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 第四回 提旧怨 故人非故人（一）
翟涔章百无聊赖，陡然问道：“你与那谷黯圣究竟有何仇恨？说来我听听，看看是你有道理，还是他有道理？”彭三公眼睛一瞪，怒道：“你是雪刀派的弟子，他是雪刀派的掌门人，你自然是给他说尽好话。”翟涔章微微一笑，面有揶揄之色，道：“说尽他的好话却也未必，但说尽他的坏话倒是大有可能。”彭三公怔然无语，往地上一坐，道：“不错，你与他有隙，如何会说他的好话？怪哉，我也渐渐糊涂了，莫非正是不服老不行，岁月摧拉，渐昏逐黯啊？”忽然又道：“不说，不说，这些旧事，还提之作甚？”
翟涔章扁扁嘴，知晓他是口不言心，暗道你既然不屑于旧事，又何必还牢牢惦记这哪一笔旧帐呢？只是再去追问，他也不答，索性打个哈哈，往地上一躺，望着天上的满天繁星，自顾养神休意。那彭三公等候了半日，不见他来询问，反倒自己忍耐不住，伸腿踢踢他，道：“喂！你当真想知道么？”翟涔章斜睨他一眼，手指下面坟冢，说道：“这里面每一人想必都有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再是精彩，如今不也伴随着主人长眠于地下麽？知道不知道，其实也无所谓。”彭三公瞠目结舌，大笑两声，忽然呸道：“狗屁东西，我是那死人吗？你不听我讲故事，我偏偏要讲给你听。”翟涔章心中窃笑：“这老毒物终究还是猴急脾性。”面色不改，冷冷道：“随你就是。”
却见彭三公也在他旁边草垛上躺下，道：“你休看我如今皓发潘髯，想当年我也称得上翩翩美男子，又兼为那豫章郡的金牌捕头，可谓之有貌有才，有权有势，红袍挎刀，乌黑皂靴，当真是丰盛迥异、气宇不凡。与你小子比起来，那可是－－”不及说完，翟涔章喟然一叹，道：“不消说了，定然是比我强上百倍，我与你老人家站在一起，那可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彭三公大乐，道：“这话有些过了，我哪里强胜你一百倍？不过十倍却是有的。”翟涔章笑道：“是，是，我看你老人家谦虚了些，该说比我青春貌美得二十倍才对。”彭三公呸道：“只是你这无赖脸皮，反比我强二十倍不止。”翟涔章捧腹笑道：“是，是，你脸皮委实单薄，我脸皮厚你二百倍也不止哩。”
揶揄几句，又问道：“你是那一朝的捕头，是陈朝还是隋朝？你那金牌当真是金牌麽？”彭三公道：“自然是隋朝的官吏，我这般前程似锦的大人物，又如何会是那气数已尽、亡国昏君的下属，那时文帝广招贤才，我看他勉强算得英明之主，于是投效朝庭，做了一名校尉，本在洛阳任职。韩擒虎与李渊南下之时，见我是个人才，于是唤我一并南下，一直打入石头城。城破之后，我随他们出榜安民、收纳图书户口，功劳卓越，又于治理当地盗贼流寇，颇有业绩，于是那李大人就赐我一块金牌，教我担任豫章郡内的总捕头。至于金牌成色麽，外面镀了一层金，里面却是厚实大铜。”翟涔章咦道：“你，你当真是金牌捕头？不是胡吹大牛啊？”
彭三公伸手摘下腰间的一块铜牌，递于他观看，道：“你以为我与你一般没有本事，却偏偏瞎欢喜吹牛麽？你瞧瞧，这不是那牌子是什么？可惜时日久远，上面的镀金皆渐渐褪色了。”翟涔章接过观看，文字多用小篆，且运用那屈曲的"九叠文"入印镌刻，这才恍然大悟，道：“你腰间叮叮当当挂着好几块铜牌，难不成都是－－”“是”字方才出口，便即听彭三公得意道：“自然都是官府颁赐的特权令牌喽，那是我要查案，难免涉及官家贵人，但若得了这些铜牌，从此便畅行无阻。是以郡中官民敬我怕我，提及我彭捕头的大名，那可是昭昭日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翟涔章精神大振，问道：“你是名捕，那寻侦问讯的手段自然是十分高明，前後可曾撞上什么破不了的大案子？便是破不了的小案子也说来听听。”心中忖道：“你与那黑凤山四霸结下仇怨，难道也是因为办案之故不成？”