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蛮 -- 第一章 弃子
朔风凛冽，旌旗猎猎作响。一面大纛立在军营中央，黑底金边。斗大的“秦”字苍劲龙虬，迎风飞扬。
大帐之内摆了三个炭盆，但仍没有一丝暖意。一个中年将官身着戎装，正在缓缓踱步。他面上表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首处端坐着一名便服青年，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玄色单衣。自斟自饮，好不悠然。地上滚落一个黑色的布袋，沾着许多白色的石灰。
将官微微错愕，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布袋。
“很好，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他这样说着，看对方的眼神也满是欣赏。
青年风淡云轻，没有因为上司的夸奖而显得面露得色。他缓缓开口“我建议你还是验看一下。”
将官露出笑意，捡起地上的布袋。不过并没有将之打开，他随手将布袋交给身边的亲卫。
“晋国将军的首级，去领赏格吧。”将官脸上笑意吟吟，他挥挥手示意青年出去。
青年站立起身，朝将官行了个揖礼。他也不多说话，径直往大帐外面走去。
“京观。”将官突然开口唤住他。
青年在帐门处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对方，等待对方的下文。
“你把我那坛老酒也拿去吧。”将官顿了顿，显得很是犹豫，不过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多谢。”名叫京观的青年有些意外，他注视着对方的眼，不过并没有看出来什么异样。
良久，京观已经和亲卫走远。将官笑容散去，他脸上蒙了一层阴霾。
“可惜了这枚棋子。”
他喃喃自语，轻轻摇头叹息。拿起公案上的一份卷宗，看也不看就直接投进炭盆里。泛黄的纸张渐渐冒出白烟，很快就被燃烧起来。上面的写着的京观二字也随之湮灭。
大秦已经与晋国交战数载，而今战争终于结束了。上令犒赏三军，不日凯旋。已经是戌时，夜色深浓。军营中仍然气氛欢快，就连往日不苟言笑的军司法，此时脸上都像绽开了一朵菊花。
京观手里提着一坛酒，正在人群中寻找他的下属。他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已经见到了他们的笑脸。
毕竟周围全是身着军服的将士，只有他一人便服。他的下属很快就发现了他。几个小校围住他，个个面有喜色。毕竟是他们这技击营立下奇功，秦晋两国才停战罢兵。
“校尉大人。”行礼的是个年轻甲士，眼睛却盯着京观手里的酒坛。
京观淡淡一笑，他直接把酒抛给对方。口里说道：“这可是将军珍藏的老酒，你们至少得留下半坛。”
年轻甲士嬉皮笑脸，向京观打了个稽首，便直接拍开了泥封。乐呵呵地倒给同僚每人半杯，自己却满上一大碗。同僚自然不肯，一众军士嬉闹起来。
“这次全靠你潜入敌营，我们才有如此战功。”
一个中年男子越过人群向他走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京观脸上露出笑容，这是他的副手，技击营的军司马。他没有搭话，而是拿过那坛老酒，直接递给对方。
中年男子接过酒坛，他却没有喝。他接着说话，语气变得有些严肃：“但是你身为一部校尉，孤身范险，是为不智。”
京观只是笑，仍是没有搭话。见对方不喝，伸手就要夺回酒来。中年男子迅速后退几步，闪避开去，调侃道：“身为上官，欺压下属，是为不仁。”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放声大笑。
中年男子很快就收敛笑容，就着酒坛喝了几口。不住地赞叹老酒香醇，然后又抛还给京观。两人动作十分默契，像是相交甚久的老朋友。世上总会有一见如故，事实上他们只共事了半年而已。
“之后有什么打算？”这次却是京观开口了，战争之后迎来和平，必定会裁军。
“回家。”中年男子只说了两个字，眼神里充满了眷念之色。
听到家这个字，京观突然变得有些黯然。他像是陷入了回忆当中，闭口不再言语。
中年男子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也不再说话。
京观举起酒坛，仰头饮了几口。他好像总能让自己保持好心情。
“听说你有个孩儿？”他问道，打破尴尬的局面。
“是啊，我离家的时候他还很小，现在估计有十七八岁了吧。”中年男子有些感慨，他自入行伍以来就没有机会回去过家乡。想到这里，他摸出怀里的一枚铜饰吊坠。轻轻摩挲，这是他妻子送给他的平安符。
京观见此，也不去打扰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属下们，从怀里掏出来一沓铁质票劵。一众人正在斗酒划拳，不亦乐乎。忽然见了京观掏出铁劵，个个连酒都顾不得喝，忙凑过来。这些铁劵不是他物，而是代表军功的凭据。但凡大秦将士，拿此铁劵可地兑抵功勋。在大秦国境内也可购买物资，几乎相当于另一种货币。
“你总是把自己的功劳散给他们，你以后怎么生活？”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京观身边。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京观答道，神情间风淡云轻。
“修道太过飘渺，我觉得你还是脚踏实地为好。”中年男子好像对京观的话颇为不满。
东土七国，九州三十六郡。修道风盛，无数年轻人都有着道长生之梦。他也曾经是其中一员，二十五岁达到超凡境界。可谓天资不凡，在同龄人中也算是万中无一。如今已经过去十年，修为再无寸进。渐渐心灰意冷，再也没有了那方面的想法。超凡并不难达到，之上的脱俗境界才是阻断庸才的天堑。只有踏足这一境界，才勉强算是修道中人。
京观闭上了嘴巴，不想有无意义的争论。中年男子也不再劝说，他知道京观是个心性坚韧的人，别人很难可以改变他的想法。
“这恐怕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分歧吧。”他这样想着，两人认识的时间不长，却彼此了解得很深，想法都很接近。
两人正沉默间，突然一名甲士越众而来。京观认得他，正是将军的亲兵。
“将军命你去见他。”
他语速很快，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说完，他也不等答复，径直走开。
话是对中年男子说的，他便道：“既然将军传唤，我就失陪了。”
话毕，他就直接往大帐的方向去了。
京观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想了许久都没有头绪，又喝了几口酒。忽然他脸色一变，想起忽略的一件事。连忙放下酒坛，抓起一只肥美的羊腿往外冲去。正在吃酒的军士好像已经见怪不怪，仍自玩乐。
“该死，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暗暗自责，脚下却不曾停歇。快速向营房方向移动，那里他的朋友正等待着他。
“你等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趁热吃。”
京观把羊腿递了过去，不过显然对方不领情，没有去接。
“对不住啊，没有下次了。”京观很诚恳地道歉，手里举着羊腿停在对方面前。
“呼哧哧~”
一匹老马打了个响鼻，然后张嘴叼住了羊腿。京观这才露出笑容，伸手去抚摸它颈脖上的鬓毛。这是他的坐骑，不过他称之为朋友。半年前他初初从军，就被分配了这匹老马。老马颇有灵性，屡次在危险时提醒他，故而他也待它很好。知道老马神异，喜欢吃肉，所以时常带些给它。
不过老马却很快吐掉了嘴里的羊腿，没等京观说话，它伸长脖子来咬扯京观的衣袍。京观脸色一变，他知道老马是在向他示警。
远处的庆功会依然热闹，人声鼎沸，看不出异状。京观眼皮腾腾跳动，心中升腾起不详的预感。
“是谁？”他突然喝道，手已经握住了藏在衣袍下的长刀。
“请你出局。”
说话的是一名老者，他从暗处缓步走出。
火光映照得人影跃动，气氛显得十分诡异。突兀地一道剑芒冲天而起，划破长空，顿时四野通明，群山皆亮。
只是一瞬间，天地又重归暗淡，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