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蛮 -- 第二章 割袍
已经是子时，也许是今夜最冷的时候。
至少对他们而言是这样的，在军司马宣布命令的时候。
“出发！”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好像瘫软了一般。
没有人发问，他们就像是上峰手里的刀，而对刀是不需要解释命令理由的。
一阵沉默之后，他们才开始慢慢准备。可能这是他们唯一一次消极怠工吧，军司马这样想，他心里泛着苦水。
不曾想到将军会突然下这样的命令，他没有问，也知道不能拒绝。说到底，军人的宿命都是一样的。
京观伏在老马背上，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呼。他脸色煞白，胸膛有一处创口，鲜血汩汩而流。马背上的颠簸和寒风吹袭让他很不好受，不过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他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马蹄声。
不知道那个可怕的老者有没有追来，他惊疑未定。那一剑让他无比骇然，若不是老马突然把他撞倒，后果不堪设想。
听着远处的响动越来越接近，能大致判断出对方的人数。心中一凛，他有了些不好的推断。
“我只希望不是他们。”他自语自言道，心中却明白这不大可能。
整个边军，负责这种任务的只有他的技击营。他们不会被情绪左右，只要是命令所指。无论谁人，毫不留情。不过此刻容不得他多想，催促老马加速奔行。
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老马渐渐疲乏。身后蹄声隆隆，对方已经追了上来，相距已经不足百丈。京观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他看清了身后那队骑士的面目，顿时心中冰凉。
为首的是技击营军司马，他的副手。
“取弓。”
军司马沉声喝道。他声音不大，但是却能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里。话毕，他身侧十数名骑士纷纷取出弓箭。虽然是在马背上，但是他们动作丝毫未见影响，整齐划一。
他拽开强弓，脸上表情有些复杂。无可否认，京观可以称得上是他的知己。然而命不可违，他若拒绝执行，就立即会有人顶替他。亲自下手，也许可以让对方少一点痛苦。
京观没有再回头看，他眼里满是灰败的神情。他认识身后的每一个人，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一起饮酒欢聚。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忽然又想起来那名老者出手前对他说的话。
“原来我只是一枚弃子。”他这样想，心中涌起不甘。当日大秦兵败西河，自己临危受命。潜入敌营，刺杀敌将首脑。配合技击营奇袭，方能大捷。如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真是让他心寒齿冷。
“放箭！”军司马艰难地从肺里挤出来两个字，话语好像转瞬就被冻结成霜，冷硬冰凉。骑士手中青光大作，齐齐举弓，顿时箭似飞蝗。
他们所用的箭矢都经过道法加持，上面刻篆着金色的符箓，异常珍贵。箭矢飞上高天，一化数百，霎时间密密麻麻地抛落下来。
京观自然知道这种可怕的战术，几乎无解。他只好强行运转玄功，催动真气。挥打出一道光幕，遮住自己和座下老马。箭矢抛射落下，屏障只能堪堪抵挡，不消一会就变得千疮百孔。京观只感觉巨力传来，如骇浪拍头。他不由得喉头腥甜，忍不住咳出一口逆血，胸前勉强愈合的创口迸裂开来。
军司马远远见他咳血，心中升起一丝不忍。再这样追逐下去，对方只会受更多痛苦。他手臂往前一挥，做了个截停的动作。身边骑士会意，再次张弓，这次却每人搭上了三根形状怪异的巨箭。领队引弓，他率先松开筋弦，瞬间飞出三道流光。
京观脸上变色，他已知道对方的目的。流光电射而至，落点却是在老马行进的前方。只是弹指一挥间，无数巨箭已经挡住了前方去路。老马奋而一跃，可惜力不从心，又被接踵而来的巨箭绊了马蹄，登时摔倒在地。
马蹄声碎。骑士齐齐勒住战马，令行禁止，动作有如一人一马。军司马翻身下马，身上的衣甲互相摩擦发出铿锵之声。铁衣冷硬，已经蒙上了一层白霜。
所幸老马没有受伤，京观安抚了它一番。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向他走来的军司马。
