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四章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着，行驶在荒凉的戈壁上，犹如一条蜿蜒的巨蟒。不知这么行驶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叫大河沿的车站上停了下来。随着一阵沉重轰隆的刹车震荡，安静了好一会儿的车厢顿时又聒嗓声起。
小天津睁着一双惺忪睡眼，站起身朝四处张望着问：“为嘛停车？”
江川学着天津的腔调：“‘为嘛停车’？就为到了呗？”
顿时，车厢里又跟来时一样，乱成了一窝蜂。知青们在带队干部的吆喝声中，连滚带爬地下了火车，然后又连滚带爬地扒上，一辆辆早已等侯在那里的大卡车，分头向吐鲁番各公社奔驶而去。
卡车离开车站不久，便驶入一条崎岖不平的沙土路。卡车在搓板似的沙土路上颠簸疾驶，蚕豆大的沙粒在车轮的碾压下被抛向半空，再由半空“怦怦噗噗”地回落到卡车蒙着的蓬布上，谱出一串沉闷敲击乐。卡车在这沉闷的敲击乐声中，力不从心地向前驶。由于颠簸，很多女孩子不同程度的出现了晕车现象。并有人时不时地将头伸出蓬布外，一口一口地将几小时前吃下去食物，又原封不动地抛洒在戈壁滩上。安晓喆和朱慧琴也时不时将头伸出蓬布呕吐，小天津紧紧搂着安晓喆，象大姐姐似地照顾着她。
徐健看了一眼她，说：“干脆你到边上来吧！这里透气，你会感到好受些。”
“那多危险呐？万一颠下去怎么办？”
徐健从身后的行李上解下一根绳子，抛给她：“拴上不就行了？真是！活人还能让……”说到一半，他没再说下去。
小天津：“嗨，还是你有办法！”说着将绳子套在安晓喆胳膊上，又将绳子交给徐健：“你劲儿大，你拽着吧！”
徐健看了她一眼，欣然接过绳子。
其实，朱惠琴早看好那个位置了，只因为和徐健有芥蒂没法和他说。只好对坐在她旁边的王建疆说，自己也想坐到边上去。徐健听见后冲王建疆大声说：“你别瞎折腾啊？这已经没地方了！”这话当然是说给朱惠琴听的。朱惠琴只好作罢。正在这时，她感觉忽然又一股酸涩的，热乎乎的东西从胃里翻上来。她一边忍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下，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哇！”她将一大口黏糊糊的东西吐在徐健脚边。徐健厌恶地冲她怒吼道：“你给我悄悄下，都成这怂样了，还穷做作呢！”然后对王建疆大声说：“赶快……把那玩意儿收拾掉。”
王建疆看着那摊东西难以下手，却又不得不照徐健说的话去做。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用报纸将那摊东西收拾干净。
又颠簸了几个钟头后，满载着知青的大卡车，终于在一个村落的大门前停下。车刚停稳，驾驶室便钻出一名带队干部。他朝坐在驾驶室里另一名带队干部嘱咐了几句，独自朝大院走去。不多时，他又从大院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身穿黑条绒棉大衣的汉子，其中还有一名身穿黄军大衣，显得有些斯文的汉子。只见那几个人互相谦让推搡了一阵，一名汉子首先跳到门口的土台上。干咳两声之后叽里咕噜说出一串儿，知青们听不懂的维语，车上顿时象炸响的锅似地吵闹起来，并伴有女知青嘤嘤的哭泣声传来。
有人大声嚷道：“我们连话都听不懂咋接受再教育嘛？给我们换个地方不行吗？”
维族汉子看着车上骚动的知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却依然自顾自地讲自己的话。
趁维族汉子讲话的当儿，小天津仔细看了看大院门楣上挂着的，用两种文写的牌扁。然后扭头对坐在车上的人小声喊道：“喂—，你们听着，这儿是火焰山公社……”他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道：车上立刻象开了锅，顿时沸腾了，
听了她的话，车上立刻象开了锅，并传来一阵女知青“嘤嘤”的泣哭声。王建疆在一片“嘤嘤”泣哭声中，用报纸圈成圆筒举在头顶，他作了一个孙悟空高举金箍棒的姿势，低声对车上哭泣的女知青们说：“哎，别哭啊?咱们能到孙大圣来过的地方接受再教育，这是多好多有意义的事哇!”
