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三章 瑶姬
“嘘——”
月女打断龙骑。空阔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月女的侍女晴雯。她禀报道：“太夫人从南苑过来了。”二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龙骑慌忙起身，准备去迎接继母。
“不必拘礼。都坐着吧，这样甚好。”清脆的声音传来，继母卿蓉夫人满面笑容走了进来，“呵，龙纪也在。才几日未见，又长大了好多。来，乖孩子，让祖母抱抱！”龙骑之父龙挺遇刺后，卿蓉夫人便落发为尼，法号源应。她虽已三十好几，却风韵犹存。龙纪似很是喜欢祖母，喜滋滋地爬上卿蓉夫人的膝头。
“今日天气真好，”卿蓉夫人哄着膝头的婴儿，道，“从南苑过来时，顺道瞅了后花园，见到三五成群的黄莺，时日过得真快。不久前还与远山在寒风中征战呢。”
龙骑略带讽刺地看了卿蓉夫人一眼。卿蓉夫人并不理会，若无其事地继续道：“龙骑，瑶姬今日早晨来函了。”
听到此话，月女轻轻站起身，走了出去。
“年轻女子总是满脑子想着高兴事儿。她为龙氏和姚氏的和谈而高兴。信中哪，还猜测你的品性习惯，口气中对未来满心欢喜呢。终究还是不知道世事的艰险哪……她又明白多少人情世故？”卿蓉夫人轻轻举起龙纪，大声笑道：“小龙纪，比起你过世的祖父，你爹还差得远啊……如今南有平丘，北有中山，东方诸强虎视眈眈。诸强环峙，与远山继续争斗，只会两败俱伤，最终被人一口吞掉。龙骑，这门婚事啊，可是我思前想后才提出的，你好生想想吧。”
言罢，卿蓉夫人放下龙纪，在他的笑脸上亲了一下。
龙骑对继母的自以为是和悠然自得实在难以忍受。父亲生前也确实承认这个女人颇有才识。正因如此，龙骑听到她拿自己与父亲比较，责怪他太不成熟时，不禁暗自恼恨，但口头上却道：“这个嘛，既然是母亲的意思，孩儿自然没有异议。”
“哦，如此我便放心了。其实，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父亲的心愿？”
卿蓉夫人直视着龙骑：“龙骑，女人悲哀的命运，男人终无法明白。人生浮华，生离死别，都如梦如幻。一女侍二夫三夫，不过是为了子孙代代繁荣昌盛。”
“母亲的意思……您想在岐州留下龙氏的血脉？”
“不，是要留下你父亲托付下来的，我这个老太婆和姚氏共同的血脉。”
“哦。龙骑低吟一声。事实上，他对继母嫁给父亲的真实情形不甚清楚。他一直识为，一切都是姚远的阴谋，继母乃是被姚远强行塞给父亲做续弦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龙挺主事时，龙氏实力远胜姚氏。一日，龙挺拜访姚远，在酒席上见卿蓉夫人风姿绰约，不由口出戏言道：“把这个美丽贤淑的女人给了我罢。”卿蓉夫人当时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可卑弱的姚远却不能对龙挺的戏言一笑了之。由于畏惧龙挺，姚远不声不响休掉了妻子。未久，龙挺便把卿蓉夫人娶过了门。卿蓉夫人那时的不幸，何人可知？
如今，两家的实力跟当时完全调了个个儿。为了避免再生这种悲伤，卿蓉夫人希望两家能够紧密联系起来。但每战必失、日渐势衰的龙骑，哪里能解得她的这些心思？
“母亲既然这般说，我就娶她过门。但，瑶姬若是不能生育，我便休掉她！母亲可同意？”龙骑有些咄咄逼人。卿蓉夫人却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神情间流露出来的淡漠又激起了龙骑的意气。他竖起双眉，道：“还有，若是两家迫不得已再动干戈，我必将姚氏赶尽杀绝。斯时请母亲莫要阻拦我。”
卿蓉夫人又笑了：“你自便吧。”男人的世界是一个崇尚武力的修罗场。
在那里面，女人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委曲求全，生儿育女，让下一代来征服统治这个世界。
龙骑无言以对，再怎么意气用事，他亦不能将方才与月女耳语之事说出口。正在此时，众臣下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主公，远山派来了使者。”小将马先一坐下，便急切道。
“看来姚远对这门婚事甚是热心。”
高大壮硕的大将军刘腾自言自语地说着，向侍女晴雯递了个眼色。晴雯心领神会，从卿蓉夫人手中接过孩子，去了。
