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关于，还是关于 -- 第三章 关于，还是关于（2）

承霄自己也没搞懂他爸究竟遇到什么事情，他说总之就像每天晚上准时播出的警匪片，情节冗长并且离奇。推算起来应该是他带着张巧上香那天，他爸赶去沙坪坝的某处签个合同，一大清早出门，至今下落不明。当天他爸给他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我和天苍还没起床，一次我和长如正在拥吻，换句话说就是手机不在他的身上，两次通话都是我在替他交涉。隔天我把手机还他，他在阳台拨通电话之后听见一片杂音，然后手机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话……刘承霄你给我听着，想见你爸你就跟你后妈商量准备点钱，不要太多，一百万就够了，给你一个星期准备，别关手机，我们随时跟你联络。承霄以为对方恶搞，习惯性的反骂，你他撑了还是醉了，拿嘴放屁你也不嫌恶心，你妈还被我绑架了呢，你怎么……骂到这里不敢再骂，因为电话那头传来他老爸的呻吟，轻微但是沉重，一直落到心底。陌生男人于是冷笑几声，反复警告几句之后匆匆挂了电话。

找遍家里所有房间承霄才算真正死心，那些所谓侥幸终于在他心里烟消云散。他像孩子一样咬着嘴唇不知所措，百平米的屋子以一种嘲笑的姿态把他紧紧包围。他在沙发躺着抽了大半包烟，然后捂着嘴巴很小声的哭了起来。快凌晨的时候郑晓晓从外面回来，看见承霄之后表情迷茫却又伤感，嘴唇一动一动，半天没有吱声。承霄听见声响抬起脑袋，眼神映着灯光有些暗淡，不知因为厌恶还是兴奋。沉默几秒之后，沉闷响声忽然打破僵局。郑晓晓的提包掉到地上，中间几乎没有半点间歇，她也跟着侧过身子栽了下去。承霄手忙脚乱扶起她的刹那发现她生病了，她在他的怀里抽搐似的微微颤抖，眼睛混沌，额头滚烫，脸色白得几乎能够看见下边蠕动着的血管。

不知为何他对她的反感忽然没了踪影，人的认知以及感情很多时候没法描述。承霄背着这个女人匆匆下楼，拦了一辆小车指手画脚去了医院。路上他让她的脑袋枕着自己肩头，就像电影里的儿子带着母亲进城看病，眼眶微红呼吸沉重心里装满各种情绪。窗外明灭着的光影落她脸上，她在睡梦之中强忍疼痛紧紧皱着眉头。承霄小心整理她的刘海，手指碰到冷冰冰的皮肤，于是心脏一阵一阵抽痛。想起去年郑晓晓的生日，他在他爸劝说之下犹豫很久终于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她比谁都清楚这话口不对心但是仍旧笑得十分满足。必须承认她是一个女人，平凡到了极点，十分容易感动，也很容易牺牲。

诊断结果很快出来，郑晓晓是劳累过度引起气衰体虚，继续忙东忙西迟早性命不保。坐诊医师是个老头，写药方时不断哑着声音责备承霄，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懂事，你妈累成这样也不知道帮忙。郑晓晓想解释什么，侧着脑袋露出苦涩笑容。承霄抢在前头开口，握着她手一字一顿地说，谢谢爷爷教训，霄霄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不耍脾气一定帮我爸妈多做点事。说了一半眼睛红了，泪水顺着眼角迅速滑落。郑晓晓也哭了起来，愣了半天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做梦，于是情不自禁把他搂了许久没有松手。

按着医生开的处方拿了几包中药，承霄每天回家熬好，一勺一勺喂她喝完。母子间的感情如同灰尘一样堆积，没有丝毫声息，但是厚厚一层。一个星期转眼走到尽头，郑晓晓的病情似乎一点没有好转。承霄毕竟只是刚满十九岁的孩子，一边担忧她的病情一边还要应付绑架他老爸的畜生，独自一人苦苦撑了七天几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好多时候他在她的床沿趴着睡着，看着他的憔悴模样她都忍着没有哭出声音。其实他爸的事绑匪早就通知了她，她在承霄面前一直不提并不是想逃避责任，而是不想眼睁睁地看他背负更多东西。如果可以，她是真的愿意全部，所有，一切，都由她来承受。

