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冬去春来 -- 第五章 等一个人（下）
时光如雪。纷纷洒洒。轻轻坠落。
冬月的这一日清晨，一道身影出现在乌镇前面的官道上。连日的赶路让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但起伏的胸腔则意味着她此时的心情。
那镇上的青石板路，那道边的老茶馆，一切依然如故，让人怀念，让人回味。当然，还有那些熟悉的街坊邻里。
苏长亭和每一个人都打着招呼，她脸上的笑容如同冬日中的暖阳一般。只是，往昔熟悉的邻居们见着她都有些躲躲闪闪，相视一笑之后，便匆匆而过，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爹，娘，我回来了。”少女清亮的声音在一个简朴的小院之中响起。
三个多月的时间，倒不是很长。
苏长亭定睛看着自己爹娘的面容，将双亲眼角的皱纹看地更仔细了一些，自己的父母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略微显得有些疲态。
见自家闺女回来，中年汉子有些埋怨道，“你怎的这个时候回来了……”
旁边的中年妇人狠狠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说话的。”然后又及温柔的将苏长亭拉进里屋，“闺女，别理会你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让娘看看，咱家闺女又漂亮不少……..”
“娘，可想死我了。”苏长亭诚恳说道，想到先前发现娘脸上的皱纹比三个月之前似乎更深了，也愈见清瘦了，心里不知怎的涌起一股淡淡的悲伤之意来。
二人坐在板凳上，亲亲热热地聊了一会家常。
苏长亭说道，“对了，娘，你看这是什么？”她从腰间取下了那个印着“清韵院外门”的铜制腰牌向妇人递了过去。
妇人接过腰牌，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这牌子做工可真精细，长亭啊，娘识字少，认不得这牌子上写的什么，你跟娘说说？”
“娘，这是清韵院的腰牌，上面写着的是“清韵院外门”几个字，您闺女，现在已经考进清韵院了！”
“清韵院？听名字像是一个学院。”中年妇人慈祥的说道。
“恩。”苏长亭呵呵笑了起来，对妇人说道，“是个很大很大的学院，有很多人撞破脑袋都想往里挤呢？你闺女厉害吧。”
妇人的脸上笑开了花一般，“厉害，我家的闺女，当然厉害。”她疼爱的拍打着苏长亭的脸颊，“闺女，清韵院没人欺负你吧？”
“娘，你想哪儿去了，老师和师兄师姐们都对我好着呢。”
“在清韵院学习，要交钱吧？”妇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从被褥下面拿出了一个小袋子，从袋子里面取出了几个碎银，递到苏长亭的手中，语重心长的说道，“拿着，咱虽然穷，但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苏长亭心中涌上一股暖意，她将碎银子塞回到了妇人手中，说道，“娘，不用交钱，还要发钱呢！还是很多很多的钱！”
妇人微微一愣，赞赏道，“那就好，那就好，咱家闺女真有出息。”
苏长亭有些自豪的拍了拍胸膛，“下个月，学院就要开学了，到时候，您和爹跟我一起去渭城吧。”
妇人沉默了下，半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苏长亭叹息了一声，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要在乌镇住着。
“你才考进学院。”老太太担心说道：“别让别人说闲话，我跟你爹苦了大半辈子，都已经习惯了。”
“娘，我现在有能力养你们二老了。”
“我知道咱闺女能干。”妇人温柔的看着苏长亭说道，“等晚上问问你爹的意思。”
见妇人有所松动，苏长亭也高兴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然后轻声说道，“娘，我这次回来，想把朱洛…….抢……回来。”
闻言，妇人沉默了下来，面色似乎不是很好看，许久之后，轻轻咳了两声，开口说道：“婷儿，你也知道咱家的情况，那朱家已经和沈家定了亲事，沈家可是一州的知府，咱，争不过，不如，你趁早断了这想法。”
“娘，今非昔比了。”苏长亭噘嘴说道，“您可别小看了这块牌子，在渭城之中，就连五品官员见了我也要客客气气呢，您怎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娘没见过世面，只是说说罢了。”妇人拍了拍脑袋，忽然说道，“你瞧我这记性，今日约好了去你三婶家，这跟你说话，差点忘记了。来，跟娘收拾点鸡蛋，给你三婶提去。”说完之后，扯着嗓子朝门外喊道，“当家的，来收拾东西了。”
中年汉子闻声走了进来，有些奇怪的问道，“孩他娘，收拾啥东西？”
妇人朝他眨了眨眼，嗔骂道，“你怎的跟我一样糊涂，不是说好了今日去瓦镇长亭她三婶家吗？”
中年汉子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的说道，“对，对，闺女回来一高兴，把这事给忘了，我去切两斤猪头肉。”
苏长亭问道，“娘，我们什么时候有一个三婶在瓦镇了？”
妇人一怔，含糊说道，“哦，这不上个月你爹在瓦镇上干活，碰到了一个同乡，这一打听，才知道咱两家竟有些渊源，这亲戚关系便结下来了。这不，前几日便约好了今日去他们家拜访拜访。”
“哦。”苏长亭说道，“娘，这还有点时间，我想先去看看朱洛。”
妇人严肃说道，“不行，时间来不及了，得赶紧去瓦镇了，晚了，就到不了了。再说了，你要去看朱洛，总的准备准备，哪有这样子直接就闯上门。”
苏长亭吐了吐舌头，帮着妇人整理起包袱来。
不到一会，三人便收拾妥当，往镇子外面走去。
此时，从乌镇深处传来一阵极喜庆的鞭炮声，然后是敲锣打鼓声，唢呐声，还有人们的喧哗声。
苏长亭有些好奇的向妇人问道，“娘，咱镇子今日还有啥喜事？”
