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三十三章
自从徐健入伍后，六队就只剩陈援朝、江川和安晓喆三名知青了。那天他们终于接到徐健从部队寄来的信，这是分别后，徐健来的头封信。江川念，陈援朝和安晓喆则在一旁静静地听。
“各位好：
这么长时间没音讯，大家着急了吧？我是打算新兵训练结束，给你们交一份合格的答卷，才憋着没给你们写信的，其实我也非常想你们呢！好不容易到了交卷的日子，所以我一刻也没敢耽误，赶紧给你们写了这封信。
当兵是我从小的愿望，可是因为你们知道的原因，足足迟了五年。不过也好，比起那些没下过乡的人，我多了几分吃苦耐劳的能力与精神。新兵考核我不仅多项优秀，而且还荣立三等功……”
大家不禁由衷地为徐健感到高兴，江川说：“唉—，徐健真行！才去几天就立了三等功。照这么发展下去，我看他将来当个团座师座啥的，也不是没那个可能，你们说是吧？哈”
“是啊？可当初他还不愿去呢！”陈援朝笑着说。
江川轻叹道：“咳—，他不是因为不愿意离开小天津嘛！”
当初征兵，本来陈援朝和徐健都能被录取的。可陈援朝却背着徐健，悄悄拿回了自己的档案。而已经被录取的徐健，因为忘不了小天津却坚持不肯走。但经过几个人轮番广譬曲谕之后，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火洲，离开他长眠于地下的爱人，走入军营。
记得他走的头一天晚上，三个人还在不懈轮番开导他。磨到深更半夜，江川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地说：“哎，我说徐健，你就别犹豫了好不好?这夜长梦多的，再让哪个坏怂趁机把名额抢了，你说可惜不可惜嘛！”
陈援朝也说：“徐健，我没别的可说，只希望你别让机会，轻易的从自己手里溜走。”
可无论他们怎么说，徐健依然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一团团从他自己嘴里喷出的烟雾沉思。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说：“你们的话我不是不明白，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就是不想离开火焰山，不想离开”
“不离开火焰山，难道你想在这儿当一辈子农民啊？”江川发急地问。
“不离开火焰山，不见得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民啊？县火电厂不是也正在招人吗？我看那不错，我可以去哪儿工作啊？这样即离乌鲁木齐不远，又可以经常回来看看。”
“可小天津希望你能代替她回乌鲁木齐，而不是去啥县火电厂！明白吗？”
“可当兵，也并不是回乌鲁木齐啊？”
“可那是回乌鲁木齐的一个跳板啊？我提醒你，千万别一不留神让人家夺走这块跳板，你再后悔！”
徐健不再说话了，又低下头抽起了焖烟。
接着，安晓喆又劝说道：“徐健，我明白。你不愿意走，主要怕无法来给夏萍扫墓。但我觉得，假如你的选择是对的，即使这几年不能来为她扫墓，我相信她也是不会怪你的。相反她若有知，一定会为你的正确选择而感到欣慰。但是无论如何，她绝不希望你因错失良机而留在这儿，你说对吧？”
陈援朝赞许地附和道：“对……晓喆说的对!徐健，你要三思而后行,不要让活着的和过世的为你遗憾呐!”
江川有些性急地：“都到这时候了？哪儿还有时间‘三思’啊！你还是赶快做决定吧！”他拍了下自己的眼睛：“咳—，要不是因为我这双不争气的灯（眼睛），我早就”
徐健抬头环视了大家一圈后，突然“呼”的一声跳到地上，径直向门口走去。江川急忙跟着他跳下炕，欲跟他出去，却被陈援朝拦住了，小声地：“算了,该说的咱们都说了，剩下的还是让他自己去拿主意吧！”
徐健从女生宿舍出来，并没去别的地方，而是径直来到小天津坟前。他久久抚摸着小天津的墓碑，泪如泉涌。
江川掸掸手中的信，感慨地说：“咳，说起来，小天津要比朱惠琴有福气多了。虽说她不在人世间了，可还有个痴心汉惦记着。而朱惠琴呢？她倒是在人世间，却被负心汉坑得如活在地狱！”
一提到小天津，深深的思念不由得从安晓喆心地掠过。
江川仰脸长叹一声：“咳——，咱们真是一代生逢其时的人呐！你看啊？自然灾害咱们挨过饿，文化大革命咱们又失学，接着又被冠以‘知识青年’下了乡。其实这些都是安慰我们这些失业青年的最好借口！到如今找个对象都受限制，更别说是结婚了。你看吧！越这么限制，搞地下活动的人会越来越多，造成朱惠琴那样悲剧的也就越多。咳—，看将来怎么收场喔！”
陈援朝笑着冲他努努嘴：“怎么？你也想搞地下活动啦?行！只要你保证不出问题，我来掩护你。”
江川有些发窘地扭头看了一眼安晓喆，然后冲他小声说：“咳—，这些也许就是我们这代人的遭劫在数吧！既然这样，我还是把心思还用在复习功课上，别惹那个麻烦了！”
“行，小伙子有志气！”陈援朝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接着，他有些烦躁地问：“哎！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考试的消息呢？”
“你别急啊？我们还没复习好呢!”