等维族大汉好不容易讲完话，那名穿着黄军大衣的汉族人又蹬上土台。他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对车上的知青大声说：“红卫兵小将们，我们是火焰山公社革委会领导小组成员。我呢？是公社知青办秘书我姓胡。在这儿我代表公社革委会，和全公社贫下中农欢迎你们。我知道，来到这你们将会面临很多困难，首先是语言上的困难。但是，对于你们这些从大风大浪中闯过来的红卫兵小将来说，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不对啊？”车上有几个知青，在听了他的鼓动后，禁不住激动地大声回应道：“对！我们大风大浪都不怕，还怕这点困难吗？……”
“对嘛！”接着，汉族干部又说：“我刚来火焰山的时侯，年龄跟你们差不多大，也是一句维族话都不懂。但是通过向贫下中农学习，我说维族话就跟说我家乡话一样流利。这需要什么？需要学习，互相学习知道吗？既然你们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学不会维族话吗？”
“不怕！”
几位维族大汉又轮番讲了一阵话后，带队干部告诉车上的知青；此处，只是公社的所在地，还不是他们最终目的地。并告诉大家，公社已为他们准备了晚饭，让他们先到公社食堂吃饭，吃完晚饭再送他们到各大队去。然后再由大队，把他们分配到各个小队。最后说了一句“现在就去吃饭！”说完跳下土台，径直跟公社干部朝大院走去。
带队干部走后，知青这才如水一样，从大车上一股一股溢出来，涌入公社大院。
乡村的夜，仿佛从傍晚到黑夜只是一瞬间时间。刚刚还只是暮色苍茫，可转瞬间就变成漆黑的夜晚了。知青们草草吃过晚饭，又重新爬上卡车被分头送往各大队。
卡车离开公社，在黑暗中“唔唔”怪吼着，冲向路迹模糊的戈壁滩。卡车上下颠簸着行驶在浩瀚的戈壁滩上，犹如漂泊在浩瀚大海里的一叶叶小舟，显得渺小而无力。偶而被昏黄的车灯晃照到的农舍，也好似一个个在戈壁时隐时现的土墩子。
载着徐健和王建疆他们的卡车，在通往大队的土路上踽踽独行挣扎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尘土飞扬的篮球场边上停下来。
说是“篮球场”，其实不过是用黄土夯成的土场子。土场的两头，各安着两个没有篮筐的篮球架。看样子，大队为了迎接知青的到来，还颇费心思地将“篮球场”布置了一番。两个没有蓝筐的篮球架上，分别挂着几盏冒着黑烟的马灯。微弱的灯光和袅袅游动的油烟，使空气混混沌沌。各小队前来迎接知青的牲畜车，不仅整齐地排列在“篮球场”四周，连拉车的牲畜也披红戴花地特意装扮了一番。
知青们被集中在“篮球场”中央，简单的欢迎仪式过后，带队干部登上一辆卡车的踏板，他先是居高临下地朝知青堆里看了一眼后，说道：“这里是三堡大队，三堡大队共有六个小队，你们将被分别分到六个小队去。现在……”他边说着，边从军便服口袋摸出一个小本子。他干咳了两声接着说：“现在我就念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把行李放到这辆车上。”他用手指了指自己面前那辆毛驴车“这是一队来接知青的毛驴车。”说完，便念道：“郑向东！”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应答声：“到！”
“王胜利！”
又是同样的声音：“到！”
听着这清脆响亮，而又充满青春活力的应答声，带队干部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说：“嗳，就这样。”在接下来，他一连念了一串，“杨静、李静、王静”之后，不由地蹙起眉，小声嘟哝道：“怎么这么多的静？”转而，冲那三名“静”挥挥手：“你们几个都去一队！”三个“静”满意地各自提起行李，向刚才带队干部所指的那辆毛驴车走去。
带队干部又看了一眼名单，又补充道：“噢！还有”他朝知青堆里大声喊道：“安晓喆、徐健你们俩也去一队。”当三个“静”听到徐健和安晓喆名字时，忽然站住大声冲带队干部嚷道：“你咋把他俩也分到我们队啦？”
