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二十七章 梅花一剑
众人饭毕，说了些闲话，少顷又自然而然地谈到该茅屋的主人身上。
莫染尘开言说道：“我看此人自诩神仙，定然有着迥于常人的本领，别的不说，单从其遁迹潜形于此处，便可见一斑。”
卜艮等人颔首说道：“不错。”
牛长烁不无怜悯地叹道：“这位老人家独居森林，难道不觉得孤寂吗？这密林深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可是怎么熬过无数个日夜的？当真令人费解！”
话犹未了，忽听院内一人哈哈笑道：“这位兄台，不劳你操心，谁说我无伴来者？你们瞧，这林内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皆是我的好友！”
众人闻声而起，来到门外，但见不远处一个年逾古稀的黑衣老者乘着一只仙鹤，冉冉而来。
莫染尘一见之下，大为讶异，双目注视，仔细打量。
但见这乘鹤老者须眉皓然，红光满面，瘦长身形，轻袍缓带，手持一柄药锄，目光炯炯地望着众人，当真自有一副仙人道骨之态。
莫染尘尚待说话，忽见卜艮踏上一步，一揖说道：“神仙修炼完了真是再好不过……”舵随风插口说道：“可不是么！我等吃喝已毕，多谢神仙厚待，喏，”手一指莫染尘师徒，接道：“斗胆向老神仙引见两位，这两位正想一睹神仙风采哩。”
那老者微笑着点点头，一双利目，盯着莫染尘师徒，忽然精芒四射，神情大变。
莫染尘见他目光突然变得犀利无比，仿佛要把自己洞穿似的，正感纳闷，蓦然一股劲见迎面而至，众人惊呼一声，但见那老者已手持药锄劈面打来，口内尚自喝道：“好不容易清静三年，不想你这厮又找了上来，真是阴魂不散，鬼念不息！”
莫染尘心知有异，已有准备，不待药锄来到，闪身跳在一旁，大叫道：“这位高人，且慢动手！这里面一定有所误会，你我初次见面，哪来是非恩怨？”
众人皆附和称是。
那老者兀自余怒未息，喝道：“三年前你三番两次到仙鹤谷盗我剑谱，可惜用尽心机，剑谱非但没有得手，反而被我打伤。自此之后再也不敢踏进仙鹤谷一步。岂知三年后竟又找上门来，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这番定不轻易放过了。说吧，你要自裁呢还是要我动手？”
莫染尘等人陡闻这番说辞，均大惊失色。众人面面相觑，凝云大起，各自心下纳罕。
莫染尘尚未待话，忽听舵随风抢先说道：“请恕小可唐突，只是有一事不明，心里堵得发慌，不吐不快。”卜艮亦道：“正是，俺心里也有老大疑问哩！”
忽听莫染尘肃然说道：“阁下可是关东‘傲梅剑客’独孤鸿老剑客么？”
那老者哼了一声，冷笑道：“明知故问，难道三年不见，便假装不认识了么？这次无论你使什么伎俩，我决计不会再上你这小人的当。”
一言甫尽，众人又是吃了一惊，卜舵二人均想那独孤鸿三年前已经仙逝，并且被人亲手所葬，这些都是当时众所周知的事情，然而这人话里话外无疑已将身份透露，自是不言而喻，难道诈尸了不成？还是另有原因？若说此人真的变成了鬼那纯属无稽之谈！
卜艮心直口快，当下不由脱口说道：“你一会说自己是鬼一会又自称神仙，到底捣什么鬼？”
那老者哈哈一笑，凛然说道：“谁说我在捣鬼，我明明就是鬼。哪，我死而复活，不是鬼是什么？”
牛长烁一听，身子不自禁地往师父面前靠了靠。莫染尘面容一整，正色道 ：“老剑客不可再说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烦请告之一二。”
那老者又哼了一声，道：“好吧，也让你死个明白。”语声一顿，跳下鹤来，双手负于背后，踱着步子来回地走了一阵，方开言说道：“各位在我风烛残年之际，突然光临此地，实是缘分。那我就不瞒各位了……”莫染尘等人侧耳倾听。
只听那老者缓缓续道：“不错，我确实是‘傲梅剑客’独孤鸿……”众人早已猜到，只是听这老者亲口承认，还是大为动容。
独孤鸿道：“我这一生只爱三样东西，一样是宝剑，另外两样便是寒梅仙鹤了。后者自不消说，轻而易举，两者皆得，只是宝剑难寻。后来费了一番周折，终于觅得一把好剑，我欣喜若狂，取名为狂剑，虽然名字俗了点，但是爱不释手，然则空有宝剑，却没有惊世骇俗的剑法与其匹配，可谓当时一大憾事。有日我突发奇想，自思这天下剑法皆是他人所创，我为什么不能钻研一套属于自己的剑法呢。这想法一旦萌生，再难泯灭。我按捺激动，收敛兴奋，逐渐地使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悉心钻研，不料日子在这每日的冥思苦想中流失，如白驹过隙，几十年反掌而过。当然这多年心血自没有白费……”
卜艮插嘴道：“那‘梅花一剑’便是老剑客的成名之作，一出江湖，便威震天下，端的厉害！”
独孤鸿微微一笑，道：“这位兄台过奖了。那‘梅花一剑’虽是一剑，但剑招包罗万象，变化无穷，不料正当我得意之际，一群宵小之徒觊觎上了此剑法……”说到这里，目光转向莫染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复又转回，续道：“自此麻烦不断，我疲于应对，只得想出一招金蝉脱壳之计，这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以假死掩人耳目，心里又怨恨这些人步步进逼，贪得无厌，诈死之时又在身上暗藏了一本胡乱拼凑的剑谱任其争夺！果不其然，在我假死之后，立时便有人将剑谱搜了去，不过那人还有良心，临走又草草地埋我于地下。其实这一切我都心知肚明，我虽然没了呼吸，停了心跳，与真死人无异，但大脑还是清醒的，若有人胆敢胡作非为，我自能打通筋脉，活络气血，将人出其不意地制住不可!”