承霄懂，全都懂，因为绑匪跟他说了郑哓哓也知道这事。他在那个瞬间明白她的心思，就算只是猜测。他在心底承认这个女人是他亲妈，从下一秒，直到永远。

很多东西并非必须血脉相通才能心领神会。

半小时后我和天苍决定帮助承霄，姑且不说什么兄弟义气，修道之人原本应该慈悲为怀。我的打算是学雷锋，偷偷摸摸做件好事。可是天苍认为承霄必须知情，就算事后不得不用忘却符咒消除记忆。这个祸害倔强起来像个老头，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眉眼之间全是沧桑。我最怕他这样，一半严肃一半忧伤，让人没有半点反击余地。

晚上我俩拉着承霄去了云泽左岸，没有喝酒，夜色有点冰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二教旁边，寒风一边呼啸一边打转，湖畔护栏显得有些冰凉。我停下来，瞧了承霄半天，一本正经地问，相不相信世上有人懂得法术。四周忽然很静，花坛里的洒金珊瑚不断摇晃。承霄侧过脑袋，出人意料答了一句，相信。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心情，笑容僵在脸上半天没有散开。天苍比我激动，搂着承霄不停问他为啥为啥。

承霄于是讲了一件别人听来匪夷所思的事。

成长是次回不去的旅游，沿途风景在欣赏和感慨之中随风飘散。只有很少一些片段，狠狠扎进灵魂侧面，多年之后仍旧随着心跳若隐若现。七岁那年夏天出奇漫长，承霄一家挤在不到十平米的房间，守着很旧很久一把台式电扇，身体里的水分几乎蒸发干净。承霄他妈很少出门，成天蜷在靠床某个角落，闭着眼睛，吸很多烟，黑暗之中没有任何表情。她的怨恨其实很好理解，就像所有平凡女人一样，无论如何不愿看着年轻美貌因为贫穷腐败变质。所以她在承霄他爸面前保持冷漠，不是任性，不是胡闹，而是一种无声抗议。那天承霄他爸花了半天工钱买了一个西瓜，一刀一刀小心切好，整齐码在塑料盘里。承霄他妈侧着脸说不吃，承霄他爸于是端着盘子不断哀求，吃一块吧，真的挺甜。闹了一阵承霄他妈忽然来了脾气，一边嚷着不吃不吃一边扬手打翻盘子。西瓜撒了满地，盘子里的尖刀于是弹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好朝着板凳上的承霄射去。四周空气忽然凝固起来，没人尖叫，没人呼喊，甚至没人喘气，旧风扇的声音刹那之间显得特别刺耳。承霄张着嘴巴站在原地，还没想起这个时候应该害怕，明晃晃的刀尖已经闪电似的刺到眼前。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他能听见自己心跳，藏在骨骼以及肌肤之间，细碎并且激烈。然后想到了死，带着很小一点悲伤，嘲笑似的四处蔓延。

可是许多事情远比想象复杂。水果刀在额头前面停了下来，仿佛时间被人偷偷上锁，没有谁能继续发生变化。承霄傻傻站着没动，空气深处有风涌动，吹到他的身边忽然不见踪影。他爸最先反应过来，扑了过去紧紧抓住刀柄。于是一切回复正常，承霄他爸握着尖刀掉到地上，承霄愣了一阵终于哇地哭了出来。这时窗外有群不知名的鸟儿掠过。承霄他爸转身给了他妈两个耳光，承霄听见响声哭得更加昏天黑地。他爸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吻着他的小脸一步一步走到门外。他妈坐在一堆西瓜上边，独自一人捂着脸庞哭得筋疲力尽。

当天晚上承霄很晚才睡，闭上眼睛他总看见无数阴森森的刀尖。他爸寸步不离守在旁边，哼着小曲不停替他抹去汗珠。他妈坐在一旁发呆，不知心里装满悔恨还是委屈。次日一早家里来了客人，承霄他爸开门之后觉得眼睛微微有些刺痛。他妈仰着脑袋望了过去，也感觉到脑袋深处嗡嗡乱响。门外站了一个女人，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左耳带着银质耳钉，穿着简单但是感觉优雅。她冲他俩微笑，冰凉之中渗透温暖，似乎不该属于这个喧嚣凡尘。愣了很久承霄他爸才说，请问找谁。她转过头看着刚醒来的承霄，眼睛深处忽然大雾弥漫，许多厚重情愫穿越时光绽放如花。承霄有点迷茫，脑海深处忽然出现错觉抑或幻觉，一段一段像些被人撕碎了的小人画册。沉默片刻之后她说，我能带刘承霄走吗。语气接近苍白，明明是个问句，却像传达命令。承霄他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着嘴巴愣了半天没有吭声。于是她又重复一遍，我能带你儿子走吗。承霄他爸觉得自己应该发火，可是在她那种接近透明的目光之中，所有火气没来由地没了踪影。最后他只淡淡说了一句，决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