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关于，还是关于 -- 第三章 关于，还是关于（4）
那天不周山的来生花开了满满的一片，花神披着七彩霞光缓缓走进神界。神话时代至此告一段落，女娲预言中的上古十六天神全部现世。为了纪念这个特殊日子，也为缅怀某些再不复还的神，女娲邀请众神共赴瑶池举办盛宴。伤感总在喧哗之后，情绪随着吵嚷缓慢绽放。众神一边喝酒一边感慨，谈起伏羲堕入轮回，谈起黄帝黯然离去，谈起公共受罚万年，各自沉浸在了不一样的悲伤之中难以自拔。瑶池上空一片阴霾，再美好的景色也没谁去认真观赏。精卫趁机溜到下界，笼着灼人光芒游走各个角落。凡人在她身上发现太阳神的影子，于是趴在地上不停吟唱虔诚字句。没人想到精卫其实只是一个孩子，好奇以及虚荣一旦膨胀，就再也没办法填满。所以她在那些低贱生命面前尽量显示才华，迎着寒风化作九轮烈日一边奔走一边散发万丈光芒。凡间转眼变成炼狱，花草凋零江河断流，无数死尸沿着龟裂大地堆积如山。但她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分寸，没有是非，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也许，只是也许，在她看来六道众生都像昆仑山的花草一样，即使粉碎，也能重生。所以直到后羿奉命前来，她还拖着火舌兴奋奔跑，九轮烈日随着欢呼不时落下一串串的鲜红火舌。后羿冲她大喊，别再闹了，跟我回去。她不满他破坏了自己游戏的兴致，转身猛地射出万千芒刺。后羿跃到半空，继续冲她呼喊，不要逼我动手。精卫觉得好笑，一边呼啸一边把他围在核心，刹那之间凡尘又有无数生灵化成劫灰。后羿于是显出浩瀚天威，落日神弓一弦九箭，夹着寒光划破天空。光神夫妇终究来迟一步，赶到之时正好看见女儿随着一片霞光灰飞烟灭。周围有风刮过，纷纷扬扬落在东海之滨。
后羿看着昆仑夫妇红肿双眼之时觉得心里一阵一阵难受。虽然他敢告诉任何旁人他是替天行道，可是精卫魂飞魄散这个结局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安宁。关键时刻女娲挡下昆仑朝他放出的火凤凰，她用某种悲恸语调告诉诸神谁都不能残害无辜生灵。光神比较理智，明白错的不是后羿，而是自己夫妇教导无方，没让女儿明白所谓对错界限。可是昆仑不这么想，他对女儿的爱逐渐让他失去理智。特别是在某些深夜，望着夜空他总想起一些悠远但是清晰的事……精卫初次喊他爸爸，精卫变成兔子哄他开心，精卫背对夕阳笑得无比柔软……然后他从回忆深处挣脱出来，一边颤抖一边诅咒后羿，以及整个神界。
奇怪的是刑天比他还早爆发。也许就连女娲也没猜到，刑天竟会拎着干戚冲到不周山脚，红着脖子扬言要给精卫讨回一个公道。因为除了光神没人知道，很久以前刑天遇上精卫那个瞬间，某些缘分已经飞快生长成形。刑天一直没有学会释怀，努力许久，挣扎许久，最后终于发现天人睿智面对某些情绪形同虚设。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原谅，也没办法假装所有一切全是云烟。所以站在后羿面前干戚因为怨恨变得色泽暗淡。后羿咬着嘴唇退了几步，刚毅的脸逐渐有些扭曲。刑天站着没动，但是灵力扯得四周山石东倒西歪。
神界因此笼上一层阴云，奇珍异兽不停四处奔走。刑天动手之前炎帝忽然幻化出来，献出整个神迹把他封印到了时间缝隙之中。怎么说呢，他俩平时关系最好，因为了解所以不愿看着对方一错再错。可惜刑天没有理解这点，被迫沉睡之前还在扯着嗓子怒吼，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声音化成浅紫色的蝴蝶，至今仍旧沿着神界各个角落回荡。
