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永殇 -- 第十一章 永殇（11）

我在死寂之中不知应该怎么向其他人叙述我的感受。芷柠靠在半掩的铁门旁许久没能闭上嘴巴，说不清楚震惊抑或悲恸。木沐仍旧背对阳台丝毫没有动弹，阳光透过玻璃铺满她僵硬的脸庞，我猜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刀柄在她手里轻微颤抖，残留的血沿着花饰缓慢滑向地板，没有声息，却比任何轰鸣更加震撼。天苍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朝这边走出几步，鬓角被滚烫的液体浸湿，嘴唇因为某些情绪剧烈颤抖。他说，今天，阿坦刚满九岁。还没说完已经抬起胳膊，血液围绕左手形成短弓，右手聚集阳光化为锐箭，隔着沙发跟散乱的血渍对准木沐的头。

我不确定木沐能否躲开百发百中的战神箭，几乎没有时间考虑，展开胳膊迅速挡在她的面前。我试图跟天苍解释，我说，祸害，其实。说到这里实在说不下去，撒谎似乎也要具备天赋。我刚才在看见木沐之时也曾确信她跟王坦的死有直接的关系，我连我自己的情绪都没办法稳定，我该怎么安抚突然失去亲兄弟的天苍。四周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更加静谧，耳膜似乎消失，整个世界再也不会发出别的声响。认识以来天苍初次完全不顾我的感受，他开始数，三，二。我天真的以为他不可能把事做绝，在他数到最后下的时候仍旧硬着头皮不肯让开。

事实证明我想错了。他似乎在某些情绪控制之下短暂而急促的喘着粗气，我能看见他胳膊的青筋因为用力过度明显突起，原本捏紧光箭末梢的食指跟拇指迅速松开。弓开如满月，箭坠似流星。后羿神迹配合似的疯狂绽放，四周热量完全消散，强横气流附着在光箭的末端，所有家具失去控制来回翻滚。关键时刻芷柠反应过来推开天苍，光箭因此失去准头，摧枯拉朽似的刺穿我的肩膀，夹血带肉，分散之后之后重新扎进我的背脊。我没办法形容那种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骨骼被无数的蛆虫啃噬，无法动弹，只能目睹它们在身体里闹腾。我甚至能感觉我的血液已经完全干涸，如果没用女娲石的庇佑估计已经没命。

迷迷糊糊看见芷柠从背后把天苍用力搂住，两只手在他结实的胸膛绕成环形。她冲他吼，破茕又没做错什么，你别拿他撒气。开始天苍玩命似的挣扎，随着她的话音逐渐萎靡，脑袋尽量埋低，眼眶周围的液体被阳光折射出晶莹的色泽。血弓失去支撑重新归为液态，滴落之后沿着木地板的缝隙流淌，最后跟王坦的鲜血完全融成整体。天苍克制半天终究没能忍住，积聚在胸腔的情绪全面爆发，他跟孩子似的挣脱芷柠跪向地面，从嚎啕到无声呜咽，不停用攥紧的拳头敲击墙壁或自己的侧脑。芷柠弯腰贴紧他的身体，以致他好几次不慎砸到她的胳膊。应该很疼，她皱着眉咬紧嘴唇。暂时没谁打破僵局，都沉默着，呼吸似乎异常凝重。时间在异样的情绪里面其实无足轻重。很久以后芷柠朝我审视几眼，确定我没生命危险才用咒文催动光遁。天苍察觉别的什么，咬牙切齿从自己的情绪里面抬起脑袋。我用半辈子的时间也不可能忘记他当时的神情，连眼仁都红透，说不清楚具体什么情绪，似乎想把某人生吞活剥。他在消失跟我或者木沐说了句话，没有任何语调，却比我见过的所有怨念更加阴沉。

他说，我不想做傻事，所以，最好别再碰面。

我不知道我在空荡荡的客厅站了多久才意识到某些关系已经结束。阳光依旧肆无忌惮透过玻璃洒满墙壁以及地板，灰尘在明媚的色泽里跳跃，像烟雾般，始终不肯散开。我转过头试图以恶劣的态度对待木沐，在我确定她无辜前我没办法和颜悦色。她跟刚才没有半点变化，神色，动作，甚至套裙上的细微褶皱。我的心在刹那之间软了下来，尽量压低声音，我问，王坦到底怎么死的。她犹豫着蠕动嘴唇，最细微的动作，反而如同耗尽所有能量。我能看见她的鼻翼轻微张合，却怎么也不能听到任何回答。

僵持很长时间以后我重新朝沙发转角看了几眼，突然想起王坦，半边蚩尤金铃，难怪他能让人看见前世今生，难怪他的血液恶疾无法根治，很多事情或许连神也没办法完全推测。青龙曾经预言天苍将在去年遭遇横祸，他老爸跟曹佳拼命让他摆脱厄运，仔细揣摩其实不难看出，或许原本属于他的灾劫完全转嫁给了王坦。聪明的他肯定也想到了这点，对吧。我想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想到这里木沐不合时宜喊出我的名字。她说，破茕。我发现我不敢听她说完，我怕真的面对她的答案。我怕我怕，我懦弱的以为只要没有彻底靠近真相我们就能回头。所以我跟逃兵似的跑向铁门，我突然能理解很久以前某人避开我的心情。我说不出某人具体指谁，我只能够想起几个片段，跟我现在雷同，暂离其实并不希望真的成为永别。我在铁门附近下意识的停下脚步，眼前或者心底浮现无数片段，最清晰的最深刻的，恍如隔世。

无论如何我都不敢忘记。承霄曾经在厨房的深处打翻几瓶酱油。天苍喜欢在楼梯的旁边坐着跟谁聊天。曹薇经常半夜起床偷吃冰箱里的薯片。木沐不分昼夜赖在沙发看无聊的电影。还有飞姐，手艺不行却跟着魔似的迷恋做饭，偶尔能把鱼香肉丝弄成水煮肉片，特别嘴硬，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方法不对。生活在别墅的几个月比以前所有时间加起来更悠久，至少我曾真的这样以为。那些那些。早晨牛奶跟面包的香味，午后充斥整间屋的阳光，商量出去买烧烤的喧嚣，以及偶尔在花园里耍宝与鬼扯的闹哄。我还年轻，不懂什么叫生命的真谛，但我明白，在最近持续的劫难与恐惧里，完全因为有这样的情绪我才能够若无其事坚持走到现在。

天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从回忆深处回归现实。我没时间抑或胆量回头张望木沐哪怕半秒，我知道我这个时候如果回头我就走不掉了。我不希望以后继续在她跟天苍间为难，我怕王坦在消亡后仍旧不能真正安宁。我咬着牙拼命合紧铁门，隔断了木沐的呼喊，阻绝了浓烈的血腥，同时也封锁了曾经充满我生命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