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四章 天元
“……在此事上我的想法并无大错。远山现在不是平安无事吗？但我原来的打算，乃是先将你母亲送去为质，然后寻机灭掉岐州，我的计划却彻底失算了。你母亲乃有德之人，臣下们至今还对她心怀敬意。与岐州在战场上对垒的大将都是她的儿子，无论嘴上宣称如何英勇，他们也绝不会摧毁母亲居住的城池。因为只要摧毁对方，就相当于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说到这里，姚远突然停下了，似感觉到什么东西滴落到了脖子上。
“哈哈哈……没有什么好哭的，都是过眼云烟，都过去了。”瑶姬没有停手，只是点了点头。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输的还是我。忽略了感情的策略，并非真正的策略。我因此事而受到神灵重重的惩罚。瑶姬，你能明白吗？”
“是。孩儿知道母亲不在时，父亲心中的忧伤与孤独。”
姚远点了点头：“我确实很孤独。龙挺精通世故人情，竟将五个孩子的母亲要了去……想到此，我便恨得快要发疯了……但这一切从今日起便烟消云散了。在这乱世之中，小聪明小伎俩无济于事。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毫无意义的悲叹往往都是因为自作聪明。”
瑶姬稍微停下手来。她细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父亲，静静地听着。
“故，为父决定不计前仇，真心诚意希望两家以诚相待，一致对外，这是真正的制胜之道。你明白吗？我将自己贞洁而贤惠的妻子送与了别人，为此尝尽苦头。此后不如索性将怨恨化为祈祷，奉上我心爱的女儿，以求神佛的保佑。”
瑶姬无言，唯有默默地点头。她的手再次动了起来。姚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近年来，我和岐州人屡燃战火，不是为了摧垮他们，而只想让……你嫁过去时更体面一些……你明白为父的苦心吗？”
瑶姬深爱着岐州城内的母亲，当然也深爱父亲。
杀人、被杀，算计人、被人算计，人们崇尚并依赖着武力，却积累了无尽的悲哀和怨恨。所谓的悲苦人间，恐也就是这些了。父亲如今就要摆脱这个世界的桎梏了。瑶姬心想，即使为了父亲，自己也要成为两家联盟的坚实之桥。
“让女儿给父亲捶捶腰吧。”
瑶姬扶著姚远躺下，用她十四岁少女天真的话语抚慰着父亲沧桑的心。“女儿很幸福，从未被任何人 憎恨过、讨厌过。”
姚远心头油然生出一股暖意。女儿看到了他心中的不安，才说这些话让他放心！
“是啊。”他感叹。
“孩儿一向深得父母和兄长们的疼爱……将来定也能得到岐州人的敬重。孩儿生来就是幸福的。”
“是啊，以你的性情，断不会招人憎恨，可是，瑶姬……”
“父亲。”
“你不应只知接受别人的爱，你也要主动去爱他人。你想过吗？”
“是。女儿会用心去爱岐州家的珍宝。”
“珍宝？”
“便是岐州忠诚、杰出的臣下们……母亲在她的信函里提到了。”
“哦……”
姚远不由得坐了起来。他无须多言，方才说两家相争，远山必会落败，就是因为岐州拥有一批精明干练的臣下。“瑶姬，此事要谨记于心。这么说，我比你还是要幸运一些……罢了，罢了。哈哈哈！”
此时，次子姚天元不经通报，带着长刀径直闯了进来。他瞥了瑶姬一眼，道：“父亲大人，我想单独跟你谈谈。”
说完便大咧咧地坐下。
“瑶姬，你先下去吧。”姚远说着，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襟，霜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天元：“是否中山又有消息了？”
天元性格刚烈外向，与父亲迥然不同。他重重点了点头，道：“瑶姬的婚事，您不打算改变主意吗？”
“事已至此，何来此言！”
“慕容天已经起了疑心。这样，恐怕于我们不利。”
“哼！那就传话给中山，说我们此举是要设计除掉龙骑。”
“父亲！”
“怎么了？”
“我再说一遍。请您改变主意，现在正是吞并岐州的大好时机。”
天元挺起腰板，气势逼人——他并非卿蓉夫人亲生之子。姚远静静地看着天元，只是面露微笑。
似是涨潮了，城池的南边隐隐约约传来了波涛之声。
看到父亲沉默不语，姚天元越发来了劲头，继续道：“您难道忘了吗，我名字中的‘信’字，不就是因为畏惧慕容天才取的？”
水野忠政平静道：“不必介意名字取自哪里。天元的‘元’字，不也是来自王元？”
天元咬牙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赞成这门婚事。您为我取名时，尽为取慕容天和王元。而此刻，我堂堂姚氏一门为何要公然与敌人龙氏氏联姻？又为何偏偏选中慕容天所厌恶的家族？”
“天元！”
