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复杂的一些日子 -- 第五章 最复杂的一些日子（9）
四周安静下来，没有光线，没有声响，仿佛连自己都不再存在。
天苍跟我一样迷茫，但是仍旧决定照我说的试试。我怕他受禁术力量反噬，用黄符把自身灵力全部借给了他。承霄很识趣地退到旁边，嘴里一直嘀咕，小心一点。天苍一把扯掉上衣，扣起法印念动咒文，古铜色的胸膛不停起伏。他说，王家禁术，血控灵媒，以我血脉为媒，大神伏羲借法。额头隐约泛起彩光，血雾随着声音溢出身体，在他头顶聚集成了伏羲氏的形象。附近大半劫灰受到影响，畏惧似的朝着两旁退开。天苍抓住机会喊了一句，八方妖孽，尽皆退散。伏羲形象脱出护身金莲范围，远远朝着蛇妖抡起拳头。长如吓了一跳，小脸气得通红，情不自禁骂了起来，，不是嘱咐你们不要出手的么。奇怪的是蛇妖比她还要激动，原本一直神志不清，这时忽然有点兴奋，侧着脑袋不停呼唤，伏羲，伏羲。声音十分柔软，仿佛最原始的歌谣，悠悠扬扬不受任何阻隔。
场子里的力量强得匪夷所思，伏羲形象还没靠近蛇妖已经开始溃散。天苍遭受灵力反噬，嘴角缓缓溢出血丝。在场没人反应过来，包括长如和烛龙神，绿光忽然转化成了某种图腾，有神迹的圣洁，有魔元的暴戾，仿佛晚霞一般凝在蛇妖身后。长如喊了一句什么，指尖光泽愈发璀璨，无形力量仿佛要把天空撕成两半。伏羲形象承受不住，下面半边蛇身已经四下飘散。蛇妖显得十分悲恸，发疯似的扑了过去，用自己的图腾将它整个包裹起来。长如愣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抓住机会化成七色光束，连同九天外的无形力量一起从她额头直穿而过。蛇妖肉身尽毁，图腾重新变成绿光，沿着伤口一寸一寸往外喷涌。但她暂时没有倒下，仍旧死死搂着伏羲形象，仿佛两条胳膊之间装了整个世界，眸子深处因为某些情绪不断淌出暗红色的眼泪。时间缓缓流逝，四周逐渐归于平静，伏羲形象失去图腾庇佑烟消云散。蛇妖再也克制不住，仰起脑袋大声嘶吼，声音似乎含着愤慨，撞上触龙神的护罩之后变成一阵闷响。她说，死亡不是结束，只是另外一种开始。说完身躯化成劫灰，随着寒风不知飘落到了什么地方。我敢肯定最后时刻她的神智已经恢复正常，因为她在看见我的时候不知为何有些怆然，最普通的，最单纯的，最简单的，却是言语最难描绘出的。
之后，之后。
长如转头打了一个响指，四周于是恢复原貌，一草一木也没落下。触龙神跟两柄古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云泽，天空又再涌起层层乌云。天苍穿好衣服，伸手轻轻抹了一下唇角。他说，到底怎么回事，那个蛇妖居然能跟天神抗衡。长如没有吱声，缓缓蹲了下去，眼泪不知为何滑出眼眶。我没反应过来，赶紧蹲到旁边，伸手握住她的肩头。我说，没事，都过去了。她点点头，用力抓住我的胳膊，眼泪反而更加汹涌。她说，我很难受，想起很多事情，还有很多预兆，我不知道原因。
又起风了，四周凉得让人心寒。
当晚仍旧狂风大作，无数紫褐色的闪电沿着云层拉出一条一条口子。月光仿佛被泼散的液体，一块一块粘在树杈以及玻璃之上。九天之外隐约传出喘息般的嘶吼，撞在所谓九天结界之上，一下一下，无休无止，让人背脊不由自主冰凉起来。
我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仍旧有人唱着哀怨的歌，歌声是动听的，同时却又无比尖锐。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四面八方全是血雾。大地从来没有这么宽阔，似乎整个被拉成了平面，没有树木，没有楼房，没有山岳，没有水流，只有无数尸体从我脚下一直累积到了天边。暗红色的血液已经没过脚踝，刺鼻气味仿佛竖起的刺，透过肌肤，侵入骨髓。然后我在一阵冷冰冰的风暴之中察觉了它，陌生也好，熟悉也好，总之印象深刻到了极点。它在血红色的空中缓慢走动，脚步沉重而又轻巧，神色高傲而又懵懂，半透明的魔元随着呼吸忽明忽灭。我想喊点什么，莫名其妙有些愤怒，一股热流沿着背脊飞快撞击大脑。它转过头，察觉到了什么，转眼出现在我面前。我用右手抓住它的魔元，左手扣起法印放出神迹。是的，神迹跟长如的一样宝蓝色的神迹。它没反应过来，其实我也一样，神迹与魔元在短暂碰触之后化成一团火焰。疼痛开始蔓延，仿佛蛆虫一般啃噬皮肉，最终层层叠叠沉淀在了大脑深处。它疯狂地挣扎，五官因为痛苦扭在一起，魔元化成尖刺不断洞穿我的身体。我没吭声，也没闪躲，抓住魔元的手即使烧焦也没松开。时间一寸一寸流逝，它的生命到了尽头，随着腐臭缓缓碎成粉末。我抬起头，看见一轮深黑色的太阳，以及一个女人明媚的脸。算熟悉吧，我记得的，有长如的坚韧，有若言的妩媚，有夜杀的高傲，有许诺的神圣，可是于我而言有何意义？太远了，太久了，连我自己都已记不清了。四周忽然涌起冰凉的风，我的眼泪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划过唇角，温热的，散乱的。我低下头，正好看见它在土壤深处生根发芽，瞬息之间绽放成了一朵黄色的来生花。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枕头不知为何湿了半边。