中年妇人神色有些慌张，强自欢笑的说道，“许是镇子那头的小李子，今日娶媳妇。”
“小李子，就是那个鼻涕都还擦不干净的小李子。”苏长亭笑道，“他都娶媳妇了？时间真是快啊。”
妇人点了点头，催促道，“咱们走快些吧，晚了只怕赶不上晌午了。”
迎面过来两个七八岁左右的孩童，一边跑一边喊着，“朱家少爷和沈家千金成亲了……”
苏长亭闻言，脸色刹那间变的比那雪花还要白，手上拎着的鸡蛋篮子掉在了地上。
“长亭。”妇人心疼的想安慰她几句。
但哪里还有苏长亭的影子。
雪再飞，地上宛若突现一道雪线，一个身影化成一道直线转身往乌镇深处冲去！
朱府门前，迎亲的队伍早已经就位，随着媒人矫情的一声“起轿”，几个穿着喜庆的轿夫抬起了大花轿，往沈府走去。
朱洛穿着大红的新郎服，翻身跨上了一匹戴着大红花的白马，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只是，这样的笑颜看着让人心碎。
整个队伍在鞭炮和唢呐声中开始缓缓向前，侍女们不断的向围观的人群抛洒着喜糖。
走过酒馆，穿过市集，每往前走一段，朱洛的心中总是会忍不住的痛。
每走一段，和那个女孩的往昔便会如此清晰的在他的脑海中不停的放映。
忽然，鞭炮声骤然停止，唢呐笛子也不再吹奏，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朱洛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下一刻，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声影站到了迎亲队伍的前面。
那个身影，曾经在酒馆里面陪他喝酒；
那个身影，曾经在市集之中和他一起买菜；
那个身影，曾经在镇东的那颗大树下听他讲书中的故事；
那个身影，曾经在月下和他一起厮守终身。
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咬了咬牙，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然后，大声的向身旁的书童说道，“怎么停了？继续走。”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颤抖。
书童犹豫了一下，向队伍之中带头的一人说道，“少爷说了，继续吹，继续走。”
鞭炮依旧，唢呐依旧，故人依旧，只是，从这一刻起，曾经的恋人便形同陌路。
朱洛没有下马，马匹缓缓前行，最终还是来到了苏长亭的面前。
苏长亭立于马前，两人相对，却沉默无语。
少女的脸颊划过两行清泪，“这才一百天，你说过，要等我，一辈子。”
朱洛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很是平静。
“我考进清韵院了。”苏长亭大声说道。
只是，她的不平静并未换来男子的回应，男子依然坐在马背上，平视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或是什么都没有想。
“我星夜兼程，连觉都不敢多睡，只为了回来，和你重聚。”少女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带着哭声说道。
“你不要我了？”她看着马背上那个和他山盟海誓的男子，心如刀割的问道。
“是。”男子低声说道。
然后，他骑着马从她的身旁走过，直至消失于她的视野之中，他都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良久，冬雪中的乌镇小道上，骤然爆出了一声少女的大哭，那哭声如此彻底，如此悲伤，万千情绪，尽在这一声大哭中渲泄了出来。
如同时光的流逝无法止，少女脸上的泪水也无法止，就这样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悲意不停的涌出她的眼眶。
然后，她昏倒在了街道上。
待她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小床上。窗外已是夜晚，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充满了关爱的脸。
“长亭，你可醒了。可吓死娘了。”中年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
“爹，娘，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苏长亭强颜欢笑的说道。
“长亭，娘今日不是有意要瞒你。”
“我知道，娘。”苏长亭轻轻拍打着妇人的手，说道，“娘，我知道。”
“爹，娘，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憋。”
“傻孩子。”中年男子安慰道，“天塌下来，有爹给你扛着。这天下男人多的是……”
“不会说就别说。”妇人打断了他，“看把孩子给急的。”她二人赶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苏长亭的那一声悲鸣。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两人心中哪能不悲恸，哪能不揪心。
“爹，我想喝酒。”苏长亭忽然说道。
当一碗烧刀子下肚，苏长亭辣的眼泪都快要流了出来。
一碗接着一碗，酒过穿肠。
“孩他爹，长亭这样喝，没事吧？”妇人扯了扯中年汉子的衣襟，有些担心的说道。
“孩子心里难受，让她喝吧。”中年汉子说道，“长亭可是练武之人，不会有事的。咱们让她一个人静静。”
两人悄悄的走出了苏长亭的小屋。
冬夜寒月。
苏长亭手捉酒杯，双眼迷离。
烈酒下肚，辣地难受，却也痛快地难受，她时而大笑，时而痛哭。
万千情绪，尽在酒中。
乌镇里，青梅竹马十年情，山盟海誓在心间，书生笑我，我笑书生。
晚归来，冬日寒雪一声哀，曾经沧海难为水，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