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夜半托梦
长安，宣帝五凤四年，未央宫，宫人们皆屏退了，刘询孤独地站在椒房殿外。
又是一个寒冬，仰头，空中腾起阵阵淡雾，一轮金黄的圆月在雾气中氤氲湿润。刘询长长地叹了口气，三十岁而已，他却感到这些年，他衰老了太多，太多，仿佛连这几级石阶也上不动了。
这紫红的地砖，杏木精雕的栋椽，鎏金铜首，宝玉壁带。帝王，富有四海，却在这万家灯火的中元之夜茕茕孑立，心痛如锥。
他的手掠过那淡粉色的椒花墙壁，那独特而温暖的花椒树的香味儿弥漫开，晕染着，掺进他咸凉的泪。
“启禀陛下，靳刈求见。”
“请他进来。”
刘询颓然在床榻上坐下，淡绿的轻纱帷幔温柔地触碰着他的脸。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是了，是靳刈，错不了。只有他，面圣也是这样慢条斯理，心不在焉地。
隔着帷幔，刘询看见，靳刈，他老了。刘询的手指不经意地捉紧了那帷幔，柔滑的丝绸胡乱地卷在手心，他感到胸口忽然插进一把尖刀似的，痛。是啊，她不在了，他和靳刈都老了。她那一走，把这两个男人的精魂都抽去了。自此以后，一个是朝堂上殚精竭虑的天子，一个是酒肆里烂醉如泥的痴汉。振奋或者颓败，用政务或用酒，不过都是麻醉罢了。
“你来了。”刘询靠在床榻上坐着，并不准备站起来。尽管，他们两个已是多年不见了。
“是啊。我来看一看陛下。如今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你不负使命，终于，至少，是一位贤君。”靳刈说。他摘下斗篷，刘询看到，他的鬓发，白了大半。
“你还是记恨朕，为了平君。”刘询说，他现在终于提到了那个名字。
“是，为了她，刘询，我永远无法原谅你。”
“是，为了她，朕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刘询低下头，那一角帷幔在他手里润得潮湿。
“你现在也知道不被别人谅解的滋味了吧？哈哈，”靳刈冷笑了两声，悬在凤鸾雕梁上的鎏金雁鱼灯下，淡淡的黄光，恍惚映照着他的脸，这个一脸肮脏胡须的男人，谁还记得当年他跨着一头神鹿，穿着一身白衫，气宇轩昂，风采翩翩？恨不会使一个人堕落到此等地步，爱，才会。
靳刈说：“刘询，我爱她，比你深。我不该把她让给你。”
“你说得对。”刘询最不肯的是在靳刈面前低头，他一生都在和靳刈暗暗地比较，争斗。可是，现在，他服输，也认罪：“别叫朕刘询，还是叫病已吧。许久没有人如此称呼朕了。有人喊我一声病已，你知道么？朕就会一瞬间有错觉，就好像，就好像，平君她回来了，就好像，平君她在叫朕。”
“好，病已。我也想回到过去。”靳刈站住脚，一只手摩挲着那饰以祥云雕花的木兰栋柱，双眼变得迷离，他缓缓地吟唱起来，凄冷至极：“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可惜，可惜，我吟着绿衣曲不过是替你吟的罢了。病已。她终究是你的皇后，从不曾是我的妻子。也不要叫她平君，还是像最初那样，像你们小时候那样，叫她绿衣。”
“好，好。”刘询说，他的眼睛在发热。他没有让泪水流出。他终究是帝王，他的泪，不能示人，对靳刈更是不行。
“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病已。有些事。我要和你交割清楚。”靳刈走进内殿：“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来，是最后问你一遍，刘病已，你还是不要我为你解你体内的蛊毒么？”