“你”军司马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赏格多少。”京观变得很平静，好像对方只是来找他闲聊。
队领听见他说话，不由得有些出神。很是熟悉的话，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变。两个人身份好像停留在几个时辰以前，他不禁有些恍惚，突然又想起了以前。
虽然短暂，却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时光。作为他的副手，京观时常会问他一些琐碎事情。印象中他问得最多的是赏格，因为他每次都会算好能得多少赏钱，该请他们去什么档次的酒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露出笑容。
只是瞬间，他的笑容又消失了。将军亲自找到他，容不得他拒绝。因为他知道京观在劫难逃，他自信自己的剑很快，快得可以让对方毫无痛苦地死去。
“可有封侯之位？”京观突然笑了。
“千户侯。”军司马答道，他不敢与对方对视。
“购我头颅十万金，真能忌我亦知音。”京观笑容更甚，只是眼中满是无奈与落寞。
军司马沉默，他的手已经按压在腰间的剑柄上。
京观看在眼里，暗暗叹息一声，口里却调侃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比试一番，今日正好可以得偿所愿。”
对方只有报以苦笑，无言以对。旋即他眼神变得决然，猛地抽出了腰间配剑。
军司马修为已经达到超凡境界，一剑挥出，便有千百道剑光。纷纷扬扬，交相辉映。席卷而来，周遭的花木被搅动的枝叶乱飞。
京观还没有拔刀，他立身在漫天剑气之中，稳若大山。身上真气流转，牵引着近前的剑气偏离开去。
“京观！”
忽然军司马高声喝道，隐约可见一道剑影投来。可怕的势横空而至，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无从分辨真实的剑芒。
京观脸色微微一变，他的手握住了藏在衣袍下的长刀。剑气吹袭，脚下砂石乱迸。他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漩涡之中，剑光很快就会将他绞碎。
“锵！”
京观手腕一提，长刀向天。银亮的刀芒如同蛟龙出海一般，翻腾飞舞。顿时时间好像已经停止下来，璀璨的光芒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刀尖处火花迸溅，与剑锋一触即离。两条人影快速动作起来，猛烈对撞又迅速分开。金铁交戈，锋刃绞磨。剑光乱溅，草木湮灭；刀芒纷飞，岩石齑粉。
突兀地京观刀势一顿。他口角溢血，显然是伤势迸发。队领目光如炬，敏锐地捕捉到这一战机，霎时心中闪过千般念头。
只见他全力一剑，直指对手咽喉而去。不料京观突然收敛刀芒，圆环一转。他回救不及，顿时只觉得胸口冰凉。此时刀锋已经剖开了他的盔甲，划破了胸膛处的皮肤。
颈脖上吊坠的配链被割断，一枚平安符顺着对方的铠甲一直滑落地面。只差半寸，他就要死在刀下。
军司马苦笑，他还是低估了对方。他知道京观方才强行与他一战，身上的伤势已经快要压制不住，现在是杀死对方的最好时机。
不过他不能。
京观转过身去牵老马，他的后背暴露在敌人面前。可是不知为何，他知道对方不会再向他出手。
“京观。”军司马唤了一句他的名字。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两人对视一眼，他们一直很有默契，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京观眼底尽是无奈，旋即又变得决然。他突然挥动长刀，寒芒一闪，一截衣袖缓缓飘落地上。
军司马没有再说话，他望着一人一马渐渐远去。表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队列中过来一名骑士，他看着沉吟不语的军司马，张口就要说话。
“你不必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军司马突然开口，打断了对方。
“我会给上面一个交代。”他望了眼京观离去的方向，脸上升腾起一股笑意。
突兀地，他猛地掣出对方腰间佩刀，眼神中满是狠辣决然。骑士瞳孔猛地收缩，他仿佛已预料到可怕的事发生。容不得他再去多想，突兀地眼前血光崩现。
粘稠的浆液不断涌出，染得脚下一片褐色。黄土腥咸，血腥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