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八章 灭门
暮色渐浓，几辆马车转过大司马门，沿着官道，穿过万春门，驶向了皇城东边的太尉府。
坐在车中的侍中傅祗和尚书武茂转头看看车窗外面的景色，一脸的心事重重。暮色如烟，已经在车窗外堆积弥漫，而且向车窗内慢慢的涌入。这暮色，便如他们心中的愁绪一样，无际无涯。
眼前朝堂的形势如同一匹脱缰之瞎马，疯狂而盲目地在悬崖边飞奔。试图拉住缰绳将它制服的太尉党，不断地抽鞭催它跑得更快的楚王党和后党，二者的对立早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如今更是到了图穷匕见，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关键时刻，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输了，下场就是身死族灭。
太尉杨骏已得到宫内死士密报，知道贾后联合楚王、淮南王等宗室，要发动政变，对自己不利，连夜召集文武百官入太尉府商量应对之策。但太尉平时心胸狭隘，专横跋扈，刚愎自用，内怀猜忌之心，外树亲私党羽，到了真正需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际，又拿不定主意，平时昵近小人，疏远君子，专权自恣，身边尽是才智平庸，寡谋少断之人。眼看大势将去，何去何从，侍中傅祗和尚书武茂颇费思量。
傅祗转头询问武茂道：“武尚书，今晚上的事，计将安出？”
武茂神秘地一笑道：“杨太尉是先帝钦命的辅国大臣，大权在握，傅兄只要与我等勠力同心，粉碎了楚王等人不轨之阴谋，封公拜相，富贵唾手可得。岂有他哉？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傅祗摇摇头道：“唉，人心一贪，就什么都看不清，管不了了！你我兄弟俩也该长了一智，别把天下事瞧得太过容易了。武兄将杨太尉倚若泰山，我却以为太尉其实是冰山啊！烈日一出，武兄恐怕就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了！”
武茂素来没有什么主见，听了傅祗的一番话，不觉吃了一惊道：“在下一直佩服傅大人的远见卓识，有何计策可以教我？”
傅祗缓缓道：“这个事就是个无解，杨太尉的那种开头，就注定了这么个结果。两害相权取其轻，先解决第一步的事，其他的事只能徐缓图之。今日之计，你我先看太尉的打算，如果他早有准备，宫中禁卫，东宫兵马都牢牢控制在手，那楚王和宫中之变举手可平，我们自然唯太尉马首是瞻！若太尉毫无准备，只是仓促应对，恐怕大势已去，你我兄弟就要早作打算了！”
武茂连连点头叹息道：“唉，人有旦夕祸福，这世道，谁能说得准呢？”
健马长嘶，车缓缓在太尉府前停下，这主意一打定，两人惊恐之情立去，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
暮色已深，太尉府的高墙里寂无人声，风中犹带着石榴花的香气。
太尉府设在武库南，朱墙碧瓦，院字深沉，门庭高阔。离宫城不远，中间隔了云龙门、司马门，这原是前朝魏国大将军，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的辅国大臣曹爽的故居。
当年魏明帝驾崩，托孤幼帝曹芳，以司马懿和曹爽共为辅政大臣。曹芳继位后，司马懿先是遭到曹爽排挤，迁官为无实权的太傅。正始十年，司马懿趁曹爽陪曹芳离开洛阳城至高平陵扫坟之际，起兵政变并控制京都。自此曹魏军权政权尽皆落入司马氏手中，史称高平陵之变。当其时也，曹爽正陪着魏理宗曹芳在洛阳城外祭扫祖陵，突然大变横生，祸从天降。前几日还“尸居余气，形神已离”病得快要死掉的太傅司马懿突然痊愈，并且生龙活虎地占领了洛阳城，挟持了太后，用太后的名义下旨治曹爽之罪。智囊桓范带了大司农的印绶连夜赶到高平陵，劝曹爽以皇帝名义召集天下兵马反戈一击，生死存亡之际，曹大将军却叹口气，决定投降。他居然天真地认为告别凶险莫测的宦海生涯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不失为富家翁”。曹爽自信地说。
桓范气得破口大骂，“你父亲曹真曹子丹何等佳人，怎么生出你们兄弟二人蠢得像猪，连累老子今天与你陪葬！”曹爽和何晏、王弼、夏侯玄等“正始名士”连同桓范，全部被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的司马懿“夷三族”。