“我对这种漫无目的复习，有些烦了。”
“别烦呐？你基础好，你当然不怕啦?可我们不行，我们倒希望复习的时间越长越好！是吧？晓喆。”
“可不是？”
陈援朝笑着：“行了，你们俩就别谦虚了。就凭你俩教一识百的灵性早该十拿九稳了吧？”
天刚蒙蒙亮，朱惠琴就起来了。她先是手脚麻利地给孩子换了一身新衣服，又将一些钱和粮票塞进信封，压在孩子的枕头底下。当她觉着这一切都已经按计划完成，这才抱起孩子，给孩子喂奶。
朱慧琴仔细端详着怀里孩子，看着他甜甜吸吮乳汁的小脸，不由得潸然泪下。一颗颗硕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滴落到孩子脸上。孩子已经吃饱了，可她却舍不得放下，而是将脸深深地埋在襁褓里抽噎了好一会儿，这才下决心似地放下手中的孩子，推醒了睡在她身边的张来新。
张来新感觉有人推自己，便立刻撒迷怔似地坐起身来。一边眯缝着一双睡眼，一边问：“哦，你饿了？我这就给你弄吃的去，”说着，披着衣服欲下地。却被朱惠琴拦住了。
朱惠琴小声地冲她“嘘”了一声，说自己不饿，因为头疼，想让她陪自己去县医院。
张来新用一双不太清醒的眼睛看了看她，又用手摸了摸她额头说：“不烧哇！咋会头疼呢？还，还要去啥县医院……”她打着哈欠嘟囔道：“我看算了，还是一会儿陪你到卫生院看看吧！”说着就要躺下睡觉。
朱惠琴使劲拽着她说：“哎你清醒清醒啊？我头疼得厉害，我一定要去县医院看，现在就去！”
“这么远你能去吗?我看……”
“所以我才让你陪我去啊？”朱惠琴接着又问：“哎，你还有钱吗？”
张来新用一只手挠着脖梗回答：“好像，好像还有三、四十块吧！”
“咋剩这么点啦？你的钱呢？”
听朱慧琴这么问，张来新一下清醒了：“你问我的钱？我……”她咬着下唇想了片刻，说出她的钱的去向。
她告诉朱慧琴，虽说大婶儿收留了她，可大婶儿必竟是个穷得叮当响的五保户。而她又是刚生过孩子的产妇，作为自己，怎么能忍心让她跟大家一起，啃那些硬梆梆的高粱馕呢？虽然自己花钱是有些苛吝，但这一个月来，却从未对她吝啬过。她月子里每天两个荷包蛋，和新鲜羊奶，那都是用自己的钱买的。
听了张来新的讲述，朱惠琴眼里涌出一股歉疚的泪水：“来新，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但我不是成心的，我是一时着急才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如今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我”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
张来新宽宥地笑笑：“行了咱们俩还用得着说这些吗？只要你们母子平安，我就算没白忙活!谁让我是他姨呢？”说着，腑下身去亲了亲孩子的脸。
而她这句话似乎提醒了朱惠琴。朱惠琴看看窗外，然后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来新，你必须把那些钱都给我。”
张来新惊愕地看着她：“你，你要那么多钱干啥？而且，你自己也有钱啊？”
朱惠琴看看时间不能再耽误了，又不好跟她解释什么。便只好求她先把钱借给自己，以后再还她。
张来新只好很不情愿，又满腹狐疑地将身上的钱，都交给了朱惠琴。为了支开她，朱惠琴催她去收拾几件随身换洗的衣服带上。她奇怪地问：“看病就看病，还带啥衣服？”
“万一大夫让我住院呢？”朱惠琴掩饰着说。
张来新再欲说什么，被朱惠琴用手势制止住，张来新只好去收拾换洗的衣服。朱慧琴趁她去拿衣服的当儿，将刚才张来新交给她的钱也塞进信封，重新压在孩子枕头下面。
张来新收拾完衣服，正准备回到里屋时，可还没等她将另一脚迈进屋，便被朱惠琴不由分说地拉着就往外走去。
张来新大惑不解地，一边被她扯着向前走，一边问：“哎，咋不带上娃娃呢？他可是个离不开娘娃娃呀！”
朱惠琴将脸扭向一边强忍泪说，她相信大婶儿不会让孩子饿着。可心里却默默对孩子说；孩子原谅我，不是妈妈不带你，是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带你啊！