牛长烁愈听愈奇，不由问道：“师父，人还有这种诈死本领真是神奇！”
莫染尘道：“动物多有诈死本领，何况高人，这个不必大惊小怪。”
独孤鸿哼一声，冷笑道：“你倒知道得不少！看你这眉宇之间与往日大不相同，武功自是精进了不少，哼哼，不知又从哪里偷师来者！”
莫染尘知他认错了人，看来这误会一时半刻是消除不了的，当下忍气不语。独孤鸿见他不言语，只道他心虚，也不予理会，接着说道：“那人埋了我之后，拿着假剑谱喜之不胜地走了，我便钻出土地，带着我那三样宝贝匆匆离开山谷，岂知途中由于我疏忽大意，带来的梅树都干枯而死，我痛心不已，但又无可如何，我在路上走了三日，已听得江湖纷纷传言关于我的死讯，我心下窃喜，暗道终于能够摆脱外人的纠缠了。不一日来到此处，发现这座森林，甚是清幽寂静，心里喜欢，便安顿了下来，日子恢复以往，倒也清闲自在。”
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抬起目光，自众人脸上慢慢掠过。
大家见他眼神突然黯淡起来，正不知何故，却听独孤鸿幽幽说道：“虽然一人好办事，想睡便睡，想吃便吃，有时独坐，往往一坐便是半日，偶尔和我的宝贝仙鹤说说话儿，日复一日，习已为常。但是最近不知为什么，我愈来愈想结束这种清冷单调的生活，内心愈来愈烦躁不安……”
莫染尘截口道：“恕老朽直言，阁下之所以焦躁不安，那是人真正老的表现。平常人活到七老八十更是如此，咱们使刀弄剑的也是人，自不例外。”
独孤鸿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道：“谁说我真正老了？我虽然头发白了，但是我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皱纹！哼哼，我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哪里是老态龙钟的模样！”
舵随风忙奉承他道：“您是神仙，自不会老，只有愈活愈精神！”独孤鸿听在耳内，甚是受用，不禁用赞赏的目光瞟了他一眼，道：“这位小哥说话叫人喜欢！”
众人闻言无不莞尔。
莫染尘心想：“此人形单影只，寂寥一生，性情碌碌寡合，言行自是与众不同。”当下亦不以为意，只是点头微笑。
独孤鸿见他笑容可掬，心中一动，走上前来，望着莫染尘说道：“你死到临头也会笑了，哼，真是奇哉怪哉！”
衣上云听了此话，再也忍耐不住，踏上一步，大声说道：“晚辈一直敬你是前辈，不敢造次，忍到此时。但前辈一直咬住莫老伯伯不放，是何道理？莫老伯伯适才已经说过这是个误会，您还不分青红皂白一再为难，岂不欺人太甚？”
卜艮摸摸光头，不解道：“是呀，老剑客是不是认错人了？”
独孤鸿怒道：“我虽然已经七老八十，但眼睛还未花，头脑还很清楚，三年已过，但那人形貌却与眼前这人一般无二，不是我独孤鸿说大话，我对人过目不忘，况且那人找我多次，再也不会记错的。”
舵随风道：“老剑客眼光自然错不了，只是天下之大，人如牛毛，何止千万，难免会有长得相似的人出现，不过巧合相遇，稀松平常，何怪之有？”
牛长烁接道：“是啊，前辈，我师父为人正直，心口如一，决非那贪图剑谱的宵小之徒。”
独孤鸿哼了一声，道：“你们是一起的自是要偏袒他了。”
莫染尘忽地纵声长笑，笑声竟夹杂些许凄凉！原来他心中暗忖：“先前在‘会友居’曾被‘无影鬼’一口咬定我便是那伤他的人，如今又被这独孤鸿错认，难道无巧不巧，那人形相真的同我毫无二致？更气人的是那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显然无恶不作，而又狡诈多端，不知这人身在何处，多半藏头露尾，行踪不定，人海茫茫，教我哪里寻得来以证清白？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皆冲着我莫染尘而来，真是‘我不犯人，人却犯我，如之奈何？！然则事已如此，夫复何言？反正罪名不止这一件，多加一件也无妨。”
莫染尘笑罢，心里倒坦然了许多。当下凛然说道：“既然阁下‘梅花一剑’独步天下，人人求之不得，老朽不才，亦自创一套‘及时剑法’，迫不得已，只好拿出来现眼了。”
