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二十八章 无间行者
阴雨菲菲，连日不开。
在松软的席梦思上醒来，头有些微微作痛。我费力的伸出双手捏揉着太阳穴。风从窗台吹进来，掀起窗帘一角，窗外天空灰暗，飘着雨花。
房门打开，进来一个女子。女人的名字叫做花雨，名字很美，人更美。她上身只套了一件纯色白衬衫，衬衫是我的，略大，玲珑的身段在衬衫下若隐若现。她四肢洁白，仿佛纯洁的莲藕。
女人端着早餐爬到床上，依偎在我身边，像一只虔诚的小猫。我轻抚着她的身体。花雨在我身边陪了我好多年了，在我睡平房、吃泡面、看场子、被人追砍五条街的时候就跟着我，时至今日，不离不弃。我当小弟的时候，跟在人后，漫天吆喝时，她低调体贴，为我擦拭伤口；现在我已是人模狗样，吆五喝六，她仍和以前一样。
但是，我之所以和她在一起，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她长得像我的初恋女友。初恋女友的最大魅力大概就在于没有和她修成正果，毕竟那些随风消逝的总觉得是最美好的。
出来混，就图个随性所欲。她跟着，更加舒心。
哦，对了，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叫任智达，我是一个黑帮小头目。”
墨子云：“志不强者智不达。”智达二字大抵从此而来。
吃过早餐，和花雨温存了一小会便出门了。有人觉得夜晚才是黑社会的天下，夜黑风高，杀人放火。但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只有白天做好铺垫，晚上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尤其是我这样的头目，如果投入不多，如何得到高回报呢？
楼下，一个青年躲在角落里抽着烟。青年面白如纸，瘦骨嶙峋，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他叫白志豪，下边的人叫他白皮，是我的司机兼保镖。他跟我的时间比花雨还要长，当小混混的时候我们相互照应，等我越混越大的时候，他就鞍前马后了。
我一直很奇怪，我风流快活的时候，他会在做什么。可每当我完事的时候，他总能准时出现，就像今天早上这样。所以我也就不再关心他会做什么了。
当然，我需要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能揍人也能挨揍。能够即时处理我的眼中钉，能在危机的时候挨打殿后。
出来混，总会要还的。他跟着，我才混得更加安心。
“别抽烟了！”我敲敲他的头。他的这副身体就是让毒品拖坏的，我把他扔进戒毒所三个月才把这毛病掐掉。但是从那以后，他这身板就是这病殃殃的模样了。庆幸的是，他一身的蛮力还在。
“嘿嘿！”白志豪傻笑两声。没人能想象恶名远播的白皮还会傻笑。每个人都觉得他脑子有病，但是我知道，他的病在心里。
车停在一家电玩城门口。不明白的人认为这里只是那些毛没长齐的小孩子放纵娱乐的场所，但是那些稍微有点眼力劲儿的人都知道这是全苏杭最大的地下赌场。而这里曾一度是我最大的经济来源。
现在不同了，情色、毒品两大产业我也广泛涉及，黄赌毒三家马车并驾齐驱。最近，我又多了另外一个称呼：西子湖畔地产董事长。
我不知道自己混到什么层面了，我只知道我上头还有人。
坐在宽敞的办公室内，秘书向我汇报着最近的盈利情况。赌场依然是产业链的核心，借着赌场内的鱼龙混杂维系着另外两大产业的兴旺。赌场，打开门做生意就是让人进来把钱输出来的嘛！当他们输得一文不名的时候，高利贷就随之诞生了，借钱让他们输嘛！
欠债是所有做买卖最让人头痛的事情，除了黑社会。从来只有我们欠人钱，别人哪敢欠我们钱！我的黑道生涯也是从追讨债务开始的。
那大概是六七年前，我刚刚加入这个团伙，和我一起干活的有白志豪和另外两个小弟。这次讨债有点投名状的味道，入行也要有个依据，供上头的老大参考，向同行的喽啰吹嘘。
讨债，无非就那么些手段：泼油漆、威胁。可这趟出了意外。我们到达当事人家里时，只看见他年迈的老父亲。就当我们要败兴而归之时，在楼道口碰见了醉酒而归那老小子。推推搡搡中，我不慎将上前的劝解的老人推下了楼梯。看着瘫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老人，我惊呆了！迟疑了！我做了什么！我是来做什么的？
以往的景象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宣誓时的警徽、上级的命令、妻子的送别……我不是一个混混，我不是来混社会做坏事的。
“我叫任智达，我是一个卧底警察。”
那我……现在杀人了！怎么办！我是警察，却误杀了无辜群众。尽管我身披秘密任务，但也没有乱杀无辜的权利。我的职业生涯完了！我的余生也将在铁窗之内度过！就为因为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因为他人渣般的赌徒儿子！
我不甘！某一瞬间我心中闪过杀人灭口的想法。
看见我的脸色阴晴不定，同行的几个哥们却大大咧咧的勾住我的脖子劝慰道：“达哥，这种衰仔路都走不稳了，赖活不如好死了！”
“没错！有这么个败家仔，活着也是受罪！”
最后一个更是放出豪言：“放心！达哥，出了什么事，我给你顶上！”
我特地看了那人一眼，个子不高，特别爱吹嘘，由于他长时间摆弄一把假的瑞士军刀，我们都管他叫小刀。回去之后，小刀就把这“英雄事迹”据为己有，四处吹嘘。误杀一个老人不怎么光彩，但是双手沾血无疑是往上爬的最好途径。
但是他这样的急功近利无疑于饮鸩止渴，一个年迈老人遭人推下楼梯，肇事者逃逸，老人未得到即时救治而亡，在社会上引起广泛关注。在高度关注下，小刀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当然，这其中没少我的推波助澜。