“现在我们只能忍。”叔父龙三带着几分顾忌，暗暗看了一眼卿蓉夫人，叹道，“我们必须积蓄实力……而且瑶姬小姐乃太夫人的亲骨肉，这也算得上一门不错的姻缘。”
“不，这些只是小事，我们须综观全局。”马先直视着龙骑，道：“究竟谁能称霸天下，我们必须心中有数。”
“谁能？”
“听说姬州的姬英时时觊觎平丘，但平丘的王灿正如日中天，慕容天也正以日出之势迅速扩张，京畿的那些重臣们亦不可轻视……在诸强夹缝之中，小诸侯必须避免相互争斗，力求睦邻友好，同声连气，不惜一切生存下去。”
“言之有理，现正值危难之机，婚事又是对方主动提出，真是祖宗在天有灵，帮助龙氏获此良机。”
卿蓉夫人一直在一旁，听着众人讨论，微笑着默不作声。此时她挥了挥手，道：“各位不必担忧。”
“太夫人的意思是……”
“我已劝过龙骑，他会顾全大局，娶瑶姬过门。你说呢，龙骑？”
龙骑满脸不快，把头扭到一边：“这种好事，孩儿求之不得。”
“恭喜！”
“恭喜主公！”
老臣们纷纷祝贺，都高兴得大笑起来。对他们来说，婚姻和女人，都是让家族存续下去的手段和工具。将女人迎来送往以化解双方的矛盾，试图在敌人内部播下自己的种子——本来高贵纯洁的男女之情，被迫屈从于生存的理性。
龙骑怒从心起，不由板起脸道：“好了，休再笑了！”
他暗自思量：他们一定不会觉察我让月女加害瑶姬的事，我岂会乖乖听姚远的！他缓了缓语气，道：“事已决定，抓紧去办。诸事务必和母亲大人多加商量，以求稳妥。”
“遵命。”老臣们相视而笑。在他们看来，再也没有比这个策略更成功、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远山城中，姚远得知龙骑答应了婚事，道：“好，我这一生总算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去年秋天以来，姚远的白发越发多了。他让近侍帮自己拢起头发，然后差人把小女儿瑶姬叫进来。
瑶姬圆圆的脸上露出微笑。她脸颊到眉梢都显丰润，这一点像姚远；晶莹剔透的皮肤则像母亲。此刻，她已知晓自己将要嫁到母亲所在的那座城。
“你高兴吗？”姚远轻轻问道。
“能够在那儿见到母亲，女儿非常高兴。”
“是啊……为父也甚为欣慰。”姚远长得凶神恶煞，但对这个自小缺乏母爱的小女儿却格外温和。
就十四岁的女子来说，瑶姬个头也算高的了。一双丹凤眼，乌黑的头发里露出绯色的圆润耳垂，非常漂亮。除了领口露出的白皙的脖颈，以及圆圆的肩头透露着几分成熟的妩媚之外，她尚未摆脱稚气。她的性格在几个兄妹之中乃是最复杂却又最活泼的一个，说话干脆利落，柔顺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坚强和机敏。她对父亲的理解，也超过了兄弟姊妹。
“都说出嫁最好避开正月和九月。不必理会这些迷信的说法，想到哪一日，哪一日便是良辰吉日。”
“是。女儿也这么认为。”
听到瑶姬干脆的回答，姚远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切都已准备好了。对方将于戌日送来聘礼。你嫁过去之后，我们父女也就再难相见了。今日，你就给为父好好捶捶背吧。”
“是。”天气格外晴朗，春风荡漾，瑶姬的手轻轻落在父亲的肩头。
“瑶姬，慎重起见，我想最后问问你，你可知我为何对这门婚事如此关心？”
瑶姬在父亲身后小心地摇了摇头，没有吱声。她心里甚是明白，却要让父亲说出，这正是她聪明过人之处。
“老臣们……不，就连你兄长们，都有不少人强烈反对这门婚事。你知道吗？”
“这些事，女儿略有耳闻。”
“他们都想趁龙骑年纪尚轻时灭掉他，但那不过是匹夫之勇。”
“孩儿也这样认为。”
“哦？要是两家真的开战，到时候灭亡的不是岐州，而是我们远山。”
姚远突然把脖子扭到左边，道：“帮我捶捶脖子根儿。”他活动了几下右手，继续道：“有一事为父得向你说说。我犯了一个大错，以为把你母亲送到岐州城便是赢了，但事实证明，那只不过是大欠思量、落入耻笑的失算之举。”房中格外沉寂，只有捶背的声音轻轻在室内回响。
姚远故意不面对女儿，用一种轻淡的语调，向即将被送与敌人的爱女交代最后的话：“当年龙骑之父龙挺向我索要你母亲时，我非常生气，暗骂他浑蛋，尤是看他不起，以为他不过是个好色之徒。虽然心里委屈，但我当时以为自己赢了。你母亲留下五个孩子，独自去了岐州城，只要她在岐州一日，远山便会安然一日。”姚远的语调越来越激动，瑶姬的眼亦湿润了。父亲对母亲用情之深，瑶姬自然甚是清楚。故，尽管她十分思念母亲，却从未怨恨过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