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复杂的一些日子 -- 第五章 最复杂的一些日子（10）
我不知道现在我遁到了什么地方，哪个城市，哪个街道，哪个路口，所有一切都像幻觉一样光怪陆离。昨天我在昆明，前天我在拉萨，我不知道长如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我只能靠我的直觉不断寻找。大概我是真的疯了，无节制的遁术几乎让我虚脱，有时甚至多走半步都会头昏眼花。出来多少天了，住了多少旅馆，我没算过，或许根本算不清楚。肉体已经麻木，灵魂还在坚持，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朝着不明确的方向用力迈步。不过行尸走肉没有思想，不会走着走着忽然红了眼眶，不会东张西望之后头脑空白，不会傻兮兮的站在十字路口迈不开步。走得多了我才知道，其实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中心，无论生人还是死魂都会在此聚集。无数高楼排列整齐，无数车辆穿梭如流，无数行人擦肩而过，所谓繁华其实就是心跳般的脉动，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我在这种脉动之中感受得到她的气息，暗淡的，清新的，沿着空气释放，仿佛上一秒钟她刚从此路过一般。我不知道这算错觉还是自慰，每个落水的人都能意淫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我就这么相信，这么坚持，这么固执，沿着那种所谓暗号继续往前找寻。
晚上住在各种旅馆，豪华的，简陋的，凑巧遇见什么就是什么。衣服裤子一直没换，晚上随手泡在水里，早上简单用符烘干。洗澡成了最痛快的发泄，只有抱着喷头才敢释放情绪，汗水泪水混着泡沫刹那之间不知去向。上床之前习惯找块空地跑上百十来圈，必须承认疲劳最能抵抗烦乱，要在筋疲力尽之后，才能安然入睡。天苍每晚九点准时打来电话，开始几天我没有接，结果他跟我玩狠的，不惜浪费灵力一直在我通讯符里留言。
他说，白痴，早点回来，不然承霄在你床上撒尿。
他说，白痴，今天考植物学，我用人形替你代考，真他妈累。
他说，白痴，今天开始军训，教官很牛逼的样子，很冷，脸都僵了。
他说，白痴，放寒假了，我和承霄明天回家，约好再过两天一起去买衣服。
这样一直持续到了十天之前，承霄忽然发来短信，他说，一月九号之前能回来吗。我没必要一直装酷，想想可能有啥急事，于是照着号码拨了回去。他比想象中的激动，愣头愣脑来了一句，哇塞，真是小破来着。下面半句还没出口，忽然哎哟一声惨叫，随着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电话那头已经变成天苍。沉默一会，他问，白痴，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我不知道，找找再说。天苍立马急了，冲我嚷嚷，找个屁啊，人家是神好吧，真要躲你的话你要上哪找去。我没吭声，反复考虑是否应该挂断电话。他的语气忽然软了下去，似乎意识到了我想做啥。他说，算哥求你好吧，一月九号之前回家。我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我没想过他竟然会用到求字。又是一阵沉默，他看这边没有声音，试探性地喂了一声。我怕尴尬，索性没有吭声。他说，你自己决定吧，我和承霄在你卡里存了点钱。说着叹了口气，缓缓按了挂断。
之后开始每天晚上他和承霄都会打来电话。今晚也是，承霄怕我心情不好，说了许多耍宝的事。其中最猛烈的一件是这样的，他和天苍坐公交出去玩，车厢过道已经站满了人，售票阿姨不屈不挠，一边疯狂拉客，一边大声嚷嚷，那位同学，往里挪下。承霄站在最后，已经贴着最后一排坐的女生。实在忍不下去，吼了一句，，要不你让司机叔叔往前挪下好不。售票阿姨一下来了脾气，跟着吼道，怪相，你要嫌挤的话怎么不打的啊。精彩之处就是这里。承霄还没开口，天苍已经侧过脑袋，学着她的口气冒了一句，怪相，你想多装的话怎么不去开航空母舰咧。
很好笑的事情对吧，挂了电话我却再也笑不出来。打开床灯，缓缓躺下，脑子里面翻来覆去全是长如软绵绵的笑容。我没刻意去想，其实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自己呆在家里静悄悄的过完整个寒假。可是，其实我不想说可是。我的生活缺了一块，不是最重要的，却是最宝贵的，即使我自己不愿意，我也必须找点其他什么东西填充。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里听见许多人在争吵，逐渐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我醒来的时候真的听见外面一片嘈杂，墙上的钟显示三点一刻。