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山雨欲来 -- 第三十六章 红尘不恕
连古古端坐在一张矮几之前，神色安然。在他的对面，隔了一袭厚重帘帐，帘帐对面就坐着那位鸢栖宫宫主，然而此刻，那位鸢栖宫宫主似乎没有亲身与他交谈的打算，只是通过他对面坐着的少年和他交谈。
这是一种十分神奇的能力，连古古猜测这极有可能是那位宫主和这少年都修炼了某种功法而可以达到蚊鸣般交谈却不为人所知的程度。
他对这种功法也有所涉猎，但终归天生资质，未能修炼大成。
而此刻，他看着面前的少年有些怯生的模样，实在想不出这鸢栖宫宫主为何会提点这样一个少年作为四护法。而且，他隐隐觉得帘帐之后的那个人他可能认识，因为这种氛围他不止感受过一次。
而联想到二宫主那和梅红花十分相似的脸庞，让他不得不猜测帘帐后的那个人是否是——
“连公子，宫主说要我代她说话。”
“请宫主随意。”
“那么，连公子有什么问题，可尽管问出来。”
“不知如何称呼宫主？”连古古笑得很淡然，“虽然我拿了北灯护法的腰牌，但毕竟却是飞燕门之属。”
“宫主姓江。”少年看着对面青年温和的笑容，也是有些怯生生地回答道。倒是连古古闻言，略愣了愣，随即也笑起来，既然是剑宗江千流之女，那么姓江自然无可厚非。
“那在下日后称呼为……江主？”
这个称呼着实有些怪异，而且在明显是自己顶头上司的面前说要改个称呼，寻常人都会觉得底气不足。然而连古古却正襟危坐，丝毫不为这小小茶室里的微妙气氛感到局促。
帘帐后传来茶水入栈声，杯盏轻磕，随即少年的声音适时响起：“既然是飞燕门的门主，明面上与本座的地位是相同的。连门主但请随意。”
“多谢江主。”
“你想问的，该不是这个。”少年听着身后动静，缓慢却清楚地叙述道：“更遑论在折剑大会上所言，飞燕门内是否有佳肴。”
“自然不是。”连古古的膝侧躺着那柄毫不起眼的长剑，他此刻的目光游移在剑柄的那些繁复花纹之上，却是缓慢道：“我想知道，若我想带领飞燕门与众武林正道为敌，江主可会阻止？”
“为何要阻止？”少年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帘帐后的茶水声又响起，而后对话继续进行，“连门主也当清楚，鸢栖宫和武林正道乃是大敌。”
“……但我所知，江主目前还没有动这些门派的意向。”
“自然是的。”窗外水流潺潺，连古古看见帘帐下映下一曼妙身姿，不自觉走了些神，但很快便回复过来，听着少年说话，“但连门主也该知道，鸢栖宫重出江湖，已被不少人注意动向，在如此注视下的鸢栖宫，又何来底气挑战整个江湖？”
不说话则已，一说则惊天下。连古古微微睁大眼，试图从帘帐上看到那个女子的动作来判断对方说话的原意，但很可惜，他没有透视眼，因此他也只好微微叹口气而后道：“江主的气魄当真属女中豪杰。”
“彼此，就好像连门主一般般罢了。”
这句话却引起了连古古的注意，但他却掩过脸上神色，肃然道：“不知江主……对我之前的问题如何作想？”
帘帐后面沉默了好一阵子，等过了约莫两柱香的时间才重新飘出滚烫热水冲开茶叶的馨香。连古古神色略微凛然，但他很快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连门主是飞燕门的门主，要做什么，本座又有何资格可以干预？”
连古古心中石头落定。
……
而当他带着极轻简的行李来到流琅山时，却依旧被矗立在山峰之上的建筑给好生震慑了一番。
从山脚到山顶，入目尽是阶梯，抬头望去好似望不见头。而殿宇隐藏在云雾之中，从山脚来看根本看不清楚。连古古站在山脚片刻，也看着这座流琅山片刻，轻叹一口气后拾级而上。
他知道这是江主对他的考验，他也知道这看似没有尽头的阶梯之上一定有人埋伏或者是机关。但他也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更知道，目前的自己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和整个武林抗衡的程度。
但他很清楚，他将要得到的实力，足以灭亡一个门派。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走上去，然后坐上那个位置。
……
之前的那个茶室，少年看着连古古离开，随后转了个身，膝头触地，不解问道：“宫主，我不知您让那位阁下如此作为的原因。”
帘帐之后的女子终于缓声开口，“秋行，百年古树如何长成？”
名作秋行的少年毫不犹豫回答：“自抽芽起，突破大地桎梏得到雨水滋润成长，从抽芽到拔地，历狂风、受雨袭，百余年时间，终成古树。”
“那这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何物？”
“是根基。”秋行垂下头，也道：“秋行明白，鸢栖宫现下根基不稳，急需一个机会向武林证明我鸢栖宫的威严犹在。”