“不。”刘询斩钉截铁，一如十二年前绿衣刚被人害死，靳刈问他这件事时的坚定：“朕不要你解。”
“我给你的那一盒鲲睛泪，早就用完了吧？不点燃它，为你驱鬼散蛊，你怎么受得了呢？”
“那是朕应得的。”刘询站起来，在寝殿内茫然失落，自从许皇后薨，椒房殿内始终保持着她在时的布置，除了皇帝自己和每日必要的扫洒宫人，谁也不准踏入椒房殿一步的。十二年了，十二年了，这椒房殿里，仍是她的气息。让他心醉，心碎，痛悔。
“你知道么？靳刈？即使是痛苦，只要和她有关，朕就愿意像享用甜蜜一样去品味。朕愿意受那蛊毒的折磨，这没什么。朕习惯了。”
“失去了她，你才珍惜么？”
“不！朕对她的心，日月可鉴。只是，只是……朕终究是对她不起。”刘询颓然坐倒，他今日真是醉了，醉了，那些平日里严防死守的思念，痛和内疚便海浪似的兼天涌来，挡也挡不住了。
“她死后，你还见过她么？”
靳刈问，他终于问到了关节之处：“她来找过你么？”靳刈顿了一顿，更进一步：“你不准我给你解毒，宁可受那些鬼魂的折磨，不过是为了能再见到她吧！”
“是啊，是啊，”刘询笑了几声，凄厉不已：“可是她从不肯来见朕。”他忽然一跃而起，踉跄几步，捉住靳刈的衣襟，“扑通”一声跪倒，拉扯地靳刈也跟着跪下来，两个男人对跪在椒房殿内。刘询不能自已，终于泣不成声：“我求求你，靳大哥！我求求你！让我见到她！让我见到她！”
“病已，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她不肯见你，不是怨恨你，只是想要你忘记，想要你安宁。你终究是一国之君，黎民百姓要仰仗你圣贤德政，安居乐业。你不可辜负。既然你当年选择了皇位，就该知道，它意味的不仅是权力。更有不了推脱的义务。这些无须我赘言，你是好皇帝，也会把这好皇帝做到底，承前启后，大汉王朝的昌盛在你手里。这些年，我不只是酒肆里烂醉而已，我研制了解你蛊毒的药，就在这瓶子里。”靳刈慢慢站起来，刘询仍如一个孤苦稚子一般倚着他哭泣。今日这帝王不做也罢，在靳刈跟前丢尽颜面也罢，他至少痛快一场。
靳刈把刘询扶起来，看着他的眼睛，想到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刘询时的情形。那时候的刘询还是病已，流落在长安城的皇室遗孤而已。那时他天真烂漫，绿衣也是，那时多好。那时多好。
靳刈说：“病已，我说错了一句话。并不是我把她让给你的。她的一生，从头到尾，所爱唯你一人而已。我怎么赢得了你呢？让过去的都过去吧，如今我也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你也要走？”刘询抬起头，只见靳刈如腾了云，忽的飘到远处，在椒房殿外，月光融融，那靳刈又是一身白衣，黑发如漆，面若冠玉，手拿玉笛，坐下一匹神鹿，翩然远去。
“靳大哥，靳大哥！”刘询欲追他，他却已了然无踪。
“靳大哥！靳大哥！”刘询从塌上猛然惊醒。殿外，一名内侍宦官听到皇帝醒了，跪下禀告：“启禀陛下，有邸报上奏。”
“原来是一场梦。”刘询缓缓起身，神色恍惚，烛火暗淡，映着他消瘦的脸。人生如梦，似真似幻。他长叹口气，从榻上起来：“什么事，这么急？讲！”
“启奏圣上，靳先生殁了。”
“什么？”刘询一听，浑身一个激灵。
“先生留下解药一瓶，呈给圣上。”内侍官躬身托起一只玉盘，玉盘里放着一只青瓷小瓶，与刚刚刘询梦中靳刈给他的毫无二致。
“果然，果然，那不是梦，是他临走，特来找我的。”刘询握着那小瓶，瓶身冰冷，发出一股菖蒲的微苦芬芳。仰头望天，圆月仍如二十年前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