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上元惊魂
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长安城严冬的夜晚，那嘶号的冷风，在记忆里，仿佛也直刺得他一个激灵。可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现下想来却是令人一半怅然，一半温暖。
细细地追究，那该是武帝后元二年。那年病已七岁，被人家关在都城的郡邸狱。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在那里了。幸好邴大人怜惜他稚子无辜，找了两个女囚为他哺乳，好歹将他养活了。
那年的中元节，白天就听狱卒们念叨着长安城要祭祀“太一神”，大放花灯。病已听得心痒。
到了晚上，他便按捺不住，从监牢里偷跑出来，爬过高墙，硬生生穿过那些坚硬锐利的荆棘树丛，从墙角摸出几只从前藏在那儿，已经干瘪，僵硬的枣子塞在嘴里，一边大嚼一边往外跑。跑到大道上，天上开始下起雪来。他本想混到城内市坊去看花灯，谁知越走越是饥寒，渐渐迷路，四周越发凄凉，毫无人烟。从他所站立的地方往远处仰视，西南方，那森严高耸，绵延千里的上林苑。小小年纪，一身破衣褴褛的小病已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那里的主人。
他在寒风中冻得发抖。黑漆漆的双眼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辉，渴望自由。这时候，远远的，听见辘辘的缓慢的车声。黑暗里，一辆牛车慢吞吞地走过来，那是个卖炭的老头子。
他在病已跟前站下，怀着怜悯和好奇打量着这衣衫单薄，满脸血道子的男孩儿。
“这么冷。你怎么不回家？孩子？”卖炭的老翁问他。
“我没家！到处逛逛罢了！”刘病已仰起脸来，笑呵呵地看着老头儿。他“刺溜”把一道鼻涕抽回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在哭，然而他瘦削的小脸上却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你去哪儿？上来，我带你一程。”老人朝病已伸出手来。
“我说了我没家，我也不知要到哪儿。”病已抓住老人的手，笑呵呵地说：“老伯，您到哪儿我到哪儿。”
病已坐上卖炭老翁的车，晶莹的雪花满天飞洒。他瘦淋淋的小小的身子在这广袤而苍凉的天地里哆嗦，他自己却并不觉得自己可
怜。两条胳膊抱紧肩膀，洁白的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正在总角年纪，头顶扎着的两结发髻渐渐地都湿漉漉的了，冰冷的雪水沿着他的鬓角淌下来，尤其使人悱恻的是这孩子天真快乐，丝毫感受不到自己的不幸。
“你没有家？娃娃，这天气，你穿的这么单薄，会冻死的。”赶车的卖炭老人回过头来冲病已说话，雪光莹润，暗暗地，映出老人苍黑衰老的脸，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是沧桑与慈爱。
“不怕！我才冻不死呢！”病已倔强而快乐，扬起肮脏的小脸儿：“我结实着呢！”
“你叫什么？打哪儿来？”
“我叫刘病已！”
“唔。”老人沉吟道：“你的父母定是爱你甚深，祈愿你祛除病殃，身体康健。”
“我哪里有父母了？”男孩笑道：“名字是邴大人取的。”
“邴大人？莫不是咱们长安城里的廷尉监邴大人吧？”
“是的。是他。”病已把窄短的粗布袖子扯过来，大喇喇地往脸上抹了一把：“他待我很好，就是有时严厉些。还有两位干娘，对我都很好的。”
“是的，邴大人谦厚有礼，古道热肠。我老汉也受过他的接济。”卖炭翁说着，不知怎么，向来走的好好的牛车竟卡住不动了。
“驾！驾！”老翁使劲儿扽住缰绳，那牛艰难地往前挣了两下，可是，车子轱辘好像卡住了，半天也没有走动。
“我下去瞧瞧！”老翁说着慢吞吞地从牛车上下来，两脚踩在一层绒软的积雪里，趴下身子，两手在两只轱辘前后摸索。可是，轱辘四周空无一物，根本没被任何东西卡住。
“真是……奇怪……”老翁站起来，借着暗淡的雪光吃力地打量着牛车。
