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业火磨书 -- 第八章 六月飞雪
虽然身体上那钻入骨髓的剧痛消失了一些，可依旧疼，依旧疼的撕心裂肺，所以他保持着一种能放松身体，不至于触发疼痛的奇怪姿势趴在地上，小心翼翼不敢动弹半分。
趴在地上，时间久了会腿脚发麻的，那感觉很难忍，燕玉眉头紧皱着，不复漆黑明亮的眸子里显的异常难受，可比起连翻身都会带起的锥心之苦，他还是宁愿腿脚发麻去吧！
所以他只能继续趴在地上，静静的等，等待着伤痛的复原，等待着疼痛的消失，等待着冤屈被洗涮。
就这样，他每日都趴在地上等，然后等人，等那从来没过好脸色的狱卒送一些难以下咽的饭菜，当然也有好的饭菜，可那些饭菜燕玉却是吃不到的！
狱卒又怎么会给一个囚犯好脸色呢，好的脸色是留给恶魔的，恶魔虽也是囚犯，但不是普通的囚犯，而是恶魔般的囚犯，狱卒最怕恶魔，又怎么敢摆脸色！
好的饭菜自然也是留给恶魔的，若是有一天恶魔脱身牢笼了，也能念在饭菜的情面上，给几分情义！
猫狗的爪子没有手指，吃食的时候是用嘴直接吃的，它们的舌头上长满了肉刺，伸出舌头一舔，便将食物挂在了舌头上，然后将食物送进嘴里！
燕玉现在就是在用这种方式吃饭，不过他的舌头却是没有生长肉刺的，他的身体也不能动弹，一动便痛到骨髓，自然不能用手来吃，所以吃饭的时候十分的困难，经常吃一口饭用掉别人一吃顿饭的时间！
这种难熬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不知道是多少天，牢房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是仅凭感觉上判断的！
而这几天来，燕玉始终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再看过伤藏锋一眼，隔壁牢房那坐在阴影中的人依旧坐在阴影中，头发遮住的脸依旧被遮住，并且保持着沉默！
这天，燕玉觉得身上奇痒无比，轻轻挪了挪身子，却惊觉自己身体里竟然没有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这说明自己身体上的伤势好了许多，痒便是伤势复原带来的，虽然血疤到处都有，也偶尔有些地方仍旧异常疼痛，不过这并没有掩住燕玉因疼痛消失而开心起来的心情！
本来也就只是些皮肉伤，并没有伤到骨头，伤势能好的这么快，他没有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
只是感觉天气有些冷，时令终于甩掉了深春最后的一场雨，来到了夏天，而这个夏天却稍微有这些冷！
坐起身子，燕玉的目光透过由几根铁棍组成的窗口向着阴森的天空望去，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
雨停了，乌云却没散去，反而垂在天空上变的更加的低沉了下来。
被层层乌云遮蔽的太阳始终还是没有半点光线能穿透这占据满空的乌云而洒落在人间！
没看见太阳，也就是没看见希望，燕玉想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洗脱冤屈，什么时候才能出的牢笼从见光明，心情激荡之下，有些悲愤难抑，眼眶不禁又垂下两行清泪。
一只小鸟不知是迷路了还是如何，竟然一个不小心一头撞在了那铁棍窗户上面，叽叽哇哇两声，站在那铁棍窗户上抬着鸟头，望着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一时竟没有飞走！
燕玉蹙眉看着那只小鸟，疑惑了起来，不知那小鸟在寻找什么。
或许在寻找母亲？同伴？或者孩子？
眯眸望去，燕玉发现那只小鸟的两只小腿竟然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而且越抖越是厉害，最后竟然卧了下来，卧在铁窗户上面！
难道它在怕什么东西？
燕玉觉得有股冷风从窗户外吹了进来，冷的有些刺骨，身子冷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他想明白了，原来那只小鸟是被冻的，双腿被冷风冻的发抖，身体也被冷风冻的发抖，而并不是在怕什么东西。
但他还是没想明白，这是夏天，然而刚才那股风怎么这么冷，冷的像冬天的寒风，有些刺骨！
深春已经远去，现在是夏天，夏天代表的是炎热，可现在他没觉的一点热。
即便那场雨冲走了属于一些夏天的炎热，但夏天始终是夏天，六月份的夏天不该刮起这么冷的冽风！