“孩儿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
“你不明白。”
“明白！”
“你不明白！你说我为你取名天元，是因畏惧中山和平丘两家？笑话！”
“不。”
“哼！告诉你，我为孩子起名，不至于因顺服或畏惧某人。我是希望你能集慕容天的勇气和王元的谋略于一身，落落大方而又不失矜持。至于於大的事，为父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言。你若认为中山一方会因此生疑，你就该努力不让他们生疑才是。”
天元一时语塞。他猛地拿起长刀，站了起来，眼里依然怒火灼灼：“既然如此，就依父亲的意思。”语气则现出强烈的不满和愤怒。出了门，他的步伐越发焦躁，他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大门，出了本城，来到二道城的中门边，暴跳如雷大叫道：“来人！牵马来！”
下人惊慌失措地跑到马厩，牵出一匹健壮的褐鬃马，心惊胆战地把缰绳递给天元。“没用的东西！这么慢！”
天元一边喝斥，一把夺过缰绳，“有人问起，就说我到蒙城巡视去了。”
远山城背海而建，有二道城、三道城、大城门，另有四条护城河环绕，是筑堤众多的战略要冲。天元纵马在城中穿梭。
城外，乃完全不同的世界。阳光明媚，海风轻轻吹拂——百姓在明媚的阳光下辛劳但充满生气地劳作，这一景象与城内的沉闷有天壤之别。百姓乃是为城中主人忙忙碌碌的蚂蚁，如何能挨过这一年的日子，方是他们最关注的事。
远山的蒙城位于城西。但天元出了大门，却掉转马头向北奔去。城外的田野到处可见劳作的农夫，天元策马从他们中间飞驰而过，从丰城到清明观，然后往右转，穿过通往玄鸟村的树林，未久便来到一个石造的庄严府邸前，他勒住马，飞身下来。
此处不似一般豪宅。宅周挖有壕沟，大门外挂着吊桥。正对面，一座坚固的箭楼矗立在风中。
“哎！”
天元一边大喊一边拭汗，“我乃远山的姚天元，快给我开门！”
听到他的喊声，久经沙场的褐鬃马也嘶鸣起来。随着“吱吱呀呀”的笨重声音，门打开了。
“里面请！”看到是熟悉的面孔，一个穿着毛皮无袖衫的下人走出来，放下吊桥，从天元手中接过马缰。
府内古朴宽阔。左手边一排仓库，右手边则是一棵大榕树，榕树枝叶伸展，盖住了马厩顶棚。把马缰递给下人后，天元目不斜视，直奔那静静沐浴在阳光下的大堂门。
“欢迎。”迎接天元的，乃是一个长着柳叶眉的女子。她身着加朱红的窄袖便服，端庄典雅，身份不似一般人。
“青女，你哥哥呢？”天元粗鲁地脱去黑绸青底靴，猛地弯腰把那女子抱了起来。那女子嘟哝了一句，却无拒绝的意思，只有脸蛋一下子红了，她一脸娇羞地把头埋进天元怀中。
“我也想你呀，好了好了。我今日很忙，明晚亥时，记得放下吊桥。”
“亥时？”
“对。莫要让我在壕沟外苦等。”
“是。”
天元就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玩弄自己的玩偶一样，粗鲁地放下了青女。
青女满脸通红，如同在燃烧一般，垂首不语。天元大大咧咧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黑石，黑石，你在哪里？”
只听里间书房有人答道：“在这里。”一个看起来比天元小一两岁、二十岁左右、生得很是清俊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也是一身雅致的窄袖便服，系一条紫色丝带，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深红的嘴唇如描如画，甚是鲜明。这年轻人头发未束起，漆黑的头发垂到额前。若不是体格强壮，单看这一身妖艳的装扮，人们定会以为他乃是清秀的女子。黑石本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有他的妹妹青女知道，但是青女只称呼他哥哥，道上的人传闻此人能堪破生死轮回，知前世今生，故而江湖人尊称其为黑石转轮王。
房间正面挂一幅讲究的竹帘，天元大大咧咧走过年轻人的坐席，一屁股坐到竹帘前面的上座上。“又在这里侍奉神灵呢，真虔诚。今日有件事必须要拜托你，就匆匆赶了来。”
“您是指……”
黑石平静地问。天元皱紧了眉头，似乎不吐不快：“我们家老头子，决意把瑶姬嫁到岐州，真是昏了头，绝不能让她嫁过去！我今日来找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将瑶姬给我中途夺回来！”
年轻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黑石自称是帝喾的后代，但谁也不知道他的本姓，这一带的农夫都叫他黑石。这个家族不知从何时开始定居此地，久而居住这里，恐是有些渊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