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十一章 谋略
安祥城在岐州以西十六里，地处岐州和远山之间。安祥城的书院中，昨日便来到城中的慕容长天，正对着洒满朝阳的南窗，大声吟唱《玄鸟》曲。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来假，来假祁祁。
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此城原为岐州氏所有，去年初秋被慕容长天攻下。虽说攻下此城完全应归功于远山的姚远，但慕容长天却把它交给了龙骑的叔祖岐州龙天芒。
龙天芒此时来到门前，道：“在下有事启禀主公……”
“我正在唱曲儿！”慕容长天厉声道，继续唱他的谣曲。龙天芒老老实实坐在走廊里，等待慕容长天把《玄鸟》唱完。
慕容长天旁若无人地唱完，方道：“进来！”声音和唱曲儿时一样高亢。龙天芒毕恭毕敬地拉开房门。慕容长天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我唱的曲子全让你听去了。怎样，还好吧？”
龙天芒惊讶地抬头看着慕容长天，生硬回道：“在下完全不懂谣曲。”他要是回答说好，慕容长天定然会毫无顾忌地一番嘲笑：“真是马屁精。正因你这般习性，才迄今也无法攻下岐州。”
慕容长天本非慕容的嫡系。当年，慕容长天并没独霸中山，慕容氏与万俟氏均为中山侯柳家镇守土地，分别统辖中山上下四郡。慕容长天祖上不过柳家一介幕僚。然而到了慕容长天一代，他在那中山的双旗郡构筑要塞，又在天骥和杜门等地建起城池，不知不觉间势力竟然盖过中山侯，威慑四周。这一切都应归功于他那人称“长天之策”的强势战略。他派遣手下强将李莽在天山一役中杀死龙骑之父龙挺。去年，他又对现已臣服的龙骑叔祖岐州龙天芒道：“把岐州拿下，你能拿下岐州，岐州就是你的。我做你的坚强后盾。”他巧妙地煽动龙天芒将矛头指向自己的家族，却不认为龙天芒乃是一个可堪重用之人。
慕容长天道：“你有何事？”
“黑石黑石带着抓获的三个瑶姬的替身，前来请示如何发落。”
“三个女子？有趣……让他进来。”
慕容长天再次大笑，声震屋宇。龙天芒正要领命退下，慕容长天似乎又想到什么，阴森地笑了笑，道：“等等！”他那可怕的眼神和想要戏弄别人时的天劫公子一模一样，龙天芒僵硬地伏在地上。对他来说，没有比慕容长天的反复无常更可怕的了。
“天芒……”慕容长天道。樱井乃岐州龙天芒的居城，“我想起来了，你抓来的那几个替身也在这里吧？”
“是。”
“只有你这样的笨蛋才会抓来这样的人。”
“在下知罪。”
“不过你要是能抓回真瑶姬，你早就入主岐州，掌管岐州氏了。”
“在下汗颜之至。”
“算了。虽说这次让远山和岐州胜了一筹，慕容长天却不似你那么蠢。”龙天芒紧盯着慕容长天，跪在地上听他说。
“你可知在攻城时，我为何让姚远担当先锋？岐州龙骑因此怒不可遏。不管姚远和岐州的老臣如何精心策划，忠政之子天元都会设法阻挠。若是两家恩怨有那么容易化解，我的脑袋早就没了，哈哈。”随后，他敛容道：“好了，将黑石领进来之前，先把你抓来的那三个替身带过来。”
“大人的意思，是要把六个女子……”
“正是。把这些女子聚在一起，正是一次赏花大会。她们应都还年轻吧，让她们在廊前排成一排。”龙天芒领命退下。慕容长天目光如电，他抬起头，笑了笑，继续哼唱《玄鸟》曲。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
之后，他转头望着乍暖还寒的水池，放声大笑。
“在下将她们带来了。”
“好。”
“黑石求见大人。”
那几个女子由龙天芒的下人带来，黑石则由龙天芒亲自引见。
周围突然一亮，像是到了春天的花圃。与慕容长天相对的黑石本就俊美清秀，那六个年轻女子更是明艳照人，像围在黑石身边翩翩起舞的蝴蝶。不过，这只是慕容长天心中的慨叹，那几个年轻女子心中可没那般轻松，她们充满了恐惧，许已作好了死亡的准备。她们跪在廊里，直视着剽悍的慕容长天，她们的生死如今完全掌握在此人手中。
慕容长天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女子们。黑石平静如水，龙天芒却提心吊胆。慕容长天对黑石道：“此前天劫公子多蒙你照顾。”
“照看不周，惶恐之至。”
“听说你安排得甚是周到，今日的这些女子，你定会可怜她们。”
“是。”
“求情亦是无用，世事皆由天定。就像野果生于树上，乌龟活在水中。”不知慕容长天又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冷的微笑。“在愚人眼中，或许觉察不到世事之变。事实上，只要稍不留意，一切都将不知去向。你该明白此中道理。所谓朝代变迁迭替，无以恒常。三蜀的冯毅成原本不过京畿一带姓氏皆无的江湖艺人，吕雉不过是个卖货郎，攀附豪门，说自己乃贵族后裔，无非贻笑天下。”