风继续吹进牢笼，吹到了伤藏锋的身上，他停下闭目养神，狰狞的脸似乎微笑了一下，虎目微微挣开了一条缝隙，渐渐不在浑浊的瞳孔划过几丝精光，旋即闭上！
似乎越来越冷了，铁窗上的小鸟终于承受不住，飞走了，这个地方已经满足不了它需要的温暖了，或许它会找到一个更温暖的地方，或许会冻死在这股寒流当中！
鸟飞走了牢房，那师爷模样的人却出现在了燕玉的面前！
师爷穿的很厚，所以不冷，他身后面跟着两名官差，那两名官差明显穿的单薄，身子瑟瑟缩在一起，嘴里抽着冷气，抵御着这突来的寒冷！
燕玉也缩在一起，身子瑟瑟发抖，他穿的更单薄，所以比别人更冷。
目光落在那师爷的脸上，他没有喊冤，他知道喊冤是没用的，所以不再去喊！
他脸色很平静，他不知道这师爷又要如何整他，所以他平静的等待着！
牢房门被打开，两个官差很不耐烦的将燕玉提溜出来，然后跟着师爷身后走去。
血腥的幽暗屋子仿佛就在路前，燕玉平静的脸色下险些藏不住那颗恐惧的心。
他怕那种疼痛，所以他不再恐惧，所以他心一横，大不了一死而已！
死很难，他舍不得大好人生，舍不得赵家姑娘，舍不得家中老母，舍不得更多的未来！
死同样也很简单，一咬舌头便可！
燕玉坦然的跟在他们身后，却没去到那间幽暗的屋子，而是出了无佛大牢，来到了公堂上！
无佛大牢外很冷，冷的有些不自然不正常，风刮的有些刺骨，虽没寒冬北风冷冽，却也能轻易穿透那些单薄，单薄的人，单薄的事！
燕玉很吃惊，也很激动！
他吃惊是因为无佛大牢有进无出，今天怎么会将自己这个人弗贼寇带出了无佛大牢。
激动的是，莫非那位张大人英明睿智，要重新审查自己这桩被冤屈的案子还自己一个清白么？
他怀着这种心情来到公堂，入眼的是明镜高悬下面的那个穿着大红色官袍的张大人！
公堂下面跪着一个人！
这个人身穿白色缎子，干净利落，相貌堂堂，颇为英俊，眉宇间也透着一股子诗书气，想来应该也是一位书生！
他跪在地上，腰板直挺，神情甚为凛然，似乎毫无所惧，想来此等模样，定也是被冤枉的！
燕玉被官差按到在地上，跪在这男子的身边，眼光余角看见这男子镇静如斯，心里面不由的隐隐有些佩服，也不甘落了下风，收敛心神，同样镇静的跪在下面！
公堂之上，张大人本就威严的脸色在那大红袍的色光映衬下显的更加森厉！
袖子下伸出一双有些苍老却十分干净的手，缓缓拿起桌案上的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落下！
“传赵家小姐贴身丫鬟！”
语气冰冷森严！
燕玉力图镇静，却还是被这一记惊堂木，一句冰冷声，吓的心脏猛然一跳！
接着，很紧张，剑眉缩起，脸色变的异常紧张！
赵家小姐贴身丫鬟，是那个赵家的？南屋城赵家？
不会的，南屋城赵家姑娘的丫鬟怎么会来这里。
伸手入怀，燕玉摸见了那封信，也摸见了那只笛子，这封信的主人，这只笛子的主人是赵家小姐。
赵家姑娘的身影盘绕在燕玉的心上久久不散，他太过想念之余不免对这些事情太敏感了些，思来索去他觉的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公堂外面两名衙役带着一个丫鬟模样打扮的女子进来。
这丫鬟容貌颇为清丽，只是两双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一般，不过倒也不失灵动秀气，生的倒也算美丽。
只是她穿的很单薄，所以她很冷，而她的脚比她的身体更冷，因为鞋比衣服更单薄。
那是一双莲鞋，很好看，很秀气的莲鞋，被那双同样好看的小脚穿着！
燕玉低着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过这双莲鞋，那真的是一双很秀气的莲鞋，和当日青草上的那双莲鞋一模一样！
她是张大人口中的赵家小姐贴身丫鬟，她是赵家姑娘的丫鬟，她也是当日青草上送燕玉一封信一只笛子的那个丫鬟！
燕玉缓缓抬起头，他力图镇静的脸色终于还是变的疑惑震惊起来！
他没说话，只是疑惑加惊诧！
张大人说话了，他看着跪在地上显的很紧张的丫鬟，历道:“小丫鬟，你别害怕，今天本官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张大人伸手拿起一张纸，那是状纸，“小丫鬟，本官且问你，你说前日你亲眼目睹一年轻男子绑架你家小姐，试图做那不法之事，可确有此事？”
不法之事很多，那丫鬟本泫然欲泣的眼眸听到这句话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刷刷的流了下来！
“确有此事！请大人为我家小姐做主！”带着哭腔，语气神态委屈至极！
张大人神色微微停顿，轻嗯了一声，“既然你是亲眼目睹，那本官问你，你现在可否认得那绑架你家小姐的男子长的什么模样么？”
