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十二章 有喜
纺织娘
叽叽叽叽纺织娘叽
叽 叽叽你真忙
纺了几斤纱
织了几尺布
给我做条小花裤
纺织娘
叽叽叽叽纺织娘
叽叽叽叽你真忙
纺了几斤纱
织了几尺布
给我做条小花裤……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歌声，杜鹃从万缘寺的树林一路啼叫着朝岐州本城飞来。
周围已俨然一幅夏日景象。头顶的绿叶迎着微风轻轻摇摆，护城河里的水已经涨到了河沿，站在河边便会湿了裤脚。瑶姬今日来到了北苑，她已很久未来拜见母亲了。
“刚才那首随风传来的儿歌与织布有关。”卿蓉夫人眯眼望着护城河对面开辟出来的太卫门一带，道，“听说以前这一带进献过制作御衣的红丝线。这首歌应是当时流传下来的。”她看了看脚下茁壮成长的棉花苗，继续道：“当时的女人每日忙于养蚕。她们除了献绢，还要献上粗布御衣所需之麻，而现在，你即在为普及棉花栽培而不辞劳苦。”
不知从何时起，岐州人开始称瑶姬为长房夫人。龙骑叫她长房，家臣和嬷嬷们也亲切地称她长房夫人。与太夫人相比，瑶姬似更受欢迎。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刚才提到的棉花，就连卿蓉夫人，也亲自到田里播种、栽培。以前有一个天竺人来到岐州，曾经推广过棉花种植，但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瑶姬说，这次带来的棉花种子定要发下去，让龙氏的功劳德泽后世。家臣对长房夫人的想法交口称赞，其他的侧室也都说：“这想法真不一般哪！”她们的嫉妒心渐渐消失了。当然令她们感佩的不仅如此。以前龙骑身体虚弱，如扶风弱柳，令人提心吊胆。自从瑶姬嫁过来，龙骑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好，体质也强了许多。
“多亏了长房夫人，侯爷开始吃风粟了。”
风粟乃先前三河进献宫中的贡物，瑶姬知其制法，便下令黎村的庄主制作。将一斗牛奶熬制成大约七八合的柔软胶体，每日食少许，就会浑身有劲。开始龙骑认为风粟是一种毒药，不敢食。瑶姬当着他的面亲自尝试，告诉龙骑，古时，每逢丑年都要向皇宫进献此物，龙骑这才开始尝试。这种传闻与瑶姬灿若春花的美貌一起，使她广受爱戴。
卿蓉夫人对此自然是喜不自胜。不管自己和瑶姬在一生中将会遭遇怎样的波折，推广的棉花种植自能长久造福世人。想到这里，更觉得刚才听到的那歌谣沁人心脾……
卿蓉夫人说，先让百姓家的女人种植棉花，然后将种子分赠内庭的女人和重臣的妻室。年内尽量多收种子，来年再把它们分给百姓，教给他们栽培的方法。否则，棉花种植会有再次灭绝之虞。而且，若是内庭培育出来的种子，百姓们拿在手里的感觉也大不一样。
对于棉花的栽种，卿蓉夫人比瑶姬要热心得多。然而，她把好久不见的女儿带到田里，并非仅仅想告诉她培植棉花的经验。
战争的阴云再次笼罩在中山、岐州和平丘上空。岐州被中山夺走了长门城，平丘的王元当然难以忍受。据说平丘正在致力于改善与三蜀的关系，以便自己在攻打慕容时，三蜀不至于从后方偷袭。一旦作好万全的准备，王元定然会出兵岐州，与慕容氏背水一战。瑶姬年轻的丈夫龙骑定然会被任命为先锋，这便是弱小者的命运。而且，这一战不管谁胜，岐州都不会平安无事。目前，慕容军不可能一举消灭平丘，王元也不可能那般容易就铲平蒸蒸日上的慕容长天。夹在两大强者之间的岐州，命运就变得甚是悲哀。岐州现在就像一点微弱的星火，走错一步就有熄灭之危。不管是卿蓉夫人还是瑶姬，都只是这危机之中的一介女流。卿蓉夫人曾被姚远轻率地转送给岐州氏，而瑶姬日后也不知会遭遇怎样的风浪。卿蓉夫人正是想借栽培棉花一事开导女儿。“男人无不逞强好胜，战事也许还会发生，而棉花却能茁壮成长。瑶姬，从棉花的成长中你想到什么？”