“你自幼在鸢栖宫长大，对宫内事务也算了解不少。现下倒是很能准确猜出我的心意，除去泽清和碧琅外，无人能出你左右。”帐内女子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但你切忌心浮气躁，尤其是当连古古找上你要求你做什么事的时候。”
秋行心头颤动，垂首道：“秋行明白。”
……
连古古如他所愿，坐到了那个位置上。那位置并不华丽，殿下也未曾有多少前来迎接的飞燕门众，但他知道，他用来复仇的棋子，已经牢牢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飞燕门之中，当年存活下来的还有关潜和庆春庆和。他们三人现在就站在连古古对面，神色复杂地看着三年前失散而后传言被二宫主丢入落神涧的少年郎。
只是三年已过，岁月用最残忍的方式回答了当年少年郎的质问。
关潜将纸笔递上，沉声道：“门主，请将门主之名记于这份羊皮书典上。”
连古古漠然看着他，而后目光在庆春手上的厚重羊皮书典上扫了一眼，问道：“为何？”
“历代门主都将自己和门众的名字撰写于这之上，是为了让后人将来有源可朔。”
“关潜，”连古古话音略冷，“我问你，飞燕门究竟创门多少年？”
关潜肃然答道：“飞燕门成立不过三年。”而后他在连古古惊讶的目光下继续沉声道：“但它的前身——千华观却已存在数百年。”
“千华观……”连古古仔细想着，而后震惊抬起头来道：“难道，这飞燕门不叫飞燕门，而叫霏烟门？”
“是。”关潜深深躬身，“但现下不是朔源之时，还请门主将门主之名写于其上。”
连古古。三个字，多么容易。然而握着笔的那只手又在微微发抖，好似那只竹毫千斤重一般。他握着那只竹毫，目光沉凝，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迫使自己落下第一笔。
笔尖一触羊皮纸，连古古的心头就骤然安静下来。冲动不再，叫嚣不再，他只是第二个却也是第几十个在这羊皮书典上写下自己名字的，飞燕门门主。
挥墨书成，连古古将竹毫搁置一旁，也沉声问道：“飞燕门门主在门中有何实权？我想该不会是个傀儡门主罢。”
面前站着的一干人等全部屈下身去，“愿听门主差遣。”
“那好，”连古古敲了敲扶手，沉声道：“今晚准备些好的伙食上来。”
“什么？”关潜等人面露茫然。
连古古只笑道：“我说我饿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连古古早年经历导致了他对于挨饿的反感，因此在经过落神涧里饥寒交迫近三年的又一次逼迫之后，他对食物也越发执着起来。因为，在上了流琅山坐上门主之座时，他第一个命令就是吃饭。
他吃饭，他说的是吃饭，所以他几乎就只在吃饭。
关潜等人惊讶地看着连古古埋头吃饭，就算是菜肴也只是偶尔夹了几筷子，更多的还是在埋头吃饭。他像一个饿鬼一般，不断地吃着大米饭。
“门主……”关潜不知何时出了声，连古古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吃，弄得男子只好讪讪道：“米饭厨房里还有很多，不够再让厨娘去蒸。”
“不必了。”
就在这个时候，连古古已然放下了筷子，摸了摸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后满意地发出一声轻叹，而后抬头这才发现关潜等人睁大眼睛看着自己，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道：“你们也知道我被二宫主扔到了落神涧里过了三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饿着肚子是常事。现在……有些把持不住。”
众人皆默然，他们自然是清楚就在流琅山北方三百里之处的落神涧有多么可怕。眼下这青年在修为大失之时被丢入落神涧，现下完整归来。这份对生的渴望和常人难及的实力，令人敬佩。
酒饱饭足之后，连古古走到了大殿之外，看着昊天星辰，微微沉吟。关潜在他身后，看着他从当年的少年郎到现在的模样，微微皱起眉头，却还是低声道：“门主，接下去打算如何？”
“三年前，那场云清派后山的剿杀，直接导致唐素和花遇——身亡——”说到这里，连古古的眉睫一颤，而后继续冷声道：“的门派是哪个？”
“应该可以说是苏州陈家，但实际上，青山派也在暗中推动了不少。”关潜沉声道，他和花遇的感情其实颇深，见到挚友居然枉死在云清派后山，这些年他自然是一直在暗中调查。只是即便有证据证明青山派和苏州陈家是最直接的凶手，但他却没有报仇的幌子。
而宫主的计划却不容许打断，一直忍到了今天。
“那好，就先会会苏州，陈家。”连古古的眼眸微沉，而后却也笑道：“不过在报仇之前，千万保证自己吃饱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