“那恶贼便是化成灰，民女也识得他！”悲愤的丫鬟咬牙切齿，清秀的小脸都因用力咬牙而变的红了起来！
那身穿白缎子的男子听到这句话，身子微微一颤，神色不复镇静，有些慌张！
燕玉将这个细微的动作看在了眼里！
他的心脏仿佛堵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很大，很重，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悲愤难抑的神情挤满了那双渐复漆黑的眸子，同时，浓郁的担忧也是掺杂在这些悲愤当中！
目光有些仇恨的看着跪在他旁边的那身穿白色缎子的男子，他担心赵家姑娘，他不知道这个男子对赵家姑娘做过什么，所以更加的担心！
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缘由，自己过来不过是陪榜的，案子跟自己是没有关系的。
可是人却跟自己有关系，剑眉扭曲，燕玉很难受。
那张大人看着小丫鬟悲伤欲绝，大红袍下的双手很放松的放在衣服后面，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心情很舒畅，因为这个动作代表着他的心情很好！
“小丫鬟你别伤心，只要你认出贼人，本官定当给你家小姐一份交代！”
张大人伸手指着那男子，然后胳膊移动，又指向燕玉，“你且看着两人，哪个是绑架你家小姐的贼人！”
燕玉最开始看见这丫鬟的时候表现的很吃惊，而这小丫鬟看见燕玉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一丝的异样。
她看见燕玉不应该惊异么？燕玉赴京赶考却跪在公堂之上，这件事情不应该让认识燕玉的她惊讶么？
可她没有惊讶，从头到尾都没有，仿佛不认识燕玉，也仿佛她早就知道燕玉在此，所以并不显的惊讶！
丫鬟顺着张大人的手看向了地上跪着的两名男子。
目光从那身穿白色缎子的男子身上一闪而过，没有做一丝一毫的停留！
然后目光落在燕玉的身上，不再移走。
燕玉抬眸，与她对视，她的目光中泪水隐隐，显的很委屈！
目光在燕玉的身上停留了很久。
对燕玉来说很久，燕玉心乱如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所以很无奈，无奈的掀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张大人，就是他，没错，就是他！”丫鬟伸手一指，指着燕玉的鼻子！
燕玉的瞳孔放的极大，不可置信，惘然迷茫的目光盯着那个丫鬟，久久说不出话来，苦涩的嘴角挤不出一个字来！
初夏六月的天气是比较热的，可是今天却很冷，很冷，冷的很不正常，冷的人们像是又回到了寒冬腊月，门外的风呜呜的吹着，越来越寒冷刺骨，越来越冷冽狂躁了！
吹的人们不得已拿出那刚脱下不久的厚棉衣再次穿在身上，这样，暖和多了！
明镜高悬那四个字不知道是谁写的，龙飞凤舞，苍劲有力，很气派！
燕玉凝目望着那四个大字，明镜高悬，望着望着，他竟然发现这四个字慢慢变的有些张牙舞爪，像恶鬼一般盘根在公堂的上面！
四个大字下面是穿着大红袍官服的恶鬼。
张大人伸手拿起惊堂木再次拍响。
“来人，还不赶紧送李少爷回府。”语气一停，然后变得极其严厉，又道:“真相已明，证据确凿，将这大胆贼人押入天牢，明日处斩！退堂！”
惊堂木再次响起！
燕玉被衙役押解着出了公堂。
走在去天牢的路上，他内心五味杂陈，那颗堵在心口的石头，仿佛又沉重了千斤，压的他喘不上气来！
喉咙一甜，他终于承受不住那股压力，一口鲜血涌出了喉咙，自嘴角溢出！
鲜血没有流在地上，因为天很冷，冷到了极点，所以鲜血被凝冻在了燕玉的嘴角。
这仿佛预示着寒冬又来临了！
这么冷的天，没人愿意在外面受冻，人们都要回家，家中是暖和的。
道城街道上摆摊的小贩，卖柴火的小姑娘，还有嚷叫的泼媳，都回家了，把门关的很严实，冷冽的寒风吹不进一丝来！
冽风吹了很久，很久之后，一朵白色的花瓣落在了窗户上。
很好看的花瓣！
“娘亲，你看，外面好像下雪了！”小孩子趴在窗户边，好奇的睁大了清澈的眼珠子看着外面！
“小孩子别乱说话，大夏天的怎么会下雪！”孩子的娘亲被孩子的无知逗乐了！
“娘亲，我没乱说话，真的下雪了，娘亲，不信你看！”孩子不服，再次辩解道。
孩子的娘亲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过身子来正欲开口继续教育儿子，却惊呆了！
眼眸望着窗户外，嘴巴因为吃惊而张的极大，视线再不肯离开那渐渐雪白的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