“女儿想到了生命无常。”
“是啊，在你我之后，唯独这棉花还可继续留存，虽然人们会忘掉第一颗种子是你带来的……”
“是啊。这块田里的棉花长得最好。”
卿蓉夫人看着弯下腰抚摩棉花叶的瑶姬，继续道：“瑶姬，棉花和女人的命运还真像。”
“棉花和女人……”
“我虽离开了远山，但广丰和广业都已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而且，你现在也来到了我身边……”卿蓉夫人笑了笑，说道，“龙骑待你好吗？”她拐弯抹角，其实只想问这个问题。
瑶姬脸颊忽然泛起红晕，夫妻间无法启齿之事，令她脸上发烧。
“他与月女有情在先，男人总是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念念不忘，不管她是谁。或许是因为……”
卿蓉夫人看到女儿羞答答的样子，更加好奇，“棉花啊……就是棉花。你要时刻想到棉花，学会忍耐。”
瑶姬害羞地看了母亲一眼，轻轻摇首，道：“女儿也给月女送去了棉花种子。”
“哦！月女……”
“月女亦是真正关心侯爷的人。”
“那……那你不觉得苦吗？”
瑶姬微笑着摘下一片已经枯黄的叶子，道：“女儿觉得月女内心更苦。”
卿蓉夫人感到自己受到了重重的回击。心道：“这孩子真要强。”可是，这到底是敷衍之辞，还是她已有了驾驭龙骑的自信？卿蓉夫人想继续试探，便对瑶姬笑了笑。“日头越来越毒了，我们去阴凉处吧。”她一边领头往院子里走，一边道：“爱或被爱，都是虚无缥缈的泡沫。一旦龙骑身有不测，你又会怎样？”
不知瑶姬是否听出了卿蓉夫人的忧心，她回道：“憎恨别人时，别人也会恨你。善待别人，人便善待于你。”
“你是在说月女，还是在说龙骑？”
“都有。”瑶姬低着头，继续道：“侯爷若身有不测，我自会去死。”
卿蓉夫人悄悄转头凝视着绿叶，莫非这孩子已经喜欢上了龙骑？若真如此，也就无甚可说了。卿蓉夫人年轻时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当年，姚远身边也有其他女人。当她几乎已心灰意冷时，情意却在她心中悄悄萌芽，而且，不久便有了孩子。瑶姬或许现在还无法明白因为身孕而得到解救的母亲的心，但她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日，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享受着天地间最大的幸福。
卿蓉夫人回到屋里，命侍女端来一壶凉麦茶。一向与瑶姬寸步不离的戚霜和炎月今日也跟了过来。大家一起喝茶后，卿蓉夫人道：“瑶姬赶快生个公子就好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瑶姬能替我给龙纪带些礼物过去吗？是船商送过来的，据说是在京城制造的月桂酥。”她故意提起月女生的龙纪，目不转睛地看着瑶姬。
瑶姬从卿蓉夫人那里拿了月桂酥，辞别时已过未时。此时的月桂酥还是罕见的奢侈之物，卿蓉夫人让瑶姬捎回月桂酥，但月女不会轻易拿给龙纪吃。即便是在平常，月女也会对卿蓉夫人和长房夫人心生疑窦。卿蓉夫人一直希望瑶姬能早日生下一个不输于龙纪的公子。瑶姬对此多少知道些，可她仍不明母亲为何让她特意给龙纪捎去这种稀罕之物。
瑶姬早已与龙骑如胶似漆，此间瑶姬渐渐明白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职责。若龙骑身有不测，她决不独活，这是二人温存之时，瑶姬对龙骑发自肺腑的告白。在柔软的被中，他们紧紧相拥，共同分享幸福之妙，在那种时候想到月女，她都无法忍受。她不想把龙骑让与任何人，希望龙骑属于她一人，只有她才有权拥抱他。虽说如此，她却从未想过把龙骑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但她也隐隐约约知道，月女对她抱有嫉妒和憎恶。可今日，卿蓉夫人竟让她去月女夫人的房间，给龙纪送礼物！