如果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那么是别人总比是自己舒服。
被带走那天，小刀一言不发，也毫不抵赖。原因未知，但也算是实践了自己所谓的顶包诺言。那时候，几个兄弟都没有多说话，喝了一通酒，干嚎了两嗓子，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倒是我的上司不依不饶，严重警告我以后不得直接搅和到这种事情当中。
平时他会一个劲儿地训我，要我和他们打成一片，该做的放胆去做，组织会谅解我、理解我，到了要紧时刻却又像个两面三刀的软骨头，束手束脚。这些只顾政绩的官员还不如自己的两个鲁莽弟兄。人情冷暖，一眼便知。
我狠命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心中暗暗下决心：“小刀，等我混好了，一定要捞你出来。”再后来我慢慢告别讨债这个活计了。职业都已转换，同事自然也不再是同事。小刀终究是老死在狱中。
虽然黑道上的麻烦事就没断过，但是这些插曲就像连续剧中间插播的广告，数目众多而且繁杂，可终归是难以影响正片进度，赌场规模越来越大。这段发展是我上头有人的依据，也正是在这些人的保证下，我们才得以正常运行。
即时到了现在，我依然不知道上头是谁。行政司法各个机关，从未联系，但是结果总能向利于我的方向发展。借着这样的便利，我专门发展公关来钻空子、打点关系，终于和各方面形成了良好的关系。不仅在外，在帮派内部也是一样。那些和我一起打拼上来的兄弟，他们臣服于我，维护我的统治；又貌合神离，似乎随时可以取而代之。
我的上头从实质的大哥到现在成了一只无形的巨手。
所幸，我还拥有一大帮子兄弟，我是他们的信仰，我是他们的神。任何人为帮派流血牺牲，我都会给出足够的补偿，照顾他的妻儿老小；任何人遇到困难我都会伸出援手，让他们抛下一切后顾之忧为我效力。我还和其他黑帮势力搞好关系，和平发展，有钱一起挣。
黑道的关系我处理的非常顺心，但是卧底的任务仍没头绪。直到现在我还没查到黑老大的信息。黑老大是谁？这是我此行的目标。
江浙最大的黑色组织团伙的头头被人称为黑老大，这个涉黑组织没有名字，没有代号。只要有黑白之分的地方就会有他们的痕迹。而我目的就是揪出黑老大。
晚上，回到家中。这是我自己的家，一个破旧的小区。这里安插了不少弟兄。在门口“恰好”碰见邮递员，他是警方和我的联络员。他把一包资料交给了我。
这些材料就是我做到左右逢源的依据之一。近段时间，我便根据这里边的指示，慢慢把毒品产业转给了其他的同行。这个行当过多地触及政府的底线，随着打压力度的增大，只得放弃。在我的穿针引线下，毒品势力大受打击，但我的羽翼受挫极小。
警方至今还认为我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混混，也不知道我住在这里也完全为了掩他们的耳目。他们的反应和应对实在是太慢了。
今天的材料无关痛痒。档案袋里滑出了几张照片，上边是一位成熟的女性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这个女人是我的妻子，这个女娃娃便是我和她的爱情结晶。看着照片，我的心突然抽了一下。
这个可怜的女人在我成为卧底四年之后向我提出了离婚。花前月下、新婚誓言、浓浓蜜月都难以挽回她的心，就在我觉得人生灰暗无比时，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新的生命给她带来了新的希望，她不再要求离婚，将对我的爱倾注到孩子身上。
人生无常。
工作压力、情感失意，本以为人生已经跌入谷底，转身才发现眼前还有一个更大的低潮。四年来，我和她都已谈不上聚少离多，相聚的时日两只手可以数过来。是的，掐指算来，九个月前我是和她短暂相聚。但是，她如果想这样来敷衍我，告诉我这是我的孩子，我能信吗！
欺瞒、背叛、绿帽子是我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候内心来回翻滚的想法，可怜的女人还以为我是乐傻了。
我倏地起身，抓起桌上的照片，撕碎、揉作一团，疯狂地抛在地上。激动的情绪难以自制，我将茶几翻到，东西散落一地。
我跪倒在地上，看见玻璃下压着某张照片的一块，一个小小的脑袋，小小的眼睛鼻子耳朵。这个小小的人儿是多么可爱，她的眉毛、眼睛、鼻子那么像我，她是我的孩子啊！她只能是我的孩子啊！
我俯下身子，隔着玻璃，想去亲亲她。嘴唇感到的却是玻璃的冰冷。
只有找到他！才能和妻儿团聚，必须找到黑老大的线索！
必须承认，我已经常性地忘记作为卧底的本职工作。我有地位、有权力、有金钱，我可以实现目标满足私欲，为什么还要冒生命危险去寻找线索？而且伴随而来的结果肯定是失去现有的一切。但警察不仅仅是一个身份，更是我另外生活的连接，在那头有我的爱人、家人，那是有血有肉的感情，实难割舍的感情。
我的生命在谎言与真实之间炙烤。
我还想做个好人。
真相揭开的时候，是我危在旦夕的时候。不只是我的生命，还有我的两个身份。国家对于黑色势力的打击超过了我的估计，牢固不破的关系网和势力网在国家机器面前不堪一击。往昔的辉煌如梦幻般到来，如梦幻般破碎，我领着最后一小撮人东躲西藏，但是我心里明白，大势已去，已无完卵。
然而最后的秘辛是比局势更大的打击，我就是黑老大！黑老大就是我！
“哈哈!”最后，我仰天长啸三声。
这下方便的很了，一颗子弹可以夺走两个人的性命，一个变节的卧底，和一个肮脏的罪人。
我淡然地面对着江海波黑洞洞的枪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