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九章 尴尬的相处
黎明时分，雨终于停了。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岐州天守阁，但从前廊到瑶姬房间的走廊依然十分昏暗。
“小姐醒了吗？”戚霜端着洗漱水来到瑶姬房前，问道。
“是戚霜吗？辛苦了。”里面传出瑶姬的声音，依然十分开朗。戚霜将盆放到地上，恭恭敬敬打开房门。昨晚点的麝香猛然飘散开来，房间里没有龙骑来过的迹象，戚霜一阵心酸。
婚礼举办得像模像样。岐州重臣都在交口称赞此乃天作之合，夫妻二人并排而坐时，他也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然而就连卿蓉夫人，也不会想到女儿现在还是姑娘身。
婚礼当晚，两人确实同床共寝。进入卧室前，龙骑亦甚是温柔体贴。但一进入卧室，他便登时似变了一个人，异常冷淡。戚霜在隔壁的房间值宿，当夜两人的对话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她觉察到，小姐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戚霜尚未接触过男子。但远山的那些嬷嬷们早已将男女之事详细告诉过她，就是想让她教给瑶姬。可眼下这情形，该怎么办？
龙骑一进卧室，第一句话便是：“累了，你也累了吧。”接着便传来呼噜声。早晨，戚霜和炎月把瑶姬领到化妆间梳洗打扮时，龙骑便悄悄出了内庭。
远山和岐州内庭规矩迥异，也让戚霜颇为难堪。在远山城，内庭和外庭被严格区分，即便是侯爷到内庭，也不能带男子随从，女子更是不能前往外庭。然而在岐州，就连侧室月女夫人的房间，也时常出现家臣或下人的身影。龙骑自己亦常带贴身之人出入内庭，有时也会支使内庭的侍女到外庭办事。最让戚霜尴尬的是，龙骑来内庭时，往往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径直闯入。这常常让戚霜和炎月惊慌失措。然而，他几乎从不来瑶姬这里，而是直接去月女夫人的房间。
每当此时，十八岁的戚霜心中便很是难受。谁也不知该如何消除十八岁侯爷和十六岁小姐之间的隔阂。她经常疑心，月女夫人是否故意要和小姐作对，才不让侯爷到这边来？
每日清晨，戚霜一看到小姐，心里便会难过。此时，她把洗漱盆放到瑶姬面前，道：“请小姐洗漱。”说罢，她不敢再看，只低了头回到化妆间。
瑶姬起身洗脸，屋子里静悄悄的，水声如铃声轻响。洗毕，她来到化妆间。炎月和戚霜并排坐在那里等她。戚霜除了负责日常吃穿用物，还要为瑶姬化妆，炎月则要为瑶姬梳头。
瑶姬进门时，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毫无褶皱，这愈发让二人难过。戚霜轻轻转到瑶姬身后，拿起今日要穿的衣服。瑶姬突然问道：“昨夜，侯爷在哪里？”
“在外庭歇息。”戚霜本想这样回答，但龙骑并未到外庭去。戚霜只得回道：“嗯，是在月女夫人……”她偷偷地看了一眼瑶姬。
瑶姬脸上没有丝毫不快，依然挂着纯真的微笑，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替我向月女问好。”
瑶姬越是天真无邪，戚霜愈觉悲哀。这时，炎月道：“侯爷为何不来小姐房间？”戚霜吃了一惊。若在平时，她定会斥责炎月不可放肆，但今日她未加阻拦。问的人与被问的人一样天真。戚霜很想知道，瑶姬会作何回答。
“这……”瑶姬歪丁歪脑袋，反问道，“炎月你说呢？”
“炎月感到委屈。”不知这个小女子在想什么，只听她毫不犹豫道，“小姐应该要求侯爷少去月女夫人那里。”
瑶姬捂着嘴，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可是，我并不感到委屈。”
“小姐若总被冷落，远山会被人瞧不起。”
“炎月，你说话真有意思。可是，我若那样对侯爷说，侯爷却说讨厌我，那该怎么办？”