回到内庭，瑶姬未回自己房间，而是直接去了月女处。
“长房夫人来了。”侍女晴雯看见，非常惊讶，慌忙进去通报。月女匆匆来到门口迎接。正值夏季，她还未及整理身上的单衣，道：“恭迎夫人。”语气虽然柔和，瑶姬却能看出她眼里明显的恨意。
瑶姬微笑着点头致意，默默走到上座：“牡丹开得真漂亮。”
“这是侯爷吩咐的，每年都要在院子里种上一些。”
“月女，我给你的棉花种上了吗？”
“啊……种上了。”
瑶姬这才将视线转移到在旁间玩耍的龙纪身上，道：“太夫人带给龙纪一些礼物，比甜酒和柿饼还要甜，是用月桂做的酥。我带来了。来，龙纪，到这边来。”
见瑶姬拿出一个小纸包，月女夫人顿时面色苍白。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侧室，又是庶子龙纪的生母，她已年满十八。在十八岁的月女眼里，长房夫人瑶姬还只是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却愈来愈让她喘不过气来。若压力仅仅来自于瑶姬的正室名分，月女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坐立不安。瑶姬的品行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就像刚刚做好的柔软年糕，坚韧而凝重。瑶姬当初让月女种植棉花时，月女推说自己没有种植经验。瑶姬轻易反驳道：“这能给侯爷，不，说不定哪一天还能给龙纪带来好处。瑶姬也无经验，但会试着去做。你也一样啊。”月女一时无言以对。
当年龙骑要在瑶姬嫁过来之后暗施辣手，是月女制止了他。月女乃同族岐州龙昶公之女，特意被选出来安排到逐渐式微的幼主身边，保护他不受私通慕容长天的岐州龙天芒一干人的毒手。可是，不知不觉中，月女被十四岁的瑶姬的光辉掩盖了。就连龙骑，也似完全忘记了当初设计毒害瑶姬一事，把对月女的宠幸完全转移到了瑶姬身上。月女因此整日坐立不安，她担心这样下去，自己和龙纪将为人暗算。
月女之所以要亲自抚养龙纪，亦是出于对龙天芒一干人的警惕。但是，现在她还要警惕瑶姬，然而，现在瑶姬却要让龙纪品尝这月桂酥。
“龙纪，来，过来……”听见瑶姬呼唤，小龙纪睁着一双天真的小眼睛，摇摇晃晃笑着跑了过来。
“啊，龙纪……”月女突然从旁将他抱住。她眼角上吊，全身发抖，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在光影的映衬下，像纸一样苍白。因为事出突然，月女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只是结结巴巴道：“要是……要是……尿到夫人您身上了，该如何是好。请……请夫人原谅我的失礼。”
瑶姬已经预料到月女会惊慌，母亲也应该知道月女现在的心情，但她却给女儿派这样的差事……瑶姬心中一阵难受。但若扭头走开，或许会让情形更加难堪。瑶姬微微笑着，取了一点月桂酥，放入口中，很甜。那甜味渗透到牙缝里，迅速在口中扩散开来。
月女紧紧抱着龙纪，全身发抖，在瑶姬的眼里，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母亲，举止中流露出真切的母爱。
“来，龙纪，你也吃一点。”瑶姬再次唤道。
龙纪很不情愿地拍打着母亲的手，或许这个天真的孩童方知瑶姬的笑容里并无害人之意。看到瑶姬嘴里嚼着什么，他嘟囔道：“啊……哦……”他伸出小舌头，在母亲怀里挣扎。可是，月女仍然没有放下他。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刚才吃下那怪东西的瑶姬，屏住了呼吸，瑶姬突然想哭。连这种甜甜的美味也不敢轻易品尝，这个世上的猜疑何其多！她感到悲哀，但更加让她的心灵受到震动的，乃是这位不顾一切保护孩子的母亲的心。
