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九章 老白的风骨
老白所在的监狱归厂卫统管，也称诏狱，堪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典范。凡入此狱者，其罪名五花八门。有因为说鸭蛋腌咸（阉贤）的、有因为说喂（魏）狗的，被厂卫听见抓捕入狱；有一个劁猪的，临时替有病的弟弟敲钟，被厂卫撞见，劁猪改劁忠（敲钟）分明是影射九千岁，抓。
最倒霉的是父子四人因为名字犯忌，被仇家告发入狱。老大张文岩，老二张文宕，老三张文怀，三人名字最后一个字发音合起来念是阉党坏。名字是父亲起的，连老爹一起抓。
老白入监时用隶书体写下自己的姓名，字写得苍劲有力。狱官将老白和几个秀才文人关在一起。老白打听各位的罪名，都是因言获罪。
狱官有自己的生财之道，几个穷酸秀才，榨油水比打板子划算，除了监狱的公文由他们代写，还给文盲犯人写家书要钱，润笔费狱官狱吏分成。
老白书法最好，狱官拿老白写的字，盖上自己的印章，然后兜售给犯人家属。若想在狱里少吃苦头，高价买狱官的书法。为此，狱官特意给老白开一单间囚室，里面笔墨纸砚俱全，老白成了狱官专职代笔人，引起囚友马秀才的嫉妒。
马秀才入狱前给一家财主当帐薄先生，和财主的小妾通奸，财主花钱买通厂卫，将马秀才关进监狱。老白没来之前，是马秀才做狱官的代笔。老白取而代之，马秀才只得给狱官打杂，扫地烧水端马桶倒夜壶什么脏活累活都干。马秀才恨老白恨得牙根痒痒，寻找机会整治老白。
机会来了。
新来的囚犯叫石东林，哭鼻子抹泪向囚友们诉说冤情。堂弟嗜赌如命，输光家产，就因为没借给他钱，堂兄向厂卫举报石东林是东林党。厂卫抓捕石东林拷问，除了名字叫东林，跟东林党没半毛关系。
厂卫抓东林党论人头打赏，自然是多多益善，既然抓了一个叫东林的，管他是不是东林党，领赏钱就是。石东林稀里糊涂就蹲了大牢。
马秀才打石东林的主意，问他家里是否有钱，有没有亲戚当官。石东林没多少钱，但有个三舅姥爷在通政司任八品知事。马秀才给石东林支招儿，求老白代写给三舅姥爷写一封书信，他帮忙送出去。
石东林信以为真，放风的时候，向老白哭诉不幸遭遇，老白素有同情心和正义感，二话不说，为石东林写了求救信。
马秀才拿到石东林的书信，转身交给狱官，狱官看罢勃然大怒，命人将石东林关入死囚。监狱的犯人不是不可以写书信，如写家书索钱赎身之类，须经狱官过目批准，有专人投递才行。
石东林私自向外发书信，坏了监狱的陋规。让狱官特别搓火的是，这封信是送往通政司的。虽说通政司的八品小知事奈何不了厂卫狱官，若真把事情闹大，让九千岁知道了，这事就不好办了。官场之间，最好莫过于井水不犯河水。
狱官提审石东林，问出书信是由老白代笔。
狱官给老白两个选择：一、写一幅字赞美九千岁，二、若拒写，马上处死石东林。
凡是关押在此的秀才，都要赞美九千岁，诗词歌赋不限。独老白不写，其理由是不会写九千岁三个字，要杀要剐随意。
狱官出于好奇，制止狱吏动刑。自从掌管这座监狱，还无人敢说个不字，老白是头一个。狱官问老白会写什么字？老白挥毫写下：大丈夫可杀不可辱。
狱官看中老白的字，额外开恩，老白顶替马秀才做了代笔。
老白知道，狱官今日逼着他赞美九千岁是有意羞辱他，为了保住石东林的性命，老白提笔按照狱官的要求，写下“九千岁英明神武”字幅。
狱官达到目的，正要传话从死牢内放出石东林。
“大人慢着”正在扫地的马秀才叫道。
狱官：“你有何事？”
马秀才：“罪人冒味斗胆问大人，这幅字是要送给九千岁吗？”
狱官不解地：“送不送和你有屁关系！”
马秀才：“大人有所不知，这幅字暗藏杀机。若送给九千岁，大人恐怕性命堪忧。”
狱官骂道：“你个死囚，胡说什么？哪里藏着杀机，不说明白，拿你当小鸡杀了。”
马秀才不慌不忙：“大人可知嘉靖朝的大书法家王宠？”
狱官：“略知一二。”
马秀才：“老白的字，效仿王宠楷书。”
狱官：“这个还用你说，本官研究过书法门派，你是嘲笑本官不懂书法吗？”
马秀才：“在下是罪犯，怎敢嘲笑大人，我的意思是说，王宠的字，点划之间不合缝，好似脱节的榫卯，气脉断断续续，故王宠不到四十岁就死了。这幅字言外之意，是诅咒九千岁早日升天。”
狱官如梦惊醒，气得将字幅撕得粉碎，大骂老白用心险恶，将老白关入死牢。马秀才恢复代笔，得意得手舞足蹈。本想借石东林逮老白个破绽，险些失算。多亏老白的几个字，让马秀才得手。
石东林这才明白马秀才的卑鄙勾当，骂他是阴险毒辣的小人。马秀才对几个犯人小恩小惠，趁石东林掏粪坑之际，将他推下粪坑，溺毙而死。然后几个犯人作证，石东林自己干活不慎跌落粪坑。
却说有个财主家的姑奶奶暴病身亡，死后财主家闹鬼，财主老婆半夜起来发疯，四下找汉子。财主请来“黄大仙”驱邪，黄大仙念咒语烧黄裱纸乌烟瘴气折腾半天，告知财主。死去的姑奶奶有怨气，一辈子守活寡没男人，配个阴婚夫同葬一墓就不会滋扰家人了。
这可把财主给难住了，有钱难买死人。黄大仙出主意，可到监狱去买。财主花钱托人，几经辗转来老白所在的监狱买死囚。
马秀才从一个狱吏那儿得到消息后，马上告知狱官。留着老白除了糟蹋粮食，无甚大用，不如卖掉算了。
财主出高价买了老白。出狱这天，马秀才还假惺惺地向老白道贺，为自己表功，都是他不断向狱官求情说好话，老白才有今天。
按照黄大仙的吩咐，财主将老白洗漱干净，换上新衣服，强迫老白和姑奶奶的画像入洞房。
“何时入土安葬？”财主问黄大仙。
“午时三刻。”黄大仙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