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 第二回 洞内天地不过牢 何时方出 观云霄（三）
他说此话意思，那是再明白不过了：你这臭小子虽自认为雪刀派弟子，但既非是那谷黯圣之嫡传弟子，且看似彼此上下，尚有几分怨隙，我自然就不愿杀你，说不得因此放你一马。偏偏你刚逞英雄，大展口舌之能，要用什么“皇帝也不及我厉害”的反话骂我，我如今果被激怒了，索性便牵着你的话头下去，一刀或一剑。便即取了你的性命，岂非洒脱快活？
翟涔章闻言，立时一呆，暗暗叫苦不迭，后悔之余，转念一想：今番既然逃不脱性命了，便是死去，也该英雄豪气一些，万万不可被他小觑轻视了自己，以为自己是个怕死畏亡的大脓包，遂牙关紧咬，方要说话，却听得水帘洞外有人大声说道：“彭兄在么？小弟虞山求见。”
另外有人道：“我庞氏兄弟两个与彭兄久未见面，也甚是想念，何不于此饮上一杯水酒，大伙儿好好聚一聚呢？”
一个尖细若枭的声音笑道：“咱们来此，都是客人，本待上那雪刀派中，向那当地的地主讨要一壶水酒，可惜人家主人又去了那什么江南武林盟主府中。嘿嘿！谷大掌门人十分勤勉，他日夜急着拍那盟主的马屁，却苦了咱们拍不得他的马屁，无可奈何，只好风餐露宿了。”
那虞山“诶”的一声，似是不赞同他的说法，笑道：“钟兄弟说那里话，要是彭兄不嫌我等唠叨，我们也进这水帘洞中安家乐业，岂非大妙？”
那姓钟的冷笑道：“只怕他嫌弃我钟不平名声不好，耻于与在下共居一檐。嘿嘿！只是他的声名也未必就比我高到哪里去？”
翟涔章听得外面有人，心中大喜过望，本欲张口呼救，待听清“虞山”、“钟不平”，心中登时凛凛，他也曾听师父提及江湖上的黑道巨枭，当中谈及那鄂北黑凤山四霸，老大“夺魂钩”虞山，老幺“追命剑”钟不平，皆是榜上数得上号的人物。其余两恶，便是“左金刚”庞癫三与“右金刚”庞倒四兄弟。这四人素来杀人不眨眼，皆是那江湖上穷凶极恶之徒，若是开口，只怕求救不得，反招狼惹虎，更是不妙。
彭三公脸色一变，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几位好朋友来此。怪哉，怪哉！你们怎么知晓我住于这水帘洞中？莫非多年不见，你们都修成了神仙，能够未卜先知么？”外面水声轰鸣，那几人传音说话却甚是分明，想必就立于瀑布之旁的大石之上。虞山笑道：“彭兄真是贵人多忘事。二十年前，我们就在这洞中与彭兄比试武功，尽皆铩羽而去。难不成你不记得了？我们一路跟踪彭兄而来，却瞬间失去了你的踪迹，想来想去，彭兄一定是归返故居，于是就摸索着来了，不想彭兄果然在此，也不枉我兄弟几位一阵好找。”
彭三公也是打个哈哈，神情虽峻，却嘻嘻笑道：“好，好，鄂北的几位老朋友远道辛苦，何不进来坐坐呢？”钟不平冷笑连作，尖声道：“不敢坐，只怕坐了下去，以后便再也站不起来了。”翟涔章听此人语音尖细，甚是刺耳，不禁眉头微蹙。听外面虞山道：“咱们几兄弟二十年来，对于昔日彭兄赐教之恩，那可是日夜铭记，决计不敢忘记半分半毫的。神仙不曾修成，但自创了一套小玩意，唤做‘千兵万刃阵’，叫得响当当，其实也就是我们兄弟四人戏耍玩闹而已。彭兄若是赏脸，能出来切磋指点一番，我们可是感激不尽的。”那庞氏兄弟大声道：“要是怕死的乌龟王八蛋，这一仗也就不要打了。”虞山道：“哪里话，彭兄怎么会、是怕死的乌龟王八蛋咧？”那庞氏兄弟笑道：“他胆色吞天，自然不会是乌龟王八蛋了。”你一言，我一语，白脸红脸唱尽，那彭三公实无退路。
彭三公从地上拾起那半截断剑，大声道：“既然虞兄如此诚意相邀，老夫却之不恭，只好撑持这一副老骨头走上几招。”矮身伏腰，对翟涔章低声道：“臭小子，你听好了，若是老夫不敌，或死或逃，他们必定会进来搜检一番。你务必屏气凝息，千万装做死人，他们不对死人下手，如此方能保全你一条性命。”甫一伸指，点了他的哑穴，“啪”的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立时鲜血流溢。
翟涔章又怕又怒，见他摊开巴掌，蘸着鼻血往自己身上各处涂抹，却又恍然大悟：“是了，他这是替我乔装改扮，好待那几个恶人进来之时，教我扮作死人哩。”心中对之不觉生出几分好感。听得脚步纷沓乱响，彭三公尚未出去，那几人突然闯了进来。翟涔章张眼一线，见那四人都是一般的装束，黄衣黑带，有两人相貌极象，身材体量也差不多，想必就是庞氏兄弟，一人尖嘴猴腮，极其干瘦，腰间插着一柄长剑，定是那钟不平无疑。余下一人黑须长髯，大眼横眉，双手各提一根铁钩，长约三尺余，自然能就是“夺魂钩”虞山了。