卿蓉夫人希望瑶姬能够早日生一个公子。或许她正是想让瑶姬体味这种做母亲的心情。或许，她说女人和棉花一样，即便是自己死了，孩子们也能享受未来世界的喜悦。尝完月桂酥，瑶姬再次向龙纪伸出双手：“龙纪，来，让我抱抱。”
“啊……啊……”
“这是船商给祖母的礼物，是京城出产的珍贵月桂酥，太少了，连你父亲都没给呢。甜得让舌头发麻了，来，再来尝一口。”说完，她瞧了一眼在旁边屏住呼吸不敢吱声的晴雯，吩咐道：“给你们夫人也拿点过去。”她取了一点放在纸上。晴雯接了过去，战战兢兢送到月女面前。月女这才放松下来，龙纪趁机从她腿上溜下。“啊，这……”当她再次伸手时，龙纪已经到了瑶姬身边。
“啊……啊……”龙纪涨开小嘴。瑶姬弯腰，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小脸，她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后对龙纪道：“来，你也尝尝，这在岐州可没有呢。”
当她的手指轻轻碰到龙纪的小嘴时，瑶姬才真正领悟到母亲让她来送月桂酥的苦心。
孩童温润的小嘴有着让女人陶醉的力量，瑶姬突然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孩子，她突然明白了母亲的心思。母亲正是想让她明白这种感情，才让她来找龙纪。龙纪久久回味着，月女急急将晴雯送去的月桂酥含到口中。她瞪大眼，先前的不安完全融化在享受之中。傍晚的微风夹杂着院子里牡丹的花香，轻轻吹了过来。
瑶姬看见月女脸上的不安渐渐消逝，遂将剩下的月桂酥递给月女，再次亲了亲龙纪，便站起身，带着候在隔壁房间的戚霜和炎月回了房。
“你们觉得龙纪怎么样？”她一本正经地问两个侍女，“侯爷应该也很疼爱小龙纪吧。”
戚霜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炎月却毫不掩饰道：“夫人您也赶快生个孩子吧。”
瑶姬的脸刷地红了，没有做声。
“您生下的孩子才能继承岐州。龙纪公子不过是庶出。”
听炎月说话如此放肆，瑶姬不由得责备道：“炎月，不得无礼！”
月桂酥的强烈甜味还留在口中。在她张口责骂炎月的一瞬间，甜味突然变得发腻，她突然感到恶心想吐。她惊讶地闭上嘴，捂住胸，月女刚才充满戒心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母亲绝不可能加害自己，但自己却有可能因为误食而中毒。戚霜最先看见瑶姬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慌忙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戚霜，你赶快去看看龙纪。方才的月桂酥太甜，不能吃得太多。快去！”
“是。”
戚霜出去之后，瑶姬捂住胸口，伏在地上，不停地弯腰作呕，身体也痉挛起来。
“夫人……您怎么了？”
“炎月……端漱口盆来。”
“啊……是。”炎月慌慌张张端来漱口盆，转到瑶姬身后为她捶背。瑶姬终于吐了出来。炎月一时不知所措，她奉命为夫人尝毒，而今日，因为月桂酥乃太夫人所赠，她完全忘记了尝试。瑶姬肚子里那些恶心的东西似乎就要吐出来了，炎月浑身都僵硬了。
可是，瑶姬每次弯腰吐出的都是些黄色的汁液，不是月桂酥。她的额头已经渗出晶莹的汗珠，嘴唇发紫，脸上有些扭曲，清澈昀眸子里泪光涟涟。看来事情非同小可。炎月接到戚霜的知会，赶了过来，盯着瑶姬的脸，—边为她揉背，一边认真道：“夫人大喜啊，这是怀孕的征兆。真是可喜可贺啊！”
瑶姬想要的那个生命已在她肚子里萌芽，幼稚的她却无知无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