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五十章：美味佳肴

病房的门开了，是护士进来发药，我们被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和屈晶婧完全沉浸在屈天鹰沉重的讲述里，听的毛骨悚然，任何一点小小的动静都会让我们心惊胆战。护士奇怪地看着我们，不知道发一次药有什么可怕的。屈天鹰吃完药片后稍稍休息一会，显然他有点疲劳。

凄惨的回忆可不是那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想屈老大那时宁可在大号里和不同的犯人挤在一起，承受他们的体臭，为争夺一小块睡觉的地方互相谩骂甚至大打出手。总比在这样一个可以让人发疯的地方要好上千万倍。最起码他有可以交谈的人，他可以出去劳动，可以看见许多东西，有山有水，有田野，有数不尽的人影，有想象的空间。

我也可怕地发现那时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是那么残酷无情，互相间的伤害已经深入骨髓,几代人的青春，许许多多人的家破人亡，无数的血和泪令人窒息。屈天鹰的遭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休息片刻，屈天鹰继续讲道：“我开始变得迷迷糊糊起来，我整天躺在床上，抬头看着天棚，尽管监狱的天棚肮脏不堪，上面涂抹的乱七八糟，我还是极力注视着，慢慢我发现只要集中精力把各种杂乱无章的线条组合起来就会形成一幅画，比如说左边的墙上的线条会形成一匹飞奔的马，它昂着头，张大了嘴咆哮着，由于缺了一条腿，身体微微倾斜，但不妨碍它的雄性与力量，一往直前，毫不退缩；右边的墙角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有着小小的眼睛，圆圆的脑袋，虽然缺少下半身，但爪子往前伸展着仿佛要去抓什么东西。中间的地方更令人寻味了，那是一个迷迷糊糊的女人半身像，长发飘飘，一只眼睛很大，圆睁着，一只眼睛很小，半眯着不成比例，我不知道生活里有没有这种形象的女子，怪吓人的。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真正的女人了，我身体上最可以煽情的那部分器官已经失去了作用，它沦为排泄身体里多余水分的工具，甚至我脑海里勾绘着女人身体的美妙线条时它都没有任何反应。使我万分沮丧。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了，现在连天棚和四周墙壁上的图案都引不起我的兴致了，我的周围变成一片空虚，我的脑子也变成一片空虚，眼前一成不变的床，桌子，马桶和几个白色的瓷碗，还有就是什么也看不见的门窗，记忆在减退，原本坚强的意志也发生了崩溃，当一个人长期生活在空虚状态中，不满足本性遭到长期打压，就会产生抑郁病，忧郁症，孤独症等病态。我正在慢慢变成这样的状态。

就在这些令人崩溃的等待之中，第一次提审突然来了，他们把我押到一间屋子，里面生着炉火，烧的炉壁都发红了，屋子里温暖如春，很快我的身体就暖和过来，整整一个冬季，我饱受寒冷，度日如年，我的身体很长时间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温暖了，更要命的是离我不远的桌子上摆满了各自美味佳肴，有肉有菜有酒，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直扑入我的鼻子，肚子也随着咕咕叫唤起来。桌子的后面坐着两个人，看不清他们的容貌，感觉到他们冰凉的眼睛嘲笑般的注视着我，我站在地上看着饭菜馋延欲滴，我知道没有我的份，尽管肚子还在叫唤。

一个人说话了：‘屈天鹰，想吃吗？’

我点点头。

‘其实很好办，只要你乖乖地配合我们，这些东西全部是你的，我们会马上释放了你，我知道自由对你来说很重要，但自由的前提是你要说实话。’那人继续诱惑我说。

我摇摇头，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更不会帮你们编造出莫须有的罪名来陷害我的家人，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那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抓过桌上一只烧鸡撕开，拿着油汪汪的鸡腿在我的眼前晃动着，然后慢慢塞进嘴里咀嚼着，香味四溢。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去看，也不愿去看，我真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扑上去，我已经坚持了这么长时间，决不能功亏一篑。”