炎帝失去神迹之后没法继续呆在神界，三天之后他在诸神祝福之中坠落到了滚滚红尘。那个瞬间后羿心里忽然长出毛绒绒的内疚，他朝他的妻子缓缓露出微笑，唇角勾起却有数不清的憔悴。嫦娥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忍着悲伤不断抚摸他的眉角。她说，放心去吧，千年也好，万年也好，嫦娥都会等你回来。后羿于是笑了，高高在上的他竟然也像孩子一样有着傻兮兮的幼稚。然而遗憾的是，嫦娥终究舍弃掉了誓言，她在后羿转世之后跟着纵身跳进六道之中。或许爱情真的可以绵长可以沧桑甚至可以不计代价。反正在她心里等待难过欺骗，就算背离神道，就算诋毁承诺，她也要用她的方式死死守在后羿左右。那天傍晚两枚神迹飞进月宫，纠缠在了最粗壮的一棵桂花树上，每逢十五就会发出柔和但是坚硬的光泽。
然而精卫的事并没因此结束。
继承伏羲大智慧的光神无疑拥有最敏锐的观察力，但她还是没能看清某段时间她丈夫的所作所为。很多时候她在黑暗之中感觉不安，心里翻滚各种扭曲着的画面，却没办法回到现实找到交集。她在昆仑山的陡壁之上日复一日窥视未来，遗憾的是她对昆仑的担忧让她陷进迷局，没法继续像个旁人一样保持灵台清明。所以未来始终未来，一切喜悦悲伤全都倾斜到了暗紫色的薄雾之中。时间继续优雅流逝，等她终于拨开云雾，一切因果早已回不了头。昆仑历经周折收集到了万千恶灵，锁住三魂七魄之后挤压成了另外一个整体。不用我说你们也该猜到这个整体就是万世恶灵。它身上的怨气随着时间流逝成倍增长，如果昆仑能有机会带它穿越时空摆脱轮回束缚，天地间的浩劫将会永远没有止境。好在光神赶在时空缝隙完全张开之前找到昆仑，她在他的身后默无声息站了好久，神情跟当时的天空一样毫无光泽。昆仑没有回头，树木在他身上投下斑驳黑影，麒麟趴在旁边一动不动。他说，还记得吗，精卫出生那天就是这种天气。哽咽着的语气轻易浸湿周围一片土壤。光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陌生，许多画面重现，许多感情流逝，某些说不清的冰凉瞬间爬满全身。于是她把神迹显现出来，忍着悲伤一字一顿地说，不要逼我跟你动手。昆仑笑了起来，泪水混着笑容凝成许多亮晶晶的石块。但他没有停下，仍旧领着万世恶灵一步一步靠近时间缝隙。光神咬着嘴唇扬起左手，满天芒刺于是对准他的后背。昆仑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这么狠心，没有打算防备或者反击，只是闭着眼睛继续前进。光神不停喘着粗气，左手颤抖半天始终没有办法落下。昆仑半边身子已经进入裂缝，万世恶灵开始唱起悠扬的歌。似乎就是这个刹那，麒麟忽然站到光神这头，身为圣兽之首的它豁出全部灵力，勉强将空间秩序扰乱了半个瞬间。时间缝隙于是碎成粉末，昆仑遭受自身灵力反噬，猛地往外弹开好远。光神终于垂下左手，指尖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明晃晃的弧线。天地间的光芒于是凝成一柄修长利刃，沿着昆仑山的石块一直刺进幽冥地府。光神跟着瘫倒在了那片璀璨之中，满脸泪水随着嘶吼被风吹成永远散不开的雾气。
空中隐约升起许多光泽。
万世恶灵趁着混乱逃进虚空之中。麒麟仰着脑袋大声嘶吼，硬把它从那个漆黑空间扯回现实。光神垂着脑袋没有说话，没人知道其实昆仑倒下那个瞬间她也跟着死了。不是肉身毁灭，不是神迹流失，而是内心深处某些情感飞快衰竭。就像关掉电源，灯泡忽然暗淡，音箱归于沙哑。光神永远无法忘记是她自己亲手毁了她的整个世界，任何理由都是借口，不能原谅，没法救赎。所以她把昆仑紧紧搂在怀里，望着他的伤口不断流露暗青色的悲痛。昆仑用手缓缓整理她的刘海，指尖温度沿着额头一直蔓延到了灵魂深处。她还没有分清这是眷恋还是流连，就已听见她自己的心脏仿佛菊花绽放一样碎裂成了好多好多小片。昆仑努力露出笑容，干涩而又圆润，恍惚一如初见。光神想起许多逝去的事，咬着嘴唇还是没能阻止泪水砸到他的身上。他用拇指抚摸她的眼眶，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小声念叨，别哭，别哭，女娲早就说过，爱是一只装满仇恨的盒子。昆仑化作飞灰那个瞬间光神失去了她存在的所有意义。
之后的事开始跟你两个息息相关。
