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 第五回 拳脚消灾厄 红日映山路（三）
彭三公并不追赶，松开双手，双蛇倏倏作响，一条左转右绕攀爬到他的颈脖，另一条环在腰间，贴摩厮游，好不亲热。翟涔章怒气稍熄，跳上一块矮石，半蹲半伏，且那石顶甚是狭窄，不觉双手平张，以衡静固。彭三公口嘬轻啸，与“红花金蕾”、“柳间银月”红信吞吐相作呼应之状，抬头瞥见他如此模样，不觉惊愕讶然，咦道：“小无赖，你这又是哪一门哪一派的独奇招式？若说还是那雪刀派的绝世神功，却看似既非那含雪掌，又不是落盐拳，更莫说什么戳点扣拿、变测难料之透冰爪了，怪哉，怪哉！”
翟涔章受他揶揄，登生羞臊，只是他生性豁达，此刻低下头来，俯观自己形色，果真是颇为不雅，不觉也是噗嗤一笑，怒气登时又泄了大半，说道：“不错，这是什么武功，却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彭三公笑道：“只是你这招式看似有守有攻，却不知究竟是否堪用，嘿嘿！”翟涔章道料想自己赤手空拳，哪里能够抵得过毒蛇獠牙，被它们咬上一口，那可是万万吃不消的，遂跳下石墩，道：“我这武功尚是初成，哪里敌得过你那老拳旧腿，还是，还是――”说话之间，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左右环顾，俯身拾起一条树枝，粗不愈臂，盘根错节，凹凸不直，其左足微微前踏，右足後撑，顶力蓄力，步法不丁不八。左手骈指牵引剑诀，横于胸前，右手持枝斜斜前倾，窥之剑势，既可直刺，亦可歪斫，显是明招暗式之间颇有变化，正是“大正”剑法中一招守御求攻之势。
彭三公眼睛一翻，扁扁嘴，面有不屑之色，口中啧啧数下，忽而摇头道：“大笨蛋，大笨蛋，此剑徒有空招而无内劲，你气力不济，哪里能够拒我？”翟涔章闻言，呆呆发愣，心道：“不错，我剑法内力皆远不如他，这招式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一番有名无用的花架子罢了。”欲换“逆天”剑法，脑中灵光一闪，顿时若被冰冻雪僵般，半晌动弹不得，脸色愈发紫涨，大为难堪，将树枝扔到一旁，伸臂展了一个懒腰，打个哈欠，懒洋洋道：“老毒物，我此刻皆处下势，唯能委曲求全，再无旁路可走的，是也不是？”
彭三公拍掌大笑，道：“不错，你这番倒是聪明了。你虽然习得‘顶天’剑法内气筑基之术，可吸气养气，调培真元，壮实气海，但不曾修炼那运气导气、气合经络之法，因此这筑基心法，不过习得一半。更休要说外剑招式与内蕴真气不合不融、依旧双分无济这等后话了。你心浮气躁之下，内气难免再生沸腾，更成反噬自殛之势。嘿嘿！你要是不怕心疼，大可使出那顶天剑法试试看，细细体验，看我说得对与不对？”翟涔章恍然大悟，方始明白内患之因，并非走火入魔，而是功法不全、能培气却不能导运之故，面上嘻嘻一笑，状若无妨，心中却大感无计可施，极其茫然无措。彭三公清声呼啸，双蛇射至洞口，两手叉于腰间，旋即负手昂立，笑道：“我目下便授你余下的心法，你可要学？”见他似是依旧不肯服软，又象颇有顾忌，“嘿嘿”一笑，说道：“你已然中了我极大的计谋，小苦不断，大难难脱，便是我居心不善，再受我蒙骗，添些苦头，又能怎样？”
翟涔章想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自己也打定主意，暗道：“大丈夫能伸能屈，大节把握，小节不拘，也无深干系，大丈夫尚且如此，自己还不是大丈夫，又有什么顾忌的？”于是点头答允。彭三公念了几句口诀，叫他记下。翟涔章连贯修习，丹田滞窒之感果真大减，初时夜半，依旧真气自行，难受呻吟，照样引惹得彭三公一顿拳脚，渐渐再发作之时，苦楚缓消，彭三公拳脚也相趋弱减。