黑石盯着慕容长天，默然无语。慕容长天撇了撇嘴，继续道：“弱者必定败亡。倘若害怕败亡，就该时常留意那些乌龟，哈哈，好了好了，且不论什么乌龟了。今日让我们来认认真真地赏花。从最右边那个女子开始，一个个到我身边来，让我闻闻你们身上的香味。鲜花本当香气袭人。来，过来！”
他目光如鹰，盯住右边的那名女子。那女子猛地起身，来到室内。她脸色苍白，却无丝毫畏怯，单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慕容长天。
“叫什么名字？”
“清雅。”这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很是干脆地答道。
“我未问你的名字，是问你父亲叫什么。”
“不知。”
“你多大了？”
“十五。”
“十五……十五啊。还是朵待放的花呢。姚远真残忍。别以为我不知他的伎俩——这些哄小孩子的把戏。出门前姚远如何嘱咐你们的，让我猜猜，他定会说，你们乃姚氏的女中豪杰，万一被抓，慕容长天绝不会为难你们。”慕容长天看到女子的肩膀开始颤抖，又大声笑道：“近年，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一手培养死士谍子派往各地，获取消息。姚远比他们更加高明。他肯定还对你们说过，无论身处何方，都要永远心系远山。哈哈哈，好了好了，莫要紧张，不必发抖。他将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借女儿的婚礼放了出来，故意让我抓到……但我不会动怒，你们如此漂亮，我怎能生气？哈哈哈！”
岐州龙天芒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些女子，她们明显浮现出绝望的神情。
慕容长天总能冷静地看清事情的真相，在别人的伤口上撤把盐。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似是一件具有敏锐磁力的凶器，可将对方吸到自己的身边。他注视着这些女子的同时，也把岐州龙天芒的惊慌尽收眼底。“天芒的眼睛都瞪圆了。真是愚人，只能受岐州辖制……”龙天芒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又听慕容长天道：“清雅？好，退下！下一个——”清雅退到廊下。第二个女子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名字？”
“不知。”
“年龄？”
“不知。”
“哦，你是野菊花，很香，此后你就以此为名，听到了吗？下去，下一个！”
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忍受慕容长天的这种残酷。龙天芒早已不敢正眼看他了。但慕容长天并未因此而心软，他逐个把那些女子叫进来，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们，问同样的问题。
第六个女子被叫进来时，就连黑石也不忍再看下去。他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青松的树梢。外面阳光明媚，一群白脸山雀聚集在院子里婉转啼鸣，让人心动不已。
“名字？”又听慕容长天问道。
“我父亲……远山第三十八代诸侯……”
第一次听到与此前不同的回答，慕容长天不由低吟一声。女子继续道：“姚远。”
“哦？你是姚远之女？你叫什么？”
“瑶姬。”
这女子脸色苍白，却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她在嘲笑慕容长天的时候，已准备赴死。
“哦，你叫瑶姬……”
慕容长天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女子，然后冷冷一笑，道：“有趣，你果真叫瑶姬？”
“是。这里的六人都叫瑶姬。”
“哦，好名字。你多大了？”
“十六。”
“天芒！”慕容长天厉声叫着在一旁战战兢兢的龙天芒。龙天芒抬起头时，慕容长天突然又放声大笑：“看看她这张脸，竟然说自己十六。好了好了，右卫门大夫的宝贝女儿们暂且托付给你。把她们带下去，不得有丝毫闪失。”
“遵命 。”
“我和黑石还有话要说。”他突然转向黑石，道：“你留下，接着刚才说，世间万物都在动。比如蜗牛，你并未察觉，但它们确实在爬动。”