只是如此旧怨，想必听来也是索然，因此不问。彭三公眼睛一瞪，佯怒道：“什么大案子小案子，我还不是一样统统手到擒来吗？”俄而微叹道：“十件案子，我往往能破九件，剩下一件，那坏蛋恶人投案自首，倒也不消我再去费神添力。只是有一件大案子，破则破了，可惜真凶始终逍遥法外，却也教我铸下大错，从此脱出官门，游走江湖。”翟涔章大为错愕，朝他望去，见星光之下，此人神情落寞，偶尔眉宇跳动，也不知是怒是怨、是悲是愁。心想：“你忆及当日之荣光，自然是心中大大不甘，否则何至于过了这许久的时刻，你尚将这些铜牌挂于腰间，四处招摇炫耀呢？”
彭三公问道：“当年豫章郡内有一柄名剑，唤做承影，你可曾听说过？你是好剑之人，想必不会不知晓如此名剑吧？”转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盯在翟涔章的脸上。翟涔章讪讪一笑，心想：“你当真是见缝插针，凡得损我之机会，必定不会放过。”只是他的确不知晓此剑来历，没奈何只好咳嗽一声，道：“我素来重视剑法，于这剑器却少有研究。”彭三公哼道：“直说没有研究罢了，何必遮遮掩掩？话说远古时期，不知是那一日黎明，天色黑白交际之瞬间，有人白袍飘飘，袖起出，一双手缓缓从身前扬起。那双手合握之间，分明可见一截剑柄，柄上有坠，叮珰有声，但只见剑柄不见剑身。”翟涔章咦道：“把玩剑柄，不用剑身，若非大疯子，便是了不起的高雅宏趣之隐士。”
彭三盆道：“又在胡说八道，旁人观之，见那人挥舞之间，其北面的墙壁上，却隐隐投下一个飘忽不定剑影，那剑影只存得片刻，便随着白昼来临而消失，直至黄昏，天色渐暗，就于白昼、黑夜交错霎那，飘忽剑影瞬间再现，那使剑之人划出一条优雅弧线，径直挥向旁边一棵挺拔古松。”
翟涔章瞠目结舌，心中虽急，面上却不动声色，忖道：“莫不是他虚夸其词，其实实在唬喝壮势？我可休要慌乱焦虑，却上了他的大当。”咳嗽一声，微微笑道：“其后怎样，莫不是旁边窜出一个老公公，扯住此人的衣裳，大声道：‘你如何伤了我的树，快些赔钱吗？’要是胡乱开价，这舞剑之人怕是赔偿不起的。”
彭三公瞪他一眼，道：“你以为我是说故事么？”忽而笑道：“不是故事那又是什么？哈哈。”又道：“他耳廓之中，听得轻轻“嚓”的一声，树身微微一震，始终不见变化，然稍后不久，一阵温和南风掠过，此翠茂松盖竟悠悠倒下，断口之处，平展圈圈年轮，甚是光滑齐整，亦昭示岁月流逝、春秋绵绵。”翟涔章赞道：“此剑有影无形，果真是名剑。莫不是以讹传讹的妄物。”
彭三公冷笑道：“你懂什么？此剑铸于商朝，后来被春秋时卫国人孔周所藏，便在《列子之汤问》中也有提及，如何会是虚假之物？只是说它无形，倒也稍谬，不过是较寻常宝剑更为纤细批薄罢了，但锋锐不减。我也曾见过一次，委实精致优雅，非名士高人不得用之。可惜如此名剑，自然有人觊觎，它的主人得了讯息，便急来穿讯告案，我等知道此剑名贵异常，乃稀世宝物，于是也不敢怠慢，派遣人手，好生看护。那剑主人也请了一些武林高手前来帮忙。”
彭三公又道：“当日留名的盗贼，忒也猖狂，于窃剑之前，专赴剑主人架中留书一封，言道谋年某月某日某个时辰，必要上门拜会，落款是一株草、一根羽毛。休说剑主人因此惶恐不安，知此贼上门‘拜会’，其财必定大损，便是我等衙门干吏，见之也勃然大怒，只道此贼胆色吞天，于是皆周全防御，又在外面步下天罗地网，非要活擒了他不可。后四下打探，知悉盗贼唤做什么‘草上飞’成岗，武功平平，但轻功不错，更兼有一手极好的调配迷药的本事，其药无色无味，无形无质。哎！说来惭愧，我扮作家人与剑主人就在内厅守候，外面尚有七八十个兄弟埋伏守候，可惜时辰一到，尽皆晕晕忽忽迷倒，待醒来之时，承影宝剑与一盆黄金俱已不见。且好几人脸上都被那贼人用黑墨描画了乌龟王八等物，果真是狼狈不堪，当时困窘之情，实在难以表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