又过得十数日，翟涔章丹田气息绵绵，甚是舒适，内患痊愈，吸、纳、养气与引导运气二法本为一部，此刻融合贴洽，浑身上下似乎有是不完的劲，不觉心中欢喜：“这老毒物倒未骗我，此心法口诀习全之后，却是大有好处啊。可惜每日习得这筑基之术，内力渐渐颇有精益，却不能与后面‘逆天’剑法招式融合，不能体会这绝妙剑法的奥妙也。”毕竟心有不甘，且年轻好胜，便试着悄悄演练那“逆天”剑法，但施展开来，虽再无半点气凝心痛之觉，但剑法招式凝滞托泥之觉却丝毫不减。他也不气馁，翻来覆去揣摩修习，好容易将第一招之“赤帝横剑斫白帝”勉强可推得齐全，实则无甚剑势威风，倒似小孩舞剑一般，哪里能够迎敌对战。如此几番挫折下来，终于有所明白，心想：“假如不得这剑法后面的心法口诀，那是决计不会有什么突破的了，再要强行蛮进，只怕会走火入魔，其时反倒非常不妙。”索性搁下，不再强索其门。
却说来也怪，他自从修炼了这逆天剑法之筑基内功，虽然于本剑并无突破，但对另外一套大正剑法却是突飞猛进、催跃甚显，情状威力皆非昔日可以量较。招招式式使来，莫不得心应手，愈发大臻圆熟，便是称不得十分火候，也有八分九分。他既能窥得此剑之堂室奥妙，于剑法、武功领悟也大不相同，较之当日被派遣公干之时，已然不知高明了多少。
每晚用饭之后，彭三公歇息得片刻，便会将那钟不平的长剑捏起，于空旷处挥舞他那慢腾腾、急煞人的无名剑招。这套剑法翟涔章也不知看了多少遍，熟谙于心。初时他只是嘻嘻揶笑，暗道你这套剑法慢吞吞的，能有什么用处，或是酒后自娱自乐的花招绣式而已？偶尔一次，洞顶刮起了大风，卷进了许多树叶草屑。那树叶从他剑锋飘过，若被吸住了一般，尽皆附在剑身之上，任长剑怎样翻转划拨，始终不会落下。翟涔章只瞧得目瞪口呆，渐渐察觉其中大是颇有玄机，但若加揣摩，又浑无痕迹，实不知是哪里精绝，心中狐疑不已，忖道：“剑法高明，不过一看招式，二看心法。心法乃内功，内功生力；招式乃外用，便是用力；无生力则无用力，无用力又何须生力？他这招式看似不算高明，难不成精绝之处，便在他那剑内心法之所么？”只是彭三公每见他蹙眉沉思，不过也是报之哈哈一笑，并未有所释疑。翟涔章又想起一事：“他说‘大仇小报，来日方长’，不知真话，还是玩笑。倘若为真，只怕小报未必便着落在我的身上，却是什么？”又想道：“过了这许多日，小报累积成叠，难道还抵不得他的大仇么？”
此时正值五六月间，周遭山上春意盎然，草木葳蕤，已然有夏繁景盛之象，双蛇亦是春情萌动，围于圈外躁动不安。翟涔章瞧在眼里，又忧又喜，忧得是“红花金蕾”与“柳间银月”皆是剧毒之物，若烦躁之下，不能自控，兽性难抑，朝着自己咬上一口，可真是陷没于彭三公口中的第一百条阳计，说不得当孙子、作王八了；喜得是双蛇要是私游出洞求觅“佳偶”，水帘洞口处便再无把守，可得逃脱机会。转念一想，暗暗愁闷：“若是这双蛇一雄一雌，便在洞内配对，那可不好。”烦恼之下，随意一招“逆天”剑法使出，口中喃喃道：“你瞧不中它吧？”也不知是说“红花金蕾”瞧不上“柳间银月”，还是“柳间银月”看不起“红花金蕾”，腾挪纵身，倏忽几响，使出第二招，说道：“它也瞧不中你吧？”树枝蓦然后斜，反引一道弧线划上，是击刺背後偷袭之敌肩膀之式，乃第三招“英豪岂为宵小阻”，口中说道：“良宵苦短值千金，鸳鸯慕恋最多情，你们何苦陪我，还是快快去吧？”
便在此时，听得外面隐约一阵箫声，双蛇半立身子，似在听闻，忽然撇下他，急急往洞口游去，颇似欢悦，从洞口披泄而下的水帘穿越，登时消没了踪迹。
翟涔章一呆，旋即大喜过望，蹑手蹑脚往洞口探去，煞是小心，只待那双蛇回来，便即抢步奔回圈中，必不为之加害。外面水声哗哗，哪里还有它们的影子，于是心下大安，纵身跳了出去，越过水帘，外面阳光灿烂、青树碧草，红花点点，一幅璀璨明媚之景状。他长久不曾见着阳光，此刻低头观看潭中倒影，脸色却不甚苍白，尚有几份沛盈血色，想必是修练了那“顶天”心法内功，既能长足气力，又能调养气血所致，遂不敢耽搁，踩踏岩石，一块块跳过，待到得对岸，拔足飞奔，没命地逃之，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颇生踌躇：“派中此刻想必纷争一团，那谷黯圣吸血之事已被孙师叔、吴师叔与朱师叔发觉，这许多日中，也不知晓究竟怎样了？”竟然生出厌恶念头，不想归派，其足步渐缓。一阵清风吹过，蓦然醒转惊觉，“啪”的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大声道：“荒唐，荒唐，你尚是雪刀派弟子，怎可一味躲厄避难？羞也不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