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结局以前 -- 第十二章 结局以前（9）
我能体谅他或他们现在怀着什么样的情绪，但我没有时间陪在旁边，我尽我最大的努力别往坏处揣测某些事情，但我没法控制我的私欲，我脑海里反复出现木沐的脸，初遇时恐惧的，委屈时僵硬的，以及，在我误会她杀死王坦的时候凝噎而绝望的。是绝望吧。我甚至能想象当时她想解释却没机会然后站在客厅目送我离开的心情。所以我在施展遁术以前拼命给了自己两个巴掌。
赶到别墅的时候已经九点整。
我在门口徘徊很长时间仍旧没有勇气掏出钥匙。我反复想刑天说的任何细节，然后我痛苦的发现其实现在我比寓言里的农夫更加愚昧，时间的羊已经全部流逝，而补牢的意义究竟在哪。我没蠢到极致，我在刑天死前那些话里已经知道我的木沐或许早就形神俱灭。所以我没办法推开我面前的铁门，我怕真的接近真相，我将连最后的那点理智都丧失掉。
然而我的懦弱终究败在现实跟期盼的面前。我在别墅侧面看见窗帘后面隐约透着光线，连白痴都知道这意味着屋里有谁。现在回忆起来依旧感觉清晰，那种抱有希望却害怕被挫败的情绪混着晚风充斥胸腔，差点让我窒息。我在推开门的时候尽量没有泄露我的恐慌，我没想到客厅已经收拾妥当，壁挂电视开着，画面里的女生正作疯癫状搂着男猪脚喊，可是人家爱的是你咯啦。
而木沐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抱着整包薯片躺在沙发深处，或许察觉响动，正侧着头望向门廊。我猜我能想象她看见门逐渐敞开然后我出现在那里时的心情。我注意到她别以前瘦了很多，清癯的脸似乎笼着某种浓而暗的疲倦，像刚睡醒，抑或始终没睡。我想跟她道歉，喉咙却被情绪堵满，然后听见她说，给你半分钟的时间滚蛋。这是我们很久以来初次面对彼此，我在她的眼里没有察觉任何情绪，我很沮丧，我发现她似乎没花任何力气就把我所有的感触逼回灵魂深处。我没想好我该怎么继续跟她交流。她侧着头很愤慨的重复刚才她说的话，给你半分钟的时间滚蛋。
我知道她肯定没有那么容易原谅我当时的误解，我是畜生，我甚至没尝试听她解释。但我感到庆幸。至少她没真的如同刑天所说那样形神俱灭，她还能够喊我滚蛋。我想以后我有很多时间可以弥补我当时的所有过错。时间，时间，我们所需要的只有时间。然后我就垂着脑袋准备离开。我没理由继续惹她发火，我对她说，早点休息。在关门的时候听见屋里传来恶毒而嘲讽的话语。她说，难怪花神会死。
我没仔细揣测她话里的意思，我猜这些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当时云泽在月光的深处伴随昆虫嘶鸣轻微翻滚，偶尔涌来潮湿而灼热的风，夏日已经过半。我很疑惑我现在的心情究竟好还是坏，我被束缚，我想知道我以后的岁月将以什么姿态往前发展。当时我的右边胳膊忽然传来剧痛，我垂着头审视半天没有发现伤痕，而疼痛感却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真实，仿佛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遏制。我感觉它似乎来自我灵魂的深处，被厚重的时间包裹，棱角分明。然后我诧异的发现那是我跟木沐初遇那次她咬我的地方。
我像触电似的站在道路转角不知该向什么地方前进。我感觉到很多东西开始失控，低头正好看见我的鞋带自己断成两截，断口异常平整，仿佛被谁刻意用刀割开。我是灵者，我很清楚这种凶兆究竟意味什么。然后我就发疯似的转身重新奔回别墅门口。月光比我刚离开的时候更加柔媚，仿佛从翻转的盆里倾泻出来那样浩浩荡荡洒在我的周围。
我莫名的感觉寒冷。
重新推开门的时候我没办法相信我的眼睛。里面跟我几分钟前所见没有哪怕半点相同。似乎什么都保持着王坦死那天的状态，桌椅倾倒，玻璃粉碎，甚至连沙发边王坦曾溅溢的鲜血都凝固在原地。壁挂电视在那时候已经崩毁，我没办法回想刚才木沐怎样躺在这里看偶像剧。我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傻到无药可医，驱鬼捉妖多年，关键时刻居然会被这种简单的幻术所迷惑。
我在客厅找寻半天没有发现木沐，迟疑片刻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冲到二楼推开她的房门。或许当天青龙跟刑天的战斗太过激烈，现在整栋别墅给我快倾垮的感觉，楼板布满裂痕，很多缝隙已被蛇虫鼠蚁完全占据。我在木沐房间外面站着没敢说话，我看见她背对着我蹲在墙角，黑色羽翼显现以后耷拉在地，像肮脏的垃圾。她没回头就已知道谁在她的周围，我能感觉她咬着牙对我嘶吼，她说，滚蛋，滚蛋，别在我的面前出现。她的语气其实已经证实我心里的所有想法。果然。她跟刑天说的那样已经形神俱灭，她靠意志撑到现在其实只为布置刚才那些幻象将我迷惑，她怕我知道她离开以后感觉悲恸，她真幼稚，她是白痴。
