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永殇 -- 第十一章 永殇（12）

当天傍晚我在橘黄色的夕阳笼罩之下搬回校外公寓，老不死的门卫居然主动跟我点头示意。有人记得自己，真好。我拖着我杂乱的行李走在不太长的林荫道里，水泥路面还残存着灼人温度。偶尔有熟人在旁边吆喝，我侧过头发现自己没法笑着做出回应。夕阳已经沉到西瓜山的背后，余晖喷薄出来染红半边天空。我犹豫着走进楼道，旅行包在墙上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声响。刚好吃饭时间，同学三五成群从宿舍里出来，嚷着，笑着，饭盆跟勺子的碰撞异常清脆。我知道我又想起了什么，胸腔仿佛被谁迅速掏空，失去知觉以及感触。磨叽半天伸手抹掉额头的汗，真热，重庆的夏天跟火炉没有区别。

继续往上走的时候发现B1-6已经有人居住，原本阴沉的味道被完全驱散，几个男生正在门口商量等会吃啥。看来之前若言安排易秋跟共工在此开战的良苦用心并未白费，阴戾中心终究重新交由自然万物保管。我以为我想到这里可以欣慰的笑，咧开嘴巴，发现喉咙依旧干涩。

转身对着楼道外的天空，赤潮已经消退，云朵逐渐被深沉的夜色渲染。突然发现生活充满讽刺，兜兜转转，居然还跟开学当天那样独自回到这里。B1-8的门害羞似的紧锁，我不知道我发什么神经，明知没人在还敲了半天，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低头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插进锁眼之后莫名其妙红了眼眶。已经很久没人进出，四周悬浮无数微粒，某些熟悉而遥远的味道在开门的瞬间浩浩荡荡涌向我的身体。

房间里的陈设跟我或者我们离开之前没有任何改变。毛大志跟冉创那次被芷柠暴打致残后至今没能出院。铁床因为长时间的空置已经尘封蛛结，阳台甚至堆满各类鸟粪。洗手台的龙头仍旧没修，偶尔有水伴随轻响滴落。桌子表面留着没擦干的墨渍，旁边几根木头凳子东倒西歪。我跟白痴似的抱着行李不敢动任何的念头，突然想起有个成语叫做物是人非，似乎某些情绪又犯贱的抽搐起来，很幽默吧，我发现我始终没有学会控制完全自己。

九点以前我用清理黄符把所有的角落重新收拾妥当。书里常说有烦恼的时候最好找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或许真的有用，起码我暂时被忙碌所掩埋。搞完休息几分钟后开始铺床，我在这个方面完全没有进步，除了凉席没啥难度以外其他基本不能独力完成。棕垫仍旧被我义无反顾扔到床脚，谁叫它跟茅草似的，鬼知道有什么用途。枕芯跟我能找到的所有枕套都不兼容，死活塞不进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有些焦躁，用力过度以致撑破所有枕套。然后我就躺在狗窝似的床边发呆，我很讨厌这种感觉，明明没有想哭，泪水却不听我安排肆无忌惮涌出眼眶。

突然很冷，我猜没人愿意相信我在夏天傍晚连着打了几个冷战。

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昏睡。除开破电扇的轰鸣还能听见阳台里的蟋蟀来回蹦跶。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梦，醒来脑袋有些沉重，仿佛曾认真的考虑着复杂的问题。如果有梦的话肯定无比喧嚣，梦里我跟许多人在交流，语言甚至肢体，我试图让他们明白我的感受，豁出全部，却不确定能否收到回应。

夏天我没习惯赖床。站在阳台刷牙的时候发现清晨的阳光比较讨人喜欢，落在胸膛让人觉得莫名亢奋。宝蓝色的天空不时掠过麻雀，几株枫树随风摇晃。我犹豫着突然决定跑去听课，或许企图证明什么，或许希望跟谁碰面，我痛苦的发现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穿纯白的体恤出门，路过食堂买了几个肉包。其他同学看见我的时候明显诧异万分，特别虎妞，放学之前不停问我怎么天苍没来。我没答话，我在很多事情面前宁愿选择沉默。如同歌里唱的，因为不配，所以无言以对。

那天我跟神经异常似的完全没有逃课，峰兄查堂看见我的时候半天没敢说话。傍晚我在商贸小区买了几个面包，啃着走回教室，准备坚持到晚自习结束。刚到门口就听虎妞在跟别的花痴说着什么，其他我没听清，唯独关键那句完完整整撞进我的耳膜。她说，貌似未知又开张嘞。我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跑向校门，差点不顾旁人目光直接展开遁术。树木跟两旁的摊位飞快倒退，我能听见我的体恤猎猎作响。好不容易赶到未知门口，招牌果然亮着，隐约可以听见舒缓而柔软的音乐来回飘荡。我克制着我的情绪推门进去，屋里比较昏暗，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满了人。

我敢发誓我在很长时间里面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音乐跟暗淡的灯光似乎无法遮盖真相。我在吧台后面发现天苍，他橘色的体恤特别耐看，符合他的形象，即使在嘈杂的人群里也异常显眼。我意识到别的东西，转头张望片刻，发现芷柠如我所料在亲切的招呼顾客。她也同时察觉我的存在，转身跟我目光相对，迟疑那么几秒，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咬着嘴唇重新融进我所看不见的角落。我没办法整理我的情绪，垂着脑袋走向吧台，还没坐下，天苍已经开口问我，同学想喝什么。我看清楚他的表情差点克制不住哭出声音，我在之前从没想过他会对我如此拘谨，如同最平常的服务与被服务，除开礼貌再也没有其他。

我别着头没有让他看出我的沮丧，我回答说，啤酒。他把满杯冒着泡的棕色液体递到我的面前，然后微笑示意，跟公寓的门卫几乎没有区别。我没胆量揣测任何问题，拼命把酒灌进喉咙，推开椅子准备离开。我承认我懦弱，每次遇见碰到状况首先想到逃跑，以前我曾试图改变，那时我很年轻，而我现在老了，我已经被时间榨干所有斗志。

没走几步听见天苍在后面喊，站住。我幻想着他会跟我道歉，说他刚才在开玩笑，其实没生我气。然后他的声音缓慢而坚定的重新传来，像钢针般，刺痛我所有的神经。他说，还没买单呢你。我说不出我真实的情绪，脑袋已经彻底混乱，暂时无法思考任何关于我或他的纠葛。我没办法相信当初这个人连死都不怕挡在我的面前，我的祸害，我的大哥。原来喝酒必须付钱的啊。我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放在吧台上面，整个过程没敢回头，我怕，我怕自己克制不住说出无法挽回的话。

然后刚到门口我就吐了。

我没喝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