彭三公愕然一怔，一时竟不知所措，半日回过身来，哈哈笑道：“诸位好没有耐心。”虞山笑道：“并非没有耐心，只是适才我几兄弟想了想，若在外面打斗，铿锵作闹，光影纵横，难免会惹得雪刀派猜忌，还是入洞排列结阵，请彭兄慢慢赏鉴为妙。”瞥见地上翟涔章“尸首”，四人不觉俱是一愣。彭三公笑道：“方才杀了一人，不用管他。”翟涔章紧闭双目，浑身动弹不得，却听得那钟不平叹息道：“可惜，可惜，这人曝尸寒洞，不能入土为安，未必就能死得瞑目。”虞山微微一笑，道：“所谓死不瞑目，便是说他胸中憋屈，此刻虽然死去，那气息尚未倾泻，是也不是？”庞颠三与庞倒四相顾冷笑，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在他胸口戳上一个大洞，教他怨气散近，从此也能痛痛快快地投胎做人了。”言罢各自上前一步，手中大刀斜摆举起。翟涔章胸中突突乱跳，暗道彭三公谬言误人，说什么黑凤山四霸只害活命，不伤死人，如今他们却要在自己胸口扎上一个大洞，当真性命不保了，蓦然灵光一闪，暗暗叫苦不迭：“这两兄弟每人一把大刀，若是齐齐扎将下来，那就是要在胸口开上两个口了。”背上冷汗涔涔，衣裳与汗水、肌肤相贴一处，稠粘难分。彭三公也是心中惊讶，面色却丝毫不改，笑道：“钟朋友说得也是，不插一刀，那如何能够助之升天？只是戳尸污秽，你又是个干净整洁之人，在等脏活烂计，也只好请两位庞朋友上去代劳了。”钟不平斜睨那庞氏兄弟一眼，若有几分得色，果真裹足不前。那庞颠三与庞倒四闻言，不觉脸色铁青，冷笑道：“这等肮脏之事，我们也不屑为之。”往後退开几步，瞪了彭三公与钟不平一眼，神色阴峻，颇有几分杀意。那庞颠三更从袖中摸出两块帕子，一块遮掩自己鼻中，另一块递于庞倒四，眉头蹙起，道：“只怕此人也死了不止片刻罢？奈何身上都有些尸臭呢？”翟涔章方始松了一口气，听他如此判断，不觉哭笑不得。虞山笑道：“不错，确是有了些尸臭，只是他身上皆是鲜血，彭兄莫非另有所为？”旋即摇手道：“不可，不可，若是用此臭血，有害无益，还是早早埋葬了才好。”彭三公大为惊奇，讶咦道：“老夫愚钝，不明白你说些什么？”虞山嘿嘿一笑，笑声森然，道：“不明白最好，明白了，徒增烦恼恐惧，岂非大大的不妙也？”翟涔章也是惊疑不定。就听得虞山道：“彭兄请。”脚步响动，他五人便朝内里走去。
那虞山走了数丈，贴壁而立，抬头看见前面石壁上的刻字，夸赞道：“彭兄多年不见，这风雅高趣，实在是不见多年。”钟不平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啊？有趣，有趣，只是后面却该说道‘白发老媪，老翁好逑’才是。”虞山笑道：“老四这话却不对了，彼此既然情重意厚，所谓情人眼中出西施，这老媪于老翁心里，那也是美貌如昔，朱颜不改的。”庞倒四颔首道：“可惜他依旧是‘思之不得’，可怜可怜！”庞颠三道：“你如何知晓他可怜？他不过就是‘辗转反侧’罢了，多喝上几壶酒，酒劲上头，自然就能够呼呼大睡的。”彭三公哼道：“老夫贫穷，可买不起这好酒。”
虞山双钩平举，钩上闪烁起两道蓝印印的光茫，说道：“彭兄，虽然彼此切磋，点到为止，然刀剑无眼，若对你有个伤身害命，纯属意外偶然，你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休要责怪我们。”语气阴谲，杀意盎然。翟涔章心想：“哎呀，这是明言要取老毒物的性命了。”反不觉替他担忧起来。彭三公摇头道：“这等江湖道理，老夫晓得。若反之伤了你们几位，要是去了阴曹地府，也盼能遵从这武林规矩，切莫化成厉鬼，反来寻我纠缠报仇。”虞山面色微恚，继而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弟兄们，咱们可别让彭兄失望，结阵！”四人左右分开，前後横纵穿梭，须臾踏定四处方位，正将彭三公团团围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