“怎么可能？”炎月竖起双眉，看一眼瑶姬，“小姐比她漂亮多了！”
“我知道，炎月。”瑶姬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道，“以后莫要再提这些。我现在很高兴，太夫人和城里的其他人都对我甚好。这里没有远山那强烈的海风，每晚都睡得颇香，早晨则在黄莺的啼声中醒来。要是侯爷到我这里来，我反倒没这般自在了。你莫要在意这些琐事，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吧。”
听到这里，戚霜哇的一声趴在瑶姬的和服上哭了起来。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但她无法停止。
戚霜一哭，瑶姬惊讶地回过头来。炎月像受惊的鸽子一样瞪大眼睛，看了看伏在地上的戚霜，又看着瑶姬。这个和瑶姬同岁的小女子只知愤怒，还不知伤心。
“戚霜……”过了片刻，瑶姬轻轻弯下腰，抚慰伏在地上的戚霜。她长长的头发垂到地上“戚霜，我也是女人。好了，别哭了。”
“是。奴婢不哭了。”戚霜慌忙拾起袖口擦了擦眼角，道，“可是……小姐，您别再强装笑脸了。您越这样，奴婢就越难过。”
瑶姬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披上戚霜刚才搭到她肩上的罩衫。天色大亮了，镜子中的远山散去雾霭，更增加了周围的清冷之气。
“请小姐见谅。都是炎月不好。”
瑶姬依然没有回答。她对着炎月拿过来的镜子，整理好衣襟和袴裙，挪动了两三步，这才回过头道：“黄莺又开始叫了。戚霜、炎月，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二人竖起耳朵，齐声道，“是在隔边的院子里。”
“是啊。应该是在那边……你们知黄莺为何会飞到那个院子吗？”
“因为院子里的花开了。”
“哦？”瑶姬摇了摇头。“花只是静静地绽放，并未召唤黄莺。瑶姬也……你说呢，戚霜。”
“小姐。”戚霜紧紧拽着瑶姬的衣袖。瑶姬在天真娴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坚强的心。此刻，戚霜从她的话中明白了这些。炎月好似也明白了些什么，忙双手伏地，道：“奴婢多嘴了。请小姐见谅。”
“好了，你们也是为我着想。我现在很好，你们不必为我担忧。”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言罢，转身向茶室走去。突然，她怔住了，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裙角。龙骑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三人刚才的对话似悉数被他听了去。
瑶姬和龙骑四目相对，立即端庄地施了一礼，微笑相迎。可是，龙骑却毫不留情道：“自作聪明！”说罢转身离去。月女的一个侍女拿着他的佩刀，一直送到内庭门口。瑶姬带着满脸天真的笑容，目送龙骑远去。
瑶姬终究是到了年龄，她轻轻捂住胸口，心中生起一丝妒意。
但是，通过和卿蓉夫人的谈话，瑶姬已知龙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侯爷还年轻，你应像春天的阳光一样去温暖他的心。”
瑶姬似豁然开朗。这样的乱世，对于女人来说很是无情，对于男人，同样是祸福难料。
“人的心中，神佛和魔鬼并存。无人心中只有神佛，也无人心中只有魔鬼。记住，千万不可和魔鬼打交道，否则，你自己也会变成魔鬼。”
对于母亲的这番话，瑶姬有更深的理解。她要用自己的笑容赶走龙骑心中的魔鬼，她要静静等待自己的神佛之心和龙骑的神佛之心碰撞的那一日。佛陀弟子阿难说，要是自己的心离开了神佛，就要一心一意地参悟，把神佛唤回身边。他还说，无论男女，都在进行着悲惨的征战，直到极乐世界到来。若是厌倦了争斗，就拿出勇气，了却红尘。瑶姬想用这样的勇气去关怀龙骑，可是，她的心情会像雨中的花蕾般飘摇不定。她喜欢龙骑，时常挂念着他。但当她一想到龙骑在月女那里，又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让人心痛的孤独。