我打开门，路灯很暗，大宾馆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头。必须承认最近几天我没平时敏锐，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整个宾馆充满怨气。我住的是三楼，似乎接近源头，皮肤被刺激得有些痒麻。多数房客受到感染，每间房里都有争吵传出，难怪刚才我在梦里不得安宁。我一口气跑到楼道，一手缓缓扣起法印，一手伸进口袋掂量还剩多少黄符。服务台的小姐醒着，明显抵挡不住怨气侵蚀，脾气变得十分暴躁，瞪我几眼，没有说话。我朝电梯走了两步，楼梯口的怨气忽然散开，一个男孩背着书包三步两步跑上四楼。我是李家传人，眼力一向很好，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怨灵，反而身上笼着某种灵气，隐约有些熟悉。所以我没出声，悄悄追了出去，右手下意识的揣进放黄符的衣兜。他没察觉被人跟踪，一边上楼一边跟谁聊着电话。他说，我知道的，七天之前死在602房对吧，因为执念极重，怨念也很浓厚，会小心的，你真婆妈。说完愣了一下，似乎发现不对，回头瞟了一眼，借着遁术飞快失去踪影。我没看清他的长相，只是隐约发现他在冲我冷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有了兴趣，我用土遁飞快出现在了他口中的602房门口。他还没到，四周很静，路灯几乎没有任何色泽。我推开门，伸出的手一时忘了收回，脑袋深处仿佛触电一样没了知觉。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十分可笑，就像天苍说的，真不给我长脸，抓了十多年的怨灵竟然会中这么浅显一个圈套。当时，很明显的，怨灵窃取到了我的记忆，故意幻化成了另外一副嘴脸。所以我在推开门的瞬间看见长如，以致理智冷静沉着以及警惕，统统都在刹那之间化成灰烬。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怨灵推翻在地，无数怨气仿佛钢钉一般刺穿身体。我咬咬牙，打算亮出符纹，试了好几次才想起它已经被姑姑借走。默默沮丧一会，想要打开异瞳，又再发现这段时间虚耗过度，一时竟然没法凝聚足够多的灵力。绝望猛然倾泻下来，心里反而有些轻松，没有难过，没有悲恸，只想这样一直躺到灰飞烟灭。
怨灵朝我走了两步，容貌早已还原，再也不像长如。我没吭声，有一点点失落，左边胸腔微微颤抖。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在瞬息之间，走廊尽头忽然传来声响，之前那个背书包的男孩沿着光泽显出身影。他说，王家禁术，天光八式，其三，林密。五根光柱从地板里冒了出来，朝着四面八方伸出枝桠，仿佛密林一般飞快覆盖全场。怨灵来回躲了片刻，最终被光柱所笼罩，挣扎几下之后化作一片白烟。男孩收了法术，凑我旁边嗲声嗲气叫了一声破烂哥哥。我没吃惊，至少现在已经没了。刚才他用王家禁术之时我就已经想起，他是天苍那个特捣蛋的弟弟，王坦。
我面子上挺挂不住，打算先发制人，皱着眉头问他，怎么自己跑来抓鬼，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他跟他哥一样嘴贱，立马应了一句，出什么事，被鬼打地上去躺着？
我说，谁说我是给鬼打的，我是故意躺着，伺机反击，你懂个屁。
他忍不住笑出声音，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开始一本正经跟我交流。他说，王家有个综合网站，上面有各地的鬼怪资讯，是由其他灵者传上去的。平时鬼怪安分还好，一旦有谁作恶伤人，我们就会派人镇压。有些不包括在资讯里的，比如刚才那个怨灵，我们收到消息，也会帮忙超度。我哥那里有个专用通讯黄符，一有任务就会传去讯息。其实，今晚原本该他来的。
我给他的神情逗得想笑，随口说了一句，那他怎么没来，肯定偷懒睡觉了吧。
他不知道为啥有些生气，撇着嘴巴嚷嚷，我哥没有偷懒，破烂哥哥真没人性
我赶紧说，好好，你哥没有偷懒，你哥是只勤劳的小蜜蜂。
他没理我，自言自语似的往下叙述。他说，不知是谁任性到处乱跑，我哥忙着找他，家也没怎么回，昨天还被我爸骂了。
我一下子愣了，侧着脑袋不知该说什么。
他瞟瞟我，继续念叨，破烂哥哥军训没去，我哥自己辛苦不说，还要维持人形给你顶着，一周下来几乎瘦了十斤。放假回家也没带我去玩，整天占卜过去占卜过来，生怕你在外面出了啥事。上周芷柠姐姐到结界来，看他瘦成那样，气得二话没说，直接又回灵山去了。
我没吭声，心里暖得有些内疚，以致忘了追问‘芷柠’是谁。
他叹口气，学着他哥那样摸摸鼻梁，歪着脑袋笑得十分狡黠。他说，我哥一月九号生日，我先走了，破烂哥哥到时再见。说完扣起法印，转眼没了踪迹。
四周仍旧很暗，路灯不是兄弟，永远无法照进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