过去张开胳膊让她贴紧我的胸膛，我没办法说话，甚至很难分辨自己在为当时错怪她而内疚还是在为她单纯的思想感到震撼。或许都有。开始她拼命的在我怀里挣扎，用脚踢墙，挥着双手胡乱抓她能触碰的任何东西。我的眼泪从我进屋开始就没停过，我反复的念叨，我知错嘞。然后她的动作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缓，最后丧失所有能量，歪着脑袋靠在我的胸膛。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看清她的容貌，跟初遇的时候没有区别，但眼睛里却翻滚着疲倦，很顽固的，因为窗帘没关而折射出诡异的光。我克制着我胃里的痉挛跟她保持这种姿势，胳膊很酸，那次被她咬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
回想起来我没办法叙述她在什么时候抬起她的右腕，那时她的食指被惨白的月光染成透明。她在墙角缓慢而仔细的比划，指尖溢出某些温度逐渐形成文字。她写的是，无论如何都别回来。我没理解她写这句话的意思，但我能够想起她初次到别墅来的时候，直接跑进这里，蹲在墙角似乎找寻什么东西。
然后我听见她低声喊着我的名字，她说，破茕，你知道么，我被送回这个年代以前女娲让我看过某些画面，准确来说就是这栋别墅，这间卧室，以及刻在墙角的这句话。当时我没明白什么意思，如果，如果明白的话或许很多事情都会改变，现在我说这些其实已经没有意义。原来写出这句话的，是我自己。真遗憾呐，我对我自己的忠告终究晚了那么些许时间。
我侧着脸没有让她看见我的表情，我把她朝我的怀里用力抱进。
我说，没晚，真的，肯定还有时间。
她用右手捧着我的脸颊，眼睛深处闪过无数光泽。
她说，你别啰嗦，听我说吧。
我没办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我咬着牙孩子似的拼命点头。
她说，我由诸神创造，就像女娲那样永生不灭，即使现在消失，也将会在我自己的年代重生，所以，你就当我活着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好么，我没离开，只是远行而已。
我没时间考虑我该怎么面对她的要求，我被她温暖的眼光拽着迅速跌进深渊，我想回避，我想躲藏，却在每次转头以后开始害怕无法铭记她最后的神情。然后我在这些情绪里面忽然想到某件重要的事，正因为它我们才能紧密相连。
我克制着颤抖问她，我说，如果，如果我没有把制造神的工艺外泄，未来就将扭转，那么，那么你就永远没有机会出现对吧。
我这辈子从没想过说句简单的话居然能够耗费我全部的能量。我知道我其实没有询问，我比她更清楚答案。我在那时终于明白伏羲，抑或伏羲转世，为什么会忽略凡尘苍生而把制造神的工艺外泄。或许我对她的愧疚让我没有办法挣脱我的固执。我知道我欠她的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偿还，我能做的只能是将她所说的远行变成现实，然后在重逢的希望里等到某些东西降临。
她回答说，其实我有办法做到两全其美，就算制造神的工艺没有外泄，而我说的未来彻底扭转，仍旧能让女娲在预定的时间将我制造出来。
我没理解她的意思，她侧着头在我耳朵旁边说出她的想法。
我张着嘴好长时间没想明白，我问，真的行么。
她没回答，贴着我的胸膛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模糊起来，像晨雾般，随时可能消散。她说，记住我说的话，破茕，我会想你，真的。
我拼命的缩紧我的胳膊，却没办法阻止她的身体随着窗外溢进来的月光缓慢飘散。我对她吼，我说，别走，你还没有找到奇迹。她温柔的露出笑容，初遇时的那种恐惧总算在她眼里彻底消失。然后她用胳膊环住我的肩膀，她说，你没智商的么，我的奇迹，现在就在我的怀里。
别墅在我弄懂这句话的瞬间伴随我的眼泪倾然崩毁。她的黑色羽翼化作护罩把我包裹起来，砖石以及灰砾在护罩的四周迅速堆积。我无声的看着她的身体变成萤火般的粉粒升向天空。我没办法叙述那种静谧而悲壮的景观。因为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完全明白我跟她的感情究竟抵达什么位置。
爱么，却比想象平淡许多。
没爱。却没办法说服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