黑石微微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当女子们全部退下，黑石毫不动声色，道：“谢大人恩典，黑石替六位女子向大人道谢。”
慕容长天冷然道：“且慢，我并未说要饶过她们。你的脑子转得太快了。”
黑石脸色苍白地笑道：“和大人相比，在下不过一只蜗牛。
“如此说来，你能看出我的心思？果真能看出，说明我的想法还太简单。”他用一种试探的眼神看着黑石，黑石沉默，慕容长天的机变让他感到畏惧。慕容长天大异于凡夫俗子，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天地间驰骋。“你仅能看出我不会杀掉这些女子？”
“不，大人还会将那些女子托付给在下。”
“哦，你既然连这个也能看出，也应知我为何要将她们托付于你，不妨说说看。”
“大人也许是想说，让她们去做神女，去为黑石家侍奉神灵。”
“哈哈，目光锐利。你说得很对。”慕容长天摸了摸肚子，高兴地笑道，“我不妨直言相告，以前那些只知埋头于纸堆而不懂实务的人绝想不到。”
“在下洗耳恭听。”
“世间一般人看来，神女就应生活在神社内庭，足不出户，一心供奉神灵。”
“不错。”
“我要活用这想法。你听着，这些神女永远保持处子之身，在不为人知的内庭翩翩起舞，侍奉神灵。但是为修建神社殿堂而募集布施之时，则可令她们将远古流传下来的内庭祭祀时的秘技展示给大家。你认为如何？”
“秘技……”
慕容长天紧紧盯住黑石，道：“瞧你那慌张的眼神，定想说神灵会因此降罪云云。我的想法却正是以此为根本。哈哈……开始时或许还不如乡下的戏班子，舞者不能完全依照古代神乐，要吸收古代和现代的舞姿动作，充分展示年轻女子的娇艳……好生培养她们，让她们成为出色的舞者，以让众人一心观赏她们的舞姿，甚至让观赏者误以为她们乃天女下凡，来到这杀戮的乱世。届时，只要到各地走一遭，各地的神社便会纷纷建造起来——世人无不喜欢美好之物。”
黑石瞪大了眼，无语。这又是慕容长天大胆的奇想！他竟然要将两千年以来一直秘密举行的神事公之于余，斯时定会让世人大吃一惊。若说这是让世人吃惊的举动，他要将三种神器公开，那么他很可能会说出要让天子致辞的话来。他的所有举动，却都和他自己的利益密切相关。
黑石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咬咬牙道：“此举会为大人带来什么实际益处？在下实在想不出。”
“稍安勿躁，我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在古乐中的精华，必是一种出色的舞蹈。舞者和歌者可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子，都是一心侍奉神灵、一尘不染的天女。”对旧习不屑一顾的慕容长天，渐渐陶醉于自己的狂想，竞似有些着魔了。“在神灵面前畏畏缩缩不过是弱者的表现。要告诉世人，倘若接受这些天女，福泽便会滚滚而至。这种说法一旦流传开去，各处必会争相抢夺舞者……你认为如何？有把握吗？”
“若在下不接受此任务，大人还会把这些女子交与我吗？”
“当然不，你把她们培养出来，即可以此为名，巡回诸国，宣讲勤王之道，岂非一举两得？当然，我的目的并不在此，我是要让她们暗中为我所用……”慕容长天环顾了一眼四周，小声道：“让她们像死士和谍子一般获取各地消息。”
黑石沉吟不语，慕容长天竟然想利用神灵去获取消息。暂且不论其善恶，也只有他才能想得出。
“此事用不了两三年，六个女子当中，第一个有惹人生怜的身姿，第五个具美妙的歌喉，最后一个则有惊人的气魄，按每人的脾性品貌加以调教，此事全权交与你。可与我领地的神社联手，也可选择远方的神社。你只需说利用此事可重建荒废的神社，那些贪婪的神官便不会有任何异议。神灵的呵护，加上你的深谋远虑，此事天下何人能知？”言罢，慕容长天旁若无人地笑了。“至于此次联姻，我不会就此罢休！哈哈，把这六个女子带回黑石府邸，悉心调教吧。”
黑石微微点了点头。
“今年这里还会燃起战火。”慕容长天突然转换了话题，“岐州龙骑迎娶瑶姬，成了远山的女婿，骏府今川怎会轻易放过他？他们定会让岐州氏去夺回长门城。哦，此次龙天芒大概不能担当我方先锋了……你有什么想法？”
黑石己想要告退：“近日对于城中之事，在下一概不知”
“不知？哈哈，你在暗处操纵远山公子天元，却称对城中之事一概不知？好了，让我告诉你。瑶姬出嫁之后，姚远便身体欠佳，并以此为由拒绝与我合作，而平丘则定会认为此乃绝好的机会，因而举兵。此为一顿饕餮大餐，我要将他们和那宝贝女婿一网打尽。这事你也要多多费心。”言罢，慕容长天击掌叫来了岐州龙天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