张来新说要去跟大婶儿打声招呼，也被她谎称头天晚上已打过招呼为由拦住了。她拉着张来新，小跑似地来到公路上，挡了一辆车，连问都不问是去哪的车，便扒上车厢离开那里。
此时，正值火洲的岁暮天寒时节。“嗖嗖”的寒风如呼哨，透过车厢板的缝隙，吹在蜷缩在车厢里的朱惠琴和张来新身上。张来新见大风将朱慧琴的长发高高掀起，便赶紧从包里拽出一件衣服蒙在她头上。然后又将她的头紧紧搂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寒风。
卡车风驰电掣般地疾驶而去。走着走着，张来新突然感觉，她怀里的朱惠琴在抽搐。便急忙撩开蒙在朱惠琴头上的衣服问：“你咋啦？是不是头疼得厉害？”
但无论张来新怎么问，她只是唏嘘着说不出话来。
张来新急了，她大声哭着催促道：“你到底为啥，你快说嘛!你这样我害怕啊！”
朱惠琴这才终于放声痛哭着说：“来新，不是我心狠，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啊！我，我不这么做，我又有啥办法呐？”
听她这么说，张来新呆愣了一会儿，方才恍然地大声嚷着：“哦，闹了半天你没病，你是想扔掉娃娃才悄悄离开大婶儿家的呀？”说着，她痛恨地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哭着嚷道：“我真笨我咋就没想到你会这么做？不行！我要回去把娃娃抱回来，你不能这么说扔就把他给扔了。”她边说边站起身，发狂地拍打着驾驶楼。
卡车猛的停了下来，司机从车上跳下来，气势汹汹地冲她吼道：“你咋啦，啊？你疯了吗?驾驶室是你随便砸的吗？”
张来新也顾不上辩解，只是小心地先将朱惠琴扶下车来后，这才忙不迭地对司机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噢？我们把东西丢到别人家了，得赶快回去找”
司机仍怒气未消地继续呵斥道：“不懂规矩的东西，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二百五，我决不会拉你们。去吧！这么大的丫头了，咋丢三落四的呢？真是的”说着开车走了。
朱惠琴和张来新背靠背地坐在戈壁上。
“你就这么把娃娃留给大婶儿啦？”
“那咋办？除此以外，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朱惠琴红肿着眼睛，叹息一声又说：“咳—，好在我把他留给了一个好心人。”
“大婶儿心好不假，可她自己还都是个靠救济过日子的五保户。你说，你让她拿啥来养活娃娃？”
朱惠琴仰望着天空说；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正因为大婶儿是无儿无女的五保护，她才会最疼孩子，也才是最合适的人。“大婶儿没钱不怕，只要她能全身心地对我娃娃好，我可以挣钱给大婶儿啊？”
“你说的容易，这大冬天的，你上哪儿去找活儿干？”
“听说乌鲁木齐的南郊有好多采石场，那里终年都需要人，我可以到那儿去试试。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到砖窑去背砖！”
张来新瞋目而视地看着她说：“你疯啦？那些活儿是你能干得了的吗？而且那种地方大多是些男盲流，你一个女知青混在里面，万一出事咋办？”
朱惠琴冷笑一声：“出事？哼，我已经出过事了，还有啥可怕的吗？”接着，她看着远处喃喃地说：“为了养活我娃娃，我现在啥也顾不上了。”
朱惠琴知道，张来新因惦记招工的事，早就想回队了。只因为考虑到她处在困难中，所以没好开口。如今她孩子也生了，而且还“扔”给了别人。因此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耽误她了。便说：“来新，谢谢你照顾陪伴我这么长时间。你回队里等待招工吧！你放心，我借你那些钱一定会还你”
没等她说完，张来新有些嗔怪地打断她说：“你说啥呢？那不是我应该的吗？行！既然你坚决不回队，我也不再劝你了。哎，你记住放娃娃的地方了吗？”
朱惠琴点点头：“咋会记不得?”
“那你准备啥时候回乌鲁木齐？”
“看来今天是不行了，只有等明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