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五章
这是一座典型的吐鲁番农家土楼，楼上楼下被事先打扫的干干净净。说是“楼”，其实只不过是在窑洞顶上加盖了一间独屋而已。独屋建在窑洞上的四方平台的左角上，是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土屋。低矮的小土屋，犹如一个大泥盒，泥盒的正中开出一个长方形的洞算是门洞了。门虚掩着，几缕长短不一的橙黄色光条，透过那扇衔接不严的木门，弯弯曲曲地洒在屋外的平台上。
队长伸手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一股说不上的气味儿扑鼻而来。通过昏暗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屋有多宽就有多宽的，用土坯垒的实心大土炕，墙壁上留有放碗筷杂物的“壁橱”。
小天津迫不及待地首先跨进屋。她将背包扔在土炕上，便站在屋子当间耸鼻噘唇地，转着圈儿满屋子嗅。
江川也跟着走进屋来，他开玩笑地：“哎，小天津，你好象应该属马不属狗的吧？”
“滚你一边儿去，讨厌！”小天津推了他一把，接着自语道：“我怎么嗅着，这屋子里的味儿怪怪的呢？”
老者解释说；那是燃烧牛粪、马粪的味道。
原来，队里怕冻着女知青，特意将作为肥料的干牛粪、干马粪拿来点着给她们取暖。
朱惠琴跨进屋看了一圈儿后，告诉队长；她不想四个人住在一起，问是否能给她和张来新另外找间房。
队长听后犯了难，用生硬的半维半汉的话说；目前生产队很困难，就连这座土楼也是向社员借的呢！
小天津听后却笑着对队长说：“队长，我对这房子很满意。她们不愿住，你就另外给她们安排吧!”说完，故意冲安晓喆大声说：“来，晓喆，咱铺炕！”
朱惠琴站在原处，一脸不满地看着队长，撅着嘴嘟囔道：“我就不信，这么大一个生产队，连一间空房子都找不到？”
队长想了想说：“好一点的房子嘛没有，破一点的房子嘛有呢！你们住不住？”
朱惠琴一听，立刻兴奋起来：“住房子在哪儿呐？”
“马号！”
没等朱惠琴说话，张来新抢先问道：“马号？马号是干啥的？”
“马号嘛？就是马呀驴呀睡觉的地方嘛！”老者代队长回答道。
张来新一听就急了，她悄悄拽了拽仍执拗着的朱惠琴，小声对她说：“算啦！你就别瞎折腾啦！咱们咋能到那种地方去住呢？”
“就是嘛！那个地方住人太不好啦！你们全体知青丫头一块儿住，太好地很嘛!”说完，队长带着三名男知青下楼去了。
朱惠琴这才气急败坏地将手里的行李摔在炕中央。四个人将四个木箱拦腰摆到炕中央，像一道分水岭。本来仅四个人住在一起，竟然也能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四个人将四只木箱拦腰摆到炕中央，一个土炕被拦腰分成两半，那四只木箱便成了，四个人中间的“分界线”。女知青刚铺好炕，队长和那位老者，便带着三名男知青回到女生宿舍，身后还跟着一老一少母女俩。只见那位母亲，头系一块黄绿相间的方格头巾。黑条绒棉衣下面，是一条小碎花儿布长裙，脚蹬一双半新不旧的黑皮靴。姑娘看上去和几名女知青年龄差不多大。齐腰的长发，被梳成很多条小辫儿垂在脑后。据说小辫的数量，是根据姑娘的年龄决定的。辫着很多小辫的后脑勺上斜扣一顶，被称作是“朵帕”的小花帽。姑娘的两道眉毛，用一种叫奥斯曼植物的汁液涂成了黑绿色，像两座山峰似的连在一起。一双长着长长的睫毛的大眼睛，就象山峰下的两个清泉。
母亲将餐布打开铺在炕中央那溜木箱上，餐布里包着几个两掺面的馕。接着她又从姑娘手中接过一只，被烟熊的黑黢黢的小铝锅放在餐布中间。她给知青每人面前的碗茶倒满茶后，这才揭开那只黑黢黢的小铝锅的锅盖。微笑着冲知青们说：“其饭其饭（吃饭吃饭），”
知青们看着那堆硬梆梆的馕，和那锅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谁也没有动筷子的欲望。老者像看透了他们心思似的，用一口流利的汉话温和地说：“咹,你们刚刚来就想家了吗？”
听他这么说，知青们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向了他：“大叔，你的汉话咋说得这么好？”
老者告诉知青；他多年前曾在乌鲁木齐一家煤矿工作过。他的汉族师傅不仅手把手地给他教技术，还一字一句地教他说汉话。说到最后不无遗憾地说，“要不是因为工伤，我才舍不得离开师傅，离开乌鲁木齐呢!我没有白卡儿白卡儿在乌鲁木齐工作，你们这个地方来了吗？你们要好好跟贫下中农学维族话，也不能白卡儿白卡儿地来，知道不知道？以后我就是你们的翻译，不懂的话我来翻译，你们自己也要好好地学，行不行?”