是日酉时，龙骑带着一个随从来到瑶姬房里。和往常一样，随从刚刚离开，他便开始焦躁不安，对戚霜骂道：“谁让你端茶来的！我没吩咐的事，你休要自作主张！”
戚霜惊慌地撤去茶碗后，龙骑又对瑶姬道：“今日我就在你这里睡！”听起来像是在骂人。瑶姬应一声，并未双手伏地施礼。她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龙骑，眼里充满情意。龙骑似是在故意挑衅：“你好像说过，要学鲜花，要安静地开放。”
“是。妾身惭愧。”
“惭愧什么？不过是自不量力！”
“妾身不敢。”
“且不论你到底是不是鲜花……”龙骑移开视线，冷冷道，“我即便是黄莺，也要唱出一首不同的曲子。”
此时，老嬷嬷王妈带着一群侍女，端来了丰盛的菜肴。就连月女夫人的侍女也端着酒跟了过来。
龙骑在内庭喝酒，实属罕见。这位年轻的侯爷甚是在意家臣的看法。先父龙挺为人豪放，经常毫无顾忌将女人带上酒席，但龙骑却从不敢逾规行事。武将和女人一起喝酒作乐，在时下多为人所不齿，不仅会被人轻视，还会被认为家风不正。然而今晚，龙骑却一反常态，先让老嬷嬷给自己斟满一杯，然后对另一个拿着酒壶的侍女高声吩咐道：“给夫人也斟上。”
瑶姬不解地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酒杯。就在这时，炎月猛地上前一步，道：“且先让奴婢尝尝。”
“尝？”龙骑瞪大双眼，“你说我岐州酒中有毒？”
炎月毫不畏惧，回道：“这是远山的规矩。小姐，请让奴婢先尝。”这个小女子认为，自己的使命要比龙骑的感受重要得多。见炎月不肯相让，龙骑眉宇之间杀气毕露。全场鸦雀无声，炎月和龙骑毫不示弱地对视。
“炎月，”瑶姬忽然柔声道，“你弄错了。好了，你且等等。”然后转向老嬷嬷，道：“我要先为侯爷尝毒，然后再给侯爷。”
老嬷嬷惊讶地向前为瑶姬斟了酒，龙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小聪明！”他心中冷冷一哼。但随后，他发现瑶姬身上有一种纯真而稚嫩的娇艳。瑶姬喝了一口，抬起头来，用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望着龙骑。大概是因为酒太辛辣，她唇边微微泛红，现出一个迷人的酒窝。“没有异样，请侯爷放心饮用。”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眸子、嘴唇、脸颊和身体都流露出一股迷人的妩媚。
龙骑有些惊惶，他拿起酒杯，送到唇边。
“好了，炎月，轮到你了。”
“是。”炎月表情僵硬地拿起酒杯。瑶姬品尝的是已经倒入龙骑杯中的酒，而这杯酒是从另一个酒壶中倒出来的。炎月一脸认真的表情，仰脖喝下了这杯酒。自然不会有什么异样！
瑶姬笑道：“辛苦你了。”她向炎月致过谢，对老嬷嬷道：“你要记着，以后侯爷所饮的酒，都要先由我尝试。这要成为内庭的规矩。”严肃的语气，全然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子。老嬷嬷赶紧伏在地上。龙骑顿时呆住，额头上暴出清晰的青筋。
龙骑讨厌瑶姬的聪明。口中说是为自己尝毒，其实不过是将炎月的行为定为家规。但按照规矩，内庭之事，即便是侯爷也不可多言。竟着了她的道儿！这些小女子不可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必是继母的指使！难道我就此认输？龙骑暗思。他一杯接着一杯，不断将酒杯送人嘴中，突然，他纵声笑道：“瑶姬，我好生羡慕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