之后几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至少表面来看确实如此。考试一步一步逼近，住楼上的师兄每次碰面都要叮嘱我们千万不要挂科。其实挂与不挂是个运气问题，天苍觉得他这样的帅哥老师多半舍不得挂。承霄不爱死记硬背，最痛恨的就是《观赏植物研究》，成天抱着图鉴在那啃啊啃的，以致某天骂天苍的时候说了一句异常彪悍的话。他说，你他是龙爪槐还是郁金香啊。
考英语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早上出门没有带伞，跑回公寓已经全身湿透。天苍走在前面，推开门的瞬间不知为何轻轻叫了一声。承霄伸长脖子往里面看，差点没把天苍掀翻在地。我站他俩中间，越过肩头正好看见郑晓晓在天苍床上坐着，似乎伤势已经痊愈，脸色有些红润，隐约透着威严。她没说话，侧过脑袋望着云泽，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眉眼深处笼了很厚一层雾霭。承霄跑了过去，原本想说什么，被她这副神情吓得没敢开口。阳台外面正好涌来寒风，木质门板‘砰’的一声紧紧合上。
不知过了多久，郑晓晓从思绪之中回过神来，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我和天苍。她说，你们杀了我家主人对吧。声音尖锐到了极点，把桌上的几只杯子震成粉末。我俩还来不及开口，她又继续喊了起来，蛇妖，就是那条蛇妖。似乎整个喉咙紧绷起来，几张铁床隐约有些颤动。天苍原本正在兜里掏烟，闻言忽然反应过来，右手一个哆嗦，三五撒了一地。我没这么激动，愣了一阵立马反应过来。我说，你的主人，是女娲，对吧。承霄完全没懂我们在说什么，抓着毛巾准备发问，阳台大门猛地敞开，长如软绵绵的声音混着雨水抢先传了进来。她说，没可能的，自从盘古伏诛，天地之间再也没谁有足够的力量伤害女娲分毫，包括神魔。语气十分平淡，似乎冻结起来，拼命抑制内里某些情绪。郑晓晓朝阳台走了两步，脸上露出很鄙薄的笑容。她说，其实你比我还清楚，除了女娲，没人能在重伤之余跟神抗衡。话音跌到地上，四周沉寂起来，长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天苍左侧。她没吭声，也没转头看我，浅黄色的外套显得有些单薄。我在天苍右边，转头正好看见她的侧脸，背光的缘故吧，色泽比较暗淡，轮廓十分模糊。然后我就心痛起来，隐约觉得她跟平时不同，却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同，我们之间仅仅隔了一个天苍，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一样渺茫。天苍一直是个敏锐的人，最先察觉到了某些情绪，耸耸肩膀往后退了一步，同时侧过脑袋冲我撇了撇嘴。长如仍旧没动，目光一直飘向远方。郑晓晓找承霄要了支烟，开始压低声音叙述起来。
其实她也搞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只是几天之前凭着主仆间的微妙感应，察觉到了女娲身受重伤，并且遭受某种力量追击，一路跌落到了凡尘之中。追击她的力量受到九天结界拦截，虽然最终折回到了不周山顶，僵持之时却使三界产生无数异状。以我们的眼光来看，就是最近那些凶兆。之后几天郑晓晓的思绪一直处于混乱状态，无数画面起伏，无数时间流逝，似乎已经接近真相，却又始终无法触碰。直到今天早晨，她在睡梦之中忽然看见另外一些片段。大致是说，女娲坠入凡尘之后，意识已经模糊不清，受到女娲石的灵力吸引来到某所大学，原本是想依靠神器之力回复部分灵力，没有想到却被一堆白痴当成蛇妖打得灰飞烟灭。很明显了，长如就是那堆白痴之中最杰出的一员。
天苍最先反应过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往后重重坐到冉创床上。他说，女娲也算神吧，弑神者会……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先是看了长如一眼，然后侧着脑袋看我，眸子里面许多东西来回翻滚。我没注意到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全部精力集中在了长如身上，有点莫名其妙，明明十分害怕，却不知道在怕什么。长如叹了口气，很轻，肩膀微微颤抖，始终没有转头看我一眼。她说，原来如此，之前我还真没想到，自己要应的劫，是由自己引发。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十分唾弃，也很可笑，唇间发出冷冰冰的声响。我猜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脾性，我在刹那之间明白自己担心的是什么。可惜还是迟了，迟了。我伸出手，指尖还没碰到她的衣服，她已经像烟雾一样消失在了空气之中。郑晓晓在旁边叹了口气，雨声混着许多人的心跳变得喧嚣起来。我只是个凡夫俗子，算不清楚这是暂离还是永别，所以我没办法控制我的情绪，我朝阳台跑了两步，一边扣起法印，一边大声嘶吼。我说，别走，长如，别丢下我。天苍想从后面把我抱住，我能听见他的嘴里念着禁锢咒文。承霄发现不对，也在冲我大喊，他说，破茕你别这样。我没说话，我在天苍念完之前回头放出一只火鸟，然后借着光遁从阳台的左侧遁了出去。
还下着雨，很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