知青齐声道：“行！”
老人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说得知青们心里热乎乎的，随着心里踏实了许多，并且胃口大开。这当儿，老人将母女俩介绍给他们。
原来，中年妇女是六队妇女队长。姑娘自不必赘述，当然是妇女队长的女儿了。老人指着生产队长和妇女队长：“他的名字，加马里。她的名字，阿依夏姆汗。”接着他又指指姑娘和自己：“她的名字吗?日沙来，我的名字吗?买买提!”
知青被他诙谐的介绍逗乐了，不禁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买买提大叔，葡萄树有多高？”
“买买提大叔，这里的”
买买提大叔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了知青们的问题。
不一会儿工夫，日沙来提也很快跟几名女知青熟络了。她们一边就着日沙来提拿来的葡萄干吃馕，一边有说有笑地打着手势聊天。
最后买买提大叔笑着说：“孩子们，队长说啦！你们刚刚来，先休息三天。明天起嘛？队里每天派一名阿西牌子（炊事员）给你们做饭。半个月以后队里就不派阿西牌子了，你们四个知青丫头自己做饭啦！有啥困难嘛就跟我说，跟全体六小队的贫下中农说，全体六小队贫下中农一登（一定）帮助你们呢！你们不要一点点麻烦出来吗？就饭不吃啦，水不喝啦，哭鼻子啦，好不好？”
知青们“哄”地笑了，并怀着一份感激之情冲他点点头。
买买提大叔一席话，好似一阵春风吹进七位知青的心。尤其是朱慧琴，买买提大叔的话，象一帖提神的膏药似的，让她精神为之一振。她说：“买买提大叔，根本不用学，我们在家就会饭。我们现在想的就是，早点和贫下中农一起参加劳动!”说着，做张做势地摆出一副架势，指指在座的知青们说：“既然队里已经给咱们派了做饭的人，不如咱们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休息，明天一早就和贫下中农去参加劳动，你们说好不好？”见没人响应，她使劲用胳膊碰了碰，坐在她身边的张来新。
张来新也是因为颠簸了一天实在太累，垂着头懒懒地闭着双眼哪儿有心思听这些？感到被碰疼的她，一脸不情愿地半睁着眼看了看她没吱声。朱慧琴败兴地狠狠瞪她一眼刚要发火儿，王建疆却赶忙谄笑肋肩地说：“好哇？我早就想尝尝当农民是个啥滋味了！”
朱惠琴见终于有人响应了，兴奋地冲他点点头。正当她兴奋无比地与王建疆一唱一和时，坐在炕角的徐健朝他俩视了一眼，抛起一粒葡萄干用嘴接住后一边嚼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冷不丁地蹦出两个字：“不!好！”
张来新听到这两个字，便赶紧借他的话悄悄扯了扯朱惠琴，小声说：“哎，你刚才晕车的难受劲儿已经过去啦?我看，咱们还是听队长的，好好安排一下再参加劳动也不迟！你说呢？”
买买提大叔看了一眼张来新，对大伙儿说：“她说得对的呢！孜牙里拉(知青们)，劳动的日子长的很不用急嘛！你们几个知青丫头一定要好好学一下做饭，以后……”
张来新听到“做饭”两字，忽然来了精神，她大睁着眼睛对买买提大叔说：“大叔，不就是擀面条蒸发糕嘛！这些事情我们在家就会，闭着眼睛我们都能做，不用学”
买买提大叔却冲她连连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哎，要学呢!你们不知道，吐鲁番的粮食跟乌鲁木齐的粮食不一样，不学你们不会做呢!”的