“我来看看！”病已轻快地跳下来，他两脚刚站稳，猫腰低头一看，就吓得倒退一步。不知为何，在老翁看来，这地面甚是寻常，不过是一层积雪冻土覆盖罢了。可是，刘病已却分明看到脚下的大地是一片透亮的明镜似的冰面。
他不由得跪下来，眼睛紧贴着往那冰面里看，这一看不要紧，他竟看到那冰中躺着一个僵冷的美人。他那时年纪尚小，于男女风情之事一无所知，只是单纯地赞叹那冰中美姬姐姐的姿容。
“真美哪！”他痴痴呆呆地说着，只见那卧在地下冰层内的美人穿着一身淡绿布衫，黑漆漆长发盘起，唇红齿白，肤如凝脂，那双目却是紧闭，如同死去一般。然而她的脸蛋儿上却分明有两抹淡淡的红晕。她更像是睡去了。
“有个姐姐睡在冰里！”病已激动地把卖炭老翁拉过来，指着牛车下面说。可是老翁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只瞧见积雪。
“你这孩子，准是冻糊涂了！”老翁哪里相信病已。更不会知道，病已是生来单目重瞳，具有奇异的视力，可以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这车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翁一心急着让牛车走动，情急之下抓住车斗边缘，想用力推车。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湿滑不堪，放在口鼻前一嗅，腥的，是血。
“你流血了！”老翁问病已。
“没有啊……哎呀！”病已一心在观赏冰里的美人，老翁一叫他他才听见，往胳膊上一摸，好长一道口子，淋淋漓漓的，那血还在流。天气冷，他又皮实，受了伤竟丝毫没能察觉。
“这孩子！快快！”老翁把自己皮袄子脱了，从里面穿的短褐上扯下两条子厚实的布，三两下给病已把胳膊上的大口子扎上了。
“没事……老伯……”这么一勒，病已冻得僵麻的身子才感到一波一波愈来愈重的疼痛。
“咱们得快些，孩子，你不知道，这南山上有野狼。冬天里正饿得凶呢，闻见你这血腥气，它们会寻过来把咱们吃掉的！”
“这么可怕！”听老翁一说，病已也觉得恐怖起来。可是，他们的车就是走不动了。那老牛仿佛也焦躁起来。四只蹄子使劲儿在地上乱刨，“牟牟”地哀嚎起来，像是在拼命挣脱什么。
“不对！”病已跑到老牛身边，朝地下一看，从那冰层里正伸出两双炭红的手死死捉着老牛的蹄子！
“这地方，有脏东西。”病已定定地说。那镇静自若的模样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烂漫顽童。
老翁讶异，他不知道，病已自小在郡邸的监牢长大，监牢里最是阴森污秽，聚集了无数凄厉的怨灵，他超人的视力总能看到它们。对这种事情已然经验丰富。
“你怎么知道？”老翁低声说：“看前面那棵老槐，我一辈子在山上砍柴烧炭，却从不动它丝毫。我便是知道那棵老槐年头太久，吊死过两个女人。”
“这就是了。”病已说：“咱们真得快走，不但有狼，还有恶鬼缠身。不然咱们丢下这牛车先走，明日天亮再来寻它！”
“这可不成！一车炭也就罢了！那老牛可是我命根子！”老翁一听要丢下牛车，急了。
“别犹豫了！快走吧！性命要紧！”病已拉住老翁要走，却已晚了，只感到一阵滚烫从腿上袭来，另一双炭红的手从地底下的冰层里伸出来抓住了病已的两只脚踝。
这下惨了……
病已心里暗叹，只见眼前那老牛嘶鸣得更加厉害，四蹄没命地刨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翁要扑上去抢救，被病已一口喝住：“别动！”
卖炭翁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的老牛一点点陷进雪地里。
它哪里是陷进雪地里？
病已明白，那老牛是被冰层里伸出的两双手拉进去了。那么自己，恐怕也是这下场了。
“早知道听邴大人的话，不胡乱跑出来就好了。这一次，死定了。”
病已后悔不及，往前一看，一颗心更是如掉冰窟，黑暗中出现几点凶戾的绿光，绿光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冰冷的空气中，那野兽身上独特的腥臭气息缓缓地弥散开，病已浑身如灌了铅，再也动弹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