众人一听，精神不由为之一振，都明白这两位知名剑客要在剑法上较量一下了，对于这些后起之秀而言，无疑是个大开眼界的好机会，十分难得，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腾出地方让两位轰动武林的剑客过招。
独孤鸿仰天打个哈哈，不无讥讽地说道：“好，你很知进退！情知天鹅肉吃不到，便拿狗肉解一下馋也是不错的。”
独孤鸿这话说得极不厚道，把自己的剑法捧为天鹅肉，而将对方的剑法瞧得一文不值。未免有点托大，但他生性孤僻，言行自悖于常理。
莫染尘等人岂听不出来他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无不怒气陡生，只觉这老儿倚老卖老委实太过分了。
莫染尘不发一言，反手抽出背后长剑，这柄剑不足五尺，剑身黯淡无光，似乎长时间不用而生了锈，剑柄更是寒碜，竟有破损之处，若非这柄剑是被莫染尘拿在手里，众人必然哄笑之下不屑一顾。
衣上云心想：“这剑也未免太寒酸了。莫老伯伯剑法虽则高明之极，但何以使这等破剑？待回到嘉兴，告之我老叔，必赠一把好剑给莫老伯伯。”
独孤鸿见此，嘿嘿冷笑两声，忽然嘴里咕咕咯咯地怪叫了几声，随着他的声音，那大鹤展翅而飞，众人正在诧异，不知这老儿又在捣什么鬼，只见那大鹤瞬间又飞回来了，只是嘴里叼着一柄乌黑长剑，独孤鸿上前接过，拍拍大鹤，那鹤十分温顺，一溜小跑走远了。
独孤鸿刷的拔剑出鞘，众人只觉剑花朵朵，状似梅花，缤纷如雨，煞是好看。舵随风正要赞一声“好剑！”，但一眼瞟到莫染尘那柄毫不起眼的剑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这两柄剑恰如布衣遇权贵，外形相差实在太大。独孤鸿手抚剑柄哈哈一笑，也不知是笑对方剑破，抑或为自己的好剑而得意。
莫染尘不为所动，拱手说道：“客不僭主，请独孤兄赐招吧！”
众人都想见识一下名满天下的“梅花一剑”，无不伸长了脖子凝神观看。
但见独孤鸿长剑扬空一闪，于空中幻化无数剑影，直如繁星点点，身形忽起，倏地一剑刺向莫染尘咽喉，剑风灼面，快如闪电，众人都来不及惊呼，只见莫染尘身子轻轻一拧，剑走偏锋，人如“一鹤冲天”，举剑向上一撩，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迅疾无伦，只听“铮”的一声居然截住来剑，两剑相交，剑花四射，令人目眩，二人均觉虎口如炭火猛烧，热辣不堪，脚跟立足不稳，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独孤鸿吃惊非小，暗忖此人三年不见武功竟精进如斯，适才未免太轻敌了。
莫染尘亦心下佩服，“梅花一剑”果然名不虚传，单那一剑，看似平常无奇，实则惊险万分，若不是自己早有防备，必然中剑不可。
独孤鸿撤剑回身，跳在一旁，目光黯淡，怆然说道：“想不到我苦心钻研的剑法竟一败至斯！我引以为傲的‘梅花一剑’竟然刺不进对方的喉咙！那还叫什么‘梅花一剑’？干脆叫‘梅花二剑’、‘梅花三剑’好了……”
自“梅花一剑”横空出世以来，所向披靡，威震天下，尚未遇上敌手，是以独孤鸿十分自负，不想现下与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交手，对方竟转败为胜，当真意想不到。这才自怨自艾，情绪低落。
其实莫染尘也自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他心下明白，自己之所以没被刺中，一是独孤鸿轻敌之下未尽全力；二是自己在‘会友居’见识过‘梅花一剑’的厉害，暗自琢磨破解之法，虽无十成把握，但危急关头聊胜于无，岂知歪打误撞，竟大大挫折了对方的一剑之威。这也是侥幸。
牛长烁见师父安然无恙，又在片刻之间挫伤了对方的锐气，心中欢畅，众人亦喜形于色。
莫染尘见独孤鸿神情颓然，仿佛又老了许多，心下不忍，待要开言，却见独孤鸿猛然转身，面对自己，顿足说道：“我独孤鸿曾暗发誓言，若有人躲得过‘梅花一剑’，连谱带剑一并送上！如今阁下既然避了开去，那我一定言而有信，这把狂剑和剑谱都是你的了，这次你赢得光明正大，不用再偷偷摸摸了！”
莫染尘等人一听，无不愕然相顾，简直不敢相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