傅祗和武茂等文武官员正在太尉府门口等着通报，突然耳听得远处马蹄声渐近，尘头起处，数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一骑马上乘客，没等奔近便翻身下马。傅祗等迎将上去，与那人拉手说话，十分亲热。原来是杨太尉的二弟，因为与太尉政见不和而告退在家的卫将军杨珧杨文琚。杨珧年过六十岁，但身强体健，两鬓和胡须依然乌黑，双眼炯炯有光，给人一种精明强于的印象。
杨珧下马拉着傅祗的手急急道：“傅大人，眼下之计，若家兄马上征召淮南王司马亮归朝执掌朝廷，他请辞太尉等职务，退避乡里，杨家门户或者还可能幸存。不然的话，恐怕百年弘农杨氏，有一朝覆灭的危险！傅大人足智多谋，一定要劝劝家兄啊！”
傅祗点点头道：“卫将军之言甚是，急流勇退谓之知机。如果能还权与宗室，大事或者还有转机！”
太尉府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疾步走出府门来，愁容满脸，说道：“太尉请诸位大人快快进来！”
太尉府的大厅上明晃晃的点着十余枝巨烛。
太尉杨骏坐在主位的檀香木太师椅上，只见他面容憔悴，满脸的胡子渣，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年。他的眼睛因整夜无眠而充血，眼眶发黑，脸色青白不定。
杨骏此刻突然想起几年前胡嫔妃的父亲，镇军大将军胡奋对他说的一番话：“太尉是依仗女儿才这么嚣张跋扈的吧？历观前代，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看现在太尉的所作所为，是生怕灾祸来的太晚了啊。”
杨骏当时就很奇怪，他反问胡奋：“哼，胡大人的女儿不也在天家吗？”
胡奋那老家伙哈哈一笑，说：“我女儿是伺候你女儿的，何能损益！”
胡奋在太康九年寿终正寝，朝廷追赠车骑将军，谥号为“壮”。今天他杨骏想像胡奋一样得以善终，其可得乎？杨骏一筹莫展，连连叹气。难道真如二弟杨珧所说的“一门两后，未尝以全，荣华过盛、物极必反？”
杨珧和傅祗等人进了大厅，一看太尉的模样，也不由吃了一惊，只见杨骏当真是形容枯槁，正半卧在榻上，怔怔瞧着自己，好像辩认了半天，才看清来人是谁。
杨珧看杨骏这般模样，心中不忍，温颜劝慰道：“否极泰来，大哥你也用不着太过着急，若能按傅大人之计行事，大事肯定当有转机！”
太尉听到二弟的话，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好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久拿不定主意，原来文琚早有打算，快说来听听！”
杨珧将方才傅祗急流勇退的话复述一遍，没想到太尉听完后竟然沉下脸来，久久沉默不语！似乎有极大难处，讷讷的不能出口。
杨珧心中大急，沉声道：“太尉，当此生死存亡之际，怎么还可以首鼠两端，犹疑不决呢！我弘农杨氏数千口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你要快做决断才是啊！”
杨骏知道自己这个二弟见识极高，且事理通达，老谋深算，更非一般臣僚可及。但杨珧所说的这几句话并不十分投合他的心意，他虽频频点头。但是却放不下好不容易到手的富贵荣华，他既不愿意尽起手中之兵马拿出来作孤注一掷，玉石俱焚，却也不愿一味避战，使敌人如人无人之境。
杨骏沉思良久，心乱如麻，心头的念头如走马灯转，却没有一个能抓得住。最后长叹一声对杨珧喟叹道：“唉，二弟，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你莫要生气！”
杨珧心知大势已去，仰天长叹一声，低声道：“我没生气。我从来就没生气，只是为你，为我，为弘农杨氏伤心而已。”
突然太尉府外传来一阵阵极清脆的马蹄敲打青石板路面的声音，急如骤雨，深宵人静，声势显得甚壮。太尉和杨珧诸人，不由得都侧耳静听，脸上有微微惊疑的神色。共是二十四名，一阵风似地卷到太尉府前，然后是一阵呱噪争吵之声。
只听一个雄壮粗豪的声音骂道：“杨文长，你再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了灰。”
随后只见太尉府总管跑得十分匆忙。直冲进来，满头大汗，衣衫被汗所湿透，贴在身上，额前的头发也被汗所湿透，濡湿的挂在那儿。他喘吁吁的，脸色青白不定，似乎发生了什么有关生死的大事。见他面颊肿得犹似猪头一般。显是被来人打的。
杨骏眉头一皱，骂道：“大惊小怪的干甚么？”那管家奔到杨骏身前，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杨骏脸色忽变，大声道：“竟有这等事？你让太子太保进来说话。”
那总管一阵迟疑。
“怎么啦？”太尉把脸一沉，“你是没有长耳朵，还是没有长嘴巴？”
那总管惊魂未定，站在地下，眯着一对肿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