万世恶灵被麒麟封印在昆仑山的巨石之中。光神在旁刻了八个大字，红尘未净，鬼神不灭。她的意思是说，人心混浊即成魔，除非谁能保证天地间的生灵全都诚心向善，否则凝在万世恶灵身上那些喧嚣欲望以及暴戾永远不会消散。其实以她能力净化人心不难，伏羲玉琴除了预知未来还能洗涤灵魂。可惜生命是场巨大循环，此念未消，彼念又生，外力始终只是辅助，唯一出路只能自己领悟。她在现实面前初次表现出了沮丧，一半因为昆仑带走了她所有一切坚韧，另外一半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女娲说过弑神必受天诛，她在杀死昆仑之前已经知道，三个月后会有紫色霹雳爬满天空。没有后悔，也不痛苦，她像病危老人一样仔细回忆自己经历过的零零种种。修炼，得道，爱情，亲情，喜悦以及悲伤。没人知道她在那段时间领悟到了什么，所以直到现在诸神都没弄懂，她的神迹为何在她死后没有返回神界，而是随着时间洪流一直辗转到了千万年后。
麒麟封印万世恶灵之时埋了一片鳞片，这是传说中的永恒束缚，除了天神没谁能够解开。遗憾的是世上永远没有所谓万无一失，机缘追随巧合，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明哲，我说的是承霄他爸。他出事的头天我在家里感应到了怨气，万世恶灵独有那种，淡薄却又深刻，垃圾一般糜烂。沿着气味追踪到了你们学校，发现校门附近不知被谁布下神族结界，妖气尸气困在深处日积月累形成沉甸甸的一片。我在里面变得不再那么敏锐，整整花了一天时间才追寻到万世恶灵具体所在。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我决不会允许任何人有机会伤害明哲。
刚一看见三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那种繁复结构绝对不该出现在凡尘的一所普通大学之中。万世恶灵比较狡猾，在我进去之前释放怨气，引诱你们匆匆忙忙赶来。结界里的气息容易让人局促不安，即使灵者也没办法抵挡，所以你们二话不说直接跟我动上了手。我没时间纠缠，又不愿意伤害你们，情急之下只好打开我的结界。不要说我危言耸听，如果不是白虎帮忙，你俩恐怕早就死在里面。我没理由伤害你们，但是你们应该明白，以我残存这点灵力根本没法打开结界放人。
承霄那个孩子真傻，居然真的以为我是得了重病而已。
打伤我的不是万世恶灵，而是夜杀。当时三教走廊一片漆黑，无数冤魂凝结成了实体。她在怨气掩护之下偷袭了我，没留一丝余地，直接洞穿心脏。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迟了，身体仿佛撕裂一般不断颤抖。她从黑暗深处走了出来，右手握着半边金色铃铛，脸上刻满冷冰冰的高傲。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放出狐火，我跟现世中的狐狸有着本质区别，怎么使用这招都不可能丢掉性命。夜杀没有想到我还能够反击，撑开护罩之前被我烧伤右手。然后，很自然的，她生气了，性格作祟，不再顾及任何后果。她把金色铃铛朝我扔了过来，空气深处飞快产生波动，似乎无数亡魂同时嘶鸣。我猜那个瞬间我很绝望，一半因为自己身受重伤，还有一半在于我很清楚，那铃铛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掌管众生存亡大权的蚩尤铃。由于很早之前缺了一半，现在每次使用都会带来很严重的灾劫。
夜杀看穿我的心思，漫不经心露出笑容，杂草一般冰凉并且锋利。我用尾巴挡住铃铛，拼了性命再次放出狐火。她往后面退了一步，稳住身形想要说点什么，忽然皱着眉头转移到了走廊尽头。之前她站那个地方猛地一阵颤抖，一束荆棘冒了出来，飞快插进天花板中。与此同时四周涌动暗淡花香，一股柔和力量把我转移到了我家大门。
我不知道救我的人是谁，但我知道来头一定不小。
因为夜杀本身就不简单，她是死神蚩尤原配妻子，掌管世间黑暗面的上古大神。
其实世人习惯叫她另外一个名字……西王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