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十四章 非人之七
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赵麒总觉得书店老板的脸上挂着一丝嘲讽般的冷笑。这位书店老板是新本格推理的狂热爱好者，最大兴趣自然是推理小说中的种种诡计，密室、不在场证明、时间诡计、不能犯罪、叙述性轨迹这些东西才是这位书店老板的兴趣所在。至于犯罪的动机，这种事情一向被这个人视为社会派的噱头而嗤之以鼻。
而现在从书店老板口中说出的正义感或者是满足感这些个驱使杀人狂犯罪的理由，本质上都只是这个人并不感兴趣的动机而已。
“一个普通人，生活在一个安定的法治社会，享受着法律对自身权益的保障，肯定会对法律的权威性产生认可。再加上这个普通人从小生活的环境都网络到道德风俗编织的人情世故之中，这个普通人当然也会受到道德情感的约束。无论正义感也好，无论愉悦感也罢，这个普通人都有其他的途径让这种心理需求得到满足。如果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无法通过司法途径得到弥补，那么可以通过媒体舆论来获得关注，反正这个世界的无良媒体又不是只有你们《惊世奇闻报》一家而已，就算被一般媒体封锁了消息，也还有网络平台可以宣泄。只要情绪不被淤积，那么正义感就不可能被积压到需要通过杀人来释放的地步。至于愉悦感那就更简单了，姑且不论亲情友情爱情带来的满足感，就算是通过嗜好物、香烟、酒精甚至是兴奋剂来麻醉自己都绝非什么难事，不如说这种情况下会考虑到通过杀人来实现自己控制欲支配欲的满足，这才是难得的事情吧。如果没有突破动机的限制，普通人就无法在心理上对杀人行为有所觉悟。而要获得这个持续的动机，你看，已经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了。”视线并没有回到赵麒身上的书店老板继续说着，这个人的解释也进入了下一阶段，“而除了动机之外，杀人的准备活动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你说动机，不，准确的说是对杀人的决心很难获得，这一点我已经大概理解了。但是如果有了决心，杀人什么的其实不会太困难吧？”
“不难才怪呢，这可是谋杀，是需要仔细谋划然后自付诸实行的杀人行动。没有适当的准备工作，那不叫谋杀，那叫和被害人同归于尽。就连安永知夏这样的自杀狂都会掩饰自己的犯罪行为，更不用说其他普通人了。”
“啊，那是《剪刀男》吧？你推荐我看过的。”
赵麒从书店老板的口中听到了一个仿佛似曾相识的名字，在记忆中找出了和这个名字有关的推理小说来。这个书店老板在说话时偶尔会应用推理小说中角色的名字或者台词，这一点赵麒倒是已经习惯了。大部分时候，这个人应用的内容赵麒都很陌生，不过偶尔也会有这样他也可能想起出处的例子。
“正是如此，你居然还记得呢！真是让人惊讶。不过，你说的对，《剪刀男》的知夏作为杀人狂，驱使其犯罪的动机毫无疑问是快感，只有通过谋杀知夏才能找到自身存在的实感。而在持续进行谋杀的同时，知夏也在不断的尝试自杀，但是请仔细想想看，这么一个有自杀癖的杀人狂如果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最简单的方式不就是公开自己的真正身份吗？在和警察的正面搏斗中会有大把杀死自己的机会，就算没有被警察杀死，也可以借那些被害人亲属的手来杀死自己。为什么知夏没有做呢？为什么直到最后知夏依然会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呢？这当然不是通过双重人格就能简单解释得了的。在我看来，驱使知夏隐藏自己真实身份的理由同样是人类的本能冲动，就和人类天然具有的杀人冲动一样，人类也具有保护自己的本能。人类会本能地维护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所以在认同杀人是一种犯罪的前提下，会隐藏这种犯罪行为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但是我记得你以前也和我说过，很多案件正是因为策划得太详细所以才会被侦破的吧？”赵麒对书店老板问道，而对方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个问题。
“不错，其中的道理其实也很简单。策划得越多越详细，自然也就意味着在执行杀人犯罪的时候，需要做的事情也越多越复杂，这样一来所留下的痕迹自然也就会多很多。猎狗嗅到这些痕迹，然后顺藤摸瓜逮到最后的凶手，自然也就不会太困难。”
“所以，就像是这次一样。就算经过了一百多年，但根据当初留下的线索，依然有找到开膛手杰克真相的可能。”