“他们咋就不能和你们分到一个队呢？”带队干部反问。
三个“静”嚷着：“他们一个是黑五类子女，另一个又是被批斗的坏学生，我们咋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呢？不行！……带队干部，我们强烈要求换人！”
正在和江川作告别的徐健听了这番话，他艴然不悦地在暗中紧握拳头，愤恨地盯着三个“静”。没想到，逃离学校第一天，便在这众目睽睽下遭到三个“静”的羞辱。禁不住感到无比愤怒。江川见状赶忙息怒停瞋地伏在他耳旁小声说：“算了好男不跟女斗嘛！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呢？”
三个“静”的话气坏了徐健，却乐坏了站在他身后的朱惠琴。她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和满足，故意和张来新在徐健身后大声说笑。
带队干部冲那三个“静”大声说：“那咋办？这是在学校就分配好的，你们不要他们，让他们去哪儿啊?”
三个“静”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嚷着：“不管反正我们强烈要求换人！”
此时，已经走出人群的安晓喆听了这话，提着行李站在半道上一时不知所措。小天津见状，嘴上为安晓喆抱打不平，表面上却朝三个“静”嚷道：“一队又不是你们家的，凭啥你们想让谁去就让谁去呀？”心里却乐呵呵地走出人群，拉着安晓喆边往回走边说，“正好我还不想让她去呢！德性！”
朱惠琴见此情景，赶忙和张来新商量了几句后，踌躇满志地举起手，主动请缨地对带队干部说；她愿意和张来新到一队去。没想到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三个“静”又齐声喊道：“我们也不要她们俩！”
听到喊声，朱惠琴讪讪地扭头看了一眼张来新。带队干部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随便念了两个人名补充到一队后，强调：“不许再这么换来换去的，要服从组织分配嘛！”
转眼，“篮球场”上的知青，被一拨一拨地分配到五个生产队。最后“篮球场”上只剩下，徐健、江川、王建疆、小天津、安晓喆、朱惠琴、张来新七名知青。带队干部不由分说，将这七名知青像挑剩下的土豆似的，全部都划拉到了六队。“既然就剩你们七个人了，就谁也别挑谁了都去六队吧！”说完，也不顾朱惠琴的“强烈抗议”，登上那辆送知青的大卡车尘土飞扬的走了。
小天津伏在安晓喆耳旁，兴奋地冲她小声说：“怎么样？到底咱俩还是分到一起了吧?”
安晓喆却轻叹一声说：“咳，和我分到一起，以后免不了会给你带来不愉快。”
小天津故意提高嗓门说：“有嘛不愉快的？哼!谁敢叫我不愉快，我先叫她不愉快！”转而，又小声对她说：“到队上咱俩住在一起，甭搭理她们！
七名知青是被六小队社员，用一首《桥工想念毛主席》的歌曲迎进六队的。
一进六队，七名知青便被社员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他们一边唱着歌儿，一边热情而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这些远道而来的，特别是从新疆最大的城市___乌鲁木齐来的汉族知青。
按说，火焰山离乌鲁木齐其实也不过一百多公里路程。尤其是如今路况好了，从火焰山出发顶多两三个小时就能到达乌鲁木齐。可在三十多年前，这仅离乌鲁木齐一百多公里的乡村，竟有相当一部分人没去过乌鲁木齐，有的人甚至一辈子也没走出过火焰山。
七名知青被簇拥着，来到一座楼前。队长指着那座楼，叽里咕噜地跟身旁一位穿“袷袢”的老者说了一阵什么。老者将队长的话翻译给知青；这座楼今后就是他们的“家”了。楼上一间房作女生宿舍，楼下两间窑洞，一间作厨房，另一间作男生宿舍。说完，和队长一起带领七名知青走上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