原来，吐鲁番除了盛产优质葡萄外，还盛产一种白高粱。在那个“以粮为纲”的年代里，为了能在干旱少雨的火州多打粮，除了大面积种植葡萄外，就是种植这种耐旱的农作物。多少年来，当地农民大多是以它为主粮。如同其它地区的农民，以红薯和土豆为主粮一样。勤劳智慧的火州农民，除了用这种毫无粘性的白高粱面打馕外，还能用它掺入少许白面做出各种各样的食物。比如擀面条、饺子等。而平日里，他们的一日三餐大多以馕蘸盐水为主食。两掺面的饺子或擀面条之类的“佳肴”，也只是接待客人或是改善生活时才能吃得到的饭食。而馕在维吾尔人饮食生活中的地位，就类似于汉族人的烙饼和馒头，意大利人的比萨或是美国人的汉堡，是一种独树一格，变化丰富的餐点，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对于维吾尔人来说；宁可一日无米饭，不可一日无馕。如今日子好过了，相应的，制作馕的材料和方法也与时俱进了。不仅有加了鸡蛋和牛奶的馕，还有大小不一的油馕、肉馕、葱花儿馕、芝麻馕、窝窝馕以及大如锅盖的馕中之王。有的甚至创出了品牌，将馕出口到国外。如今，无论你走在新疆任何一座城市的，任何一条街上，总会时不时有馕香味儿随风扑鼻而来。可在三十多年前，馕大多是以粗粮为主要原料。尤其是火州的馕，更是以白高粱面为主要原料，再掺入极少的白面烤制而成的糙馕。还别说，刚出馕坑的热高粱面馕，看起来像掺了巧克力泛着淡淡的咖啡色。一个个热热的脆脆的，外酥内软的粗粮馕嚼在嘴里香香的，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可是，一旦它放凉了之后，就不再那么好看好吃了。这时，它们变成了黑黢黢的，干干的硬硬的，就如同戈壁滩上的顽石。用它打架，绝不比板儿砖逊色。然而，吃这种馕也是要讲技巧的。譬如；只能蘸着水吃，而决不能泡在水里吃。否则，一块坚硬的“顽石”，倾刻间便会变成一碗“白沙”，喝着都拉嗓子。当然，打馕也绝对是一门面点技术，不经过专门的学习和操练，是绝对打不出馕来的。
听了买买提大叔的介绍，大家这才明白了队长这样安排的用意了。
买买提大叔和队长走了，吃饱喝足的男知青们也走了。正当妇女队长和女儿准备收拾好餐具也要离开时，却被小天津拦住了。她半用手势半说地问妇女队长：“一号在哪儿？”
“一号?”妇女队长重复地反问了一句后，朝她摆摆手表示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小天津做出各种尽可能让母女俩懂得姿势。可无论她怎么做，母女俩弄不懂还是弄不懂。最后，憋极了的小天津跳下炕，蹲在地上，嘴里还发出“嘘嘘”声。经她这一通折腾，母女俩终于弄懂“一号”是什么东西了，妇女队长冁然而笑。大伙儿也被小天津刚才的憨态样儿逗得更是抚掌大笑不止。等大家笑够了，妇女队长这才牵起小天津的手向门外走去。几名女知青也紧随其后，一个牵一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摸索着朝前走。
女知青们努力睁大眼睛，打量着这漆黑而又陌生的村庄。
小天津嘴里喃喃道：“哎呦，我的妈呀！可真够黑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