听到赵麒这番话，书店老板微笑起来说道：“完全正确！如果杰克是在现代犯罪的。那么他也许有机会杀死两三个被害人。但很快他就会因为寄给报社的信件而被猎狗锁定目标，要不了多少时间他就会在全世界新闻媒体的瞩目之下被正式逮捕，接着检察官会提出无法辩驳的证据从基因，从指纹，从监控图像各个方面确定他的犯罪事实。当然，也许由于精神鉴定的关系，他会逃脱死刑和监狱，不过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杰克也肯定会被送进禁止探监也不存在假释的精神病院终身监禁，毫无疑问他将再也没有回归社会的可能。然后因为现代社会庞大的信息浪潮，在短暂的喧嚣之后，所谓开膛手杰克的案件就会彻底销声匿迹，除了少数犯罪研究者或者是推理小说家之外，再不会有人对他的命运产生半点兴趣。如果发生在现代，这就是开膛手杰克的命运。从这一点来说，那个家伙的运气还真是不错呢，生活在一个可以让自己成为传奇的时代。”
这样的理论，让赵麒也笑了起来。
“当然，除了策划之外，实行时的难度也是需要考虑的。”而这个时候，书店老板已经顺着原先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了，“杀人狂要对付的目标，是活生生的人类，是会反抗会挣扎的人类。即便经过了详细的策划，在最终执行谋杀的时候，也同样会因为目标是人类而使杀人狂的计划产生各种变数。中途被各种意外打断犯罪的进行这不算稀奇，甚至于凶手反而被被害人给杀死的例子也是有的，如果考虑到极端的情况，甚至还会发生明明已经杀死的被害人结果被证明只是重伤假死，结果被救回性命的情况呢。”
“不过即便如此，现代社会还是存在大量杀人的犯罪活动。”赵麒针对书店老板的话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虽然工作的地方只是一间颇有糟粕意味的小报，但是赵麒再怎么说也是一个记者，这方面的知识不会缺乏。
最近的例子就是发生在美国的狙击杀手连续枪击事件，凶手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连续作案使用狙击枪射杀了超过十人，成为二十一世纪一起相当著名的连续杀人狂的案件。
“这是因为作为杀人狂预备人群的人类数量太过庞大了。既然每个人都有成为杀人狂的可能性，那么即便这个可能性再这么微小，也不得不将全人类都视为杀人预备者。诚然，其中最终将冲动转变为行动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而这些人当中能够当自己的行动得以成功的数量就更加稀少。但是请不要忘记了，这个地球上可是生活者将近七十亿的人类啊！而且从整体上看，这个数量还在继续增加。那么有了这样庞大的基数支持，人类社会诞生出几个危险的杀人狂也就完全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了。”
虽然说这话的人语气轻松随意，甚至还戴了一点笑意，可是没有来由的，赵麒却打了一个寒颤。老实说，身边存在着将近七十亿个杀人狂候补的情况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而连自己都有堕落成杀人狂的可能性更是让人不安。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考虑到法律的震慑力，道德的约束力，还有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必要的常识性。你绝对不会陷入有七十亿人参加的大逃杀之中，如果真是发生了那种事情，恐怕人类构建的现代文明早就已经土崩瓦解了。况且，杀人狂之所以会成为非人，正是因为其精神层面的特异性，至少在针对善恶的问题上，杀人狂已经脱离了常人的标准。好像赵麒，你这样老实又普通的家伙，想要变成杀人狂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
“老实又普通，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在夸奖我吧？”
“不，对于人类而言，老实又普通才是最高级的夸奖呢！”
是的，自己果然只是个老实的普通人，所以无法理解杀人狂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电视新闻正在重播黄昏时分某条排水沟中发现隐藏的尸体的消息。根据警方的说法，不排除这具尸体是被人谋杀的。
对于一个小报记者而言，谋杀这个字眼并不算陌生。
可是当自己生活的城市居然在这么短的几天时间里反复和这个词扯上关系，赵麒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也许是一个，又或者是有一群，已经突破了人类界限堕落为非人的怪物在这个城市的暗处踊跃起来。
但是在恐惧感之外，内心对于罪行的愤怒却同样无法压抑。
持有这样的情绪，也许正是作为人类的标志。
所以就算心里面多少有些不安和害怕，但是全神贯注盯着电视的赵麒在这个时候还是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案件跟到最后。即便自己最终并没有写出什么轰动的报道，但是自己也一定要记录下这些凶手最终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