“回到牢房我的耳边还响着他们恶毒的语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提审你，如果你继续执迷不返，就老死在监狱里吧。他们是在逼我屈服，让我主动去寻找他们服软，否则的话，我将继续呆在这个死人般毫无生息的牢笼里面，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天。我害怕回到牢房，害怕继续面对那个疯子，因为我已经快疯掉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我比他更加疯狂，于是我变得无法理喻，我看见他扑上去抓住他的脖领使劲摇晃着，我大声谩骂着他，寻找着各种最最恶毒的语言，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会变得如此凶恶，如此狂烈，我希望他也回骂我，甚至和我好好打上一架，这样我也许能够好受一点。

他依然如故，傻乎乎地笑着，对我的粗莽无动于衷，他的行为变得更加古怪，他把饭碗砸碎了，砸成一个个小碎片，蹲在地上磨着，他把地上的泥块挖起来搓成一个个小泥团小心翼翼收藏起来，他甚至开始躲避我的粗暴，一睡就是一天，让我无发泄的时机。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了，天开始暖和下来，可我的心一天天冰凉，我的忍耐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我终于快承受不住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屋子里暗淡的灯光照着我发呆的面容，我坐在床上身上沮丧，这种无休止的等啊等啊，空洞的脑袋想啊想啊，在也没有什么可想的，一直到脑袋发痛，思绪已经进入混乱阶段，我发现自己快要屈服了。这样不行，不行，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屈服他们的淫威，我要保护我的家人，保护我自己，我要和他们斗，可是我输了，我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这个死一般寂静的、让人发疯的囚笼里，面对一个疯子，我彻底崩溃了，我站起来，呆呆地看着铁门，它很结实，如果把头狠狠撞上去，我相信一切都解脱了。这一刻我想到了死，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这样我就保住了我的家人和我的名节，在这种压力面前，选择死比选择继续苟延残喘要容易的多。

我心灰意冷，我万念皆空，我低下头，对准了铁门迈开大步冲上去，我要用自己残存的最后力气做最后的抗争，我要用死亡来告诉他们，我从来就没有屈服过，因为我所喷出的血肯定是鲜红鲜红的，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头马上就要和冰凉的铁门相碰，鲜血喷流，脑浆四散，肯定很恐怖。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机，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的自残行动，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会下围棋吗？’

我愣住了，我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这个声音，这个浑厚的声音刚强有力，而且吐字清晰，声音里含着一种力量，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是第一次，在这个地域般的囚笼里，我听见了一个正常人的声音，你们无法想象我的惊讶，我的喜悦，甚至害怕，害怕的我全身乱颤。我慢慢转过头来，我看见了一张严肃的脸，一双炙热的，狂魔般的却是充满希翼的眼睛，是他，是他，是哪个疯子。没等我回答，他把我拖到地上坐下，我看见了黑色的泥地上整整齐齐刻划着纵横各19条直线组成的方格，将棋盘分成361个交叉点，我的面前堆放着用泥团做出的181个黑子，而我对面是用碎碗片做出的180个白子，这副世界上最简陋的围棋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震惊的目瞪口呆。”

听到这里连我都止不住呻吟起来，屈晶婧更是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的身体在微微哆嗦，她紧紧靠着我，她甚至都不敢去看大伯迷茫的眼睛。

而屈天鹰此刻目光闪烁，最重要的关头来了，他的语言变得急促起来，他又一次陷进深深的回忆之中，他甚至重新抓起身边的画像深情地注视着，他的声音像喷涌而出的激流，把所有的激情汇集起来，展现开来。

“我吃惊地抬起头来，我看着眼前这个疯子，看着他发亮的眼睛，他的下眼睑轻微地抽动，原本面部呆板的肌肉变得活跃起来，突然，一个令我震惊的念头油然而出，他没有疯，他从来就没有疯过。如果说装疯并不需要过多的技巧，它唯需要的只是耐力，那么是什么力量让这个人成年累月地实施着自己这个残酷而又伟大的计划。因为除了身体上要有惊人的承受力以外，心理上能否支撑才是问题的关键，才至关重要。还因为装疯是一种长时间不能松懈的表演，任何懈怠都可能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