着的宁诚，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燕无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言不发地坐在板凳上。他没有告诉老人，正是这位榕姑娘冒着巨大的风险把宁城救下来，并向那个东西许诺用两条人命交换宁城的性命。也正是她，及时阻止了想趁老人不在家时，要进屋杀人灭口的秃子和刀疤脸，而且顺利地把他们引到了树林。然后自己便出现了。
可是，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不知道是老人说话的声音太大，还是因为听到那一夜不幸的遭遇，原本躺着的宁诚突然怪叫了一声，浑身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双手不停在空中比划着，像是要拼命地抓住什么东西，喉咙里不停发出低沉的咆哮声。燕无界感到额头上忽然冒出一股钻心的疼痛。
老人急忙用力按住了宁诚乱抓的双手，“快给他拿药!就在桌子上!”
燕无界没有听老人的话，而是从腰上解下一个半尺来高的葫芦，起身走到炕前，左手猛地用力捏开宁城紧闭的嘴，同时咬开葫芦上的盖子，将一小股暗红色的药水倒入他的口中。宁城被药水呛得咳嗽了几声，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停止了颤抖，悬在半空中的两只手也放了下来。他的呼吸变得均匀顺畅，看样子像是睡着了。老人累得满脸通红，但还是帮宁城盖好了被子。接着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
燕无界将刚才的葫芦递给了他，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犹如陈年的佳酿。老人没有推辞，接过来喝了一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脸色也慢慢恢复正常。
“这是什么？”老人觉得自己曾经喝过这东西，又饮了一小口。随后把葫芦还给了燕无界。
“好东西，但是只能缓解一时之急。”燕无界将葫芦挂回腰带上，他感到额头上的疼痛感渐渐褪去了。
“我一直不敢让别人知道,”老人叹了一口气，“今晚已是第二次发病了。他现在一天不如一天，我不知道他还能再撑多久。”
“还有时间。”燕无界口是心非地说道，他明白情况比预想的要糟糕很多。
老人双手捂着脸，哽咽地说道，“宁珍的本事是跟我学的。他是猎户，和危险的野兽打交道是他的工作，所以我心里一直有防备。可是宁城只是个书生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我真不知道.失去他我该怎么活.如果能一命换一命.我.”老人泣不成声。
燕无界沉默着。他见过许多身体强健的习武之人在同样被咬后，几个时辰内就丧失人性，变成了狼妖。他心里清楚宁珍自从被咬后就没有真正的睡过，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意志和狼毒对抗着。
“我相信善有善报”李宝刚才说的话在燕无界耳边响起。片刻，他缓缓地抬起头凝视着老人的双眼。
“我从来不相信善有善报.”燕无界没有理会老人诧异的目光。“但是，那些不会灵术，却能活下来的人，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是品行端正，乐观善良的人。”
燕无界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道；“虽然我不认识宁诚，但我相信，他一定是个好人，很好的人。”燕无界看着熟睡中的宁城，眼前却闪现过那位蓉姑娘满是泪珠的脸庞。
“罗纳士，你懂灵术吧我听说世上有能换命的方法，对不对？”
燕无界明白老人指的是一种将死者的灵魂转附在活人身上的禁术，但是为了把这可怕而疯狂的念头扼杀在萌芽中，他坚定地摇了摇头。“这种谣言有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说过有谁成功过。”燕无界很少像现在这样，在撒完谎后一点也不感到内疚。
接下了是一阵冗长的沉默，房间里只能听见宁城轻微的鼾声，他之前一定是累坏了。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宁城今晚会没事的。”燕无界开口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寂，“我还要去树林里看看。”说完他站起身向老人辞别，转身迈步往门口走去。
“罗纳士，”老人突然开口叫道，语调中的悲伤不知为何一扫而尽，“如果诚儿真的变成了狼妖,我求求你，就不要让他再受苦了！做你应该做的事！你知道的！”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燕无界停住了脚步，他听见身后连续传来头撞击地面发出的响声，一股无名的激流在血液中翻腾着。他没有回头，回头后又能做什么呢。
但是，我知道自己该做的事。
燕无界猛地推开门，消失在屋外无尽的黑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