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江南岸 道真广法度妖心 -- 第二十九回
上回说到，天师张怀龄抱着一浩，领着静儿进了他那间茅屋，张怀龄坐着吃萝卜干之时用肘顶了顶一浩，结果真把一浩顶醒了过来，可把静儿惊倒了。静儿忙跑到榻旁，这时一浩慢慢坐起身来，“咦？静姐姐，你怎么真的在这？”
静儿抹着眼泪笑骂道：“你个小子舍得醒来了么？一醒就说疯话，姐姐不在这里在哪里？”
张怀龄却插话道：“娃娃，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坐在这里啊？”
没想到一浩点点头，道：“你抱我进来，自然是在屋里的。”
这回静儿与张怀龄都闭口不言了，老少二人互望一眼，静儿是满脸疑问，张怀龄却是一脸正色，若有所思。此刻见一浩既然醒来，便叫静儿坐的近些，自己又往嘴里放进一根萝卜干，悠然道：“你们可知我是何人？”
二人都是摇摇头。
张怀龄又道：“那你们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
二人又是摇摇头。
张怀龄接着道：“那我来告诉你二人。我叫张怀龄，此处便是我创教之所，江北茅山。”
二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张怀龄一笑，道：“我知你两个从未听说过，无妨，日后你们自然会明白的。”又道，“我与你玉山天狐有不解的渊源，如今你们告诉我，胡媛去哪了？为什么只有你两个流落在外？”
静儿眼中仍有戒色，并不答他，一浩却开口道：“娘，丢了。”
张怀龄虽然心中隐隐有此猜测，但此时听他说出来仍是身躯微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原原本本告诉我，我或许有办法能救她也说不一定。”
两个娃娃自然见过张怀龄的本事，加上一浩对他有股莫名亲近，当下你一言我一语讲述起江都城外落月滩海底发生的事来，二人虽然话句说的并不连贯，许多地方更是前后颠倒，想到什么说什么，以张怀龄之智听了半天也勉强弄懂了十之七八，至于入地底密窟后之事，两个娃娃当时睡着了一概不知，急得张怀龄连连跺脚，全不见了平日的神仙模样，倒像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而流落山村的经过，娃娃们不说，他也猜得个大概。
“照你们这么说来，应该是胡媛用玄门法术将你二人送出海底的。她既然之后并未出现找寻你们，那么，十有八=.=九是她在事出危机关头施展的法术。而，她自己则是难以脱身了。”张怀龄听着像对二人所说，其实说自言自语更为妥当，因为他此刻目光心思都已不再二人身上，而是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兀自口中念念有词。
“你们说，那个敖睿当时也去了地洞？当时还有其他人没？”张怀龄忽然道。
“没有。”二人回忆片刻，摇头道。
“这就奇了。”张怀龄又转身自语起来。“就算胡媛如今妖丹受损，修为大打折扣，那也不是一名区区蛟族法王可以对付的了的，除非他事先谋划，在地洞中做了手脚。”片刻又将自己推翻，“也不对，胡媛是临时起意，他哪来工夫准备。真是怪哉！除非！”似乎想到什么关节，“落月滩！”
张怀龄忽的转身，盯着静儿与一浩，然后慢慢讲目光移往他处，扶着门框喃喃道：“空言万载事，落月种灵根。不错，落月滩，难不成真的又要亲自去查探一番了？呵呵，逃不掉，还真是逃不掉。”
好半天张怀龄才从沉思中缓过神来，看见二人，道：“那你们眼下有何打算呢？”
静儿看看一浩，一浩瞧瞧静儿，都是一脸茫然，静儿轻咬下唇道：“找不到媛姐姐，我们打算回玉山去，可又不认得去路，张老爷子，你这么大的本事，若能帮我两个回到天栖洞，我，我对您必定感恩戴德。”
张怀龄看着眼前的小小身躯，还有她骨子里的坚毅，道：“日前我门下弟子曾去过玉山，那里，天栖洞，已经空无一人了,整个玉山地界可说寸地无妖，你们去了也寻不着甚么。”
见两个孩子呆在当场，张怀龄道：“你二人暂且在我这安身，一切等我明日回来再作打算。连日舟车劳顿，你们也歇息吧。有事可唤丑黄，这后山之上可不许乱跑。”
静儿正在奇怪丑黄是何人，就见张怀龄于门外招招手，不多时竟飞来一只小黄鸟，飞的犹如醉酒，摇摇晃晃，仿佛极不情愿般落在他肩头，自顾自梳理羽翼。静儿与一浩一见大喜，“咦？是它？”
黄鸟听到人言，惊跳起身，却在半空盘旋并不离去，待看清是谁，这才又懒洋洋落下，仰脖唧唧叫唤两声算是打了招呼。张怀龄伸手弹了下黄鸟脑袋，惹的它扑棱棱飞起直叫。
“它就是丑黄，你们见过，这后山就数它最大，可莫要小瞧了。”张怀龄抬头对黄鸟道，“好好照顾这两个娃娃，老伙计。”
静儿与一浩看着黄鸟，怎也不觉得这小雀有什么奇异之处，心道，这小小鸟儿如何照顾我俩，正要发问，却见四周空空荡荡，哪还有张怀龄的影子。
“一浩，这张老爷子也真叫怪，找了只鸟儿来照顾咱们，回头喂水喂食少不得麻烦，我说啊，咱们两个伺候它还差不多。”静儿小嘴一撇，对张怀龄之言甚是不以为然。
“静姐姐。”一浩瞧瞧静儿身后，“人前不出恶言，报应来了。”
“嗯？甚么？”静儿还在愣神，却听背后极近处一声雷鸣，扭头看去，只见那丑黄颈毛倒树，恶狠狠自双翅羽间放出小指粗细一道靛蓝雷丝，正打在静儿脖上。
“唉哟！疼！”静儿挨了雷击，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忙向旁处逃去，丑黄见了，喳喳怪叫两声便跟在后头，任静儿施展开来浑身解数，这两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斗了十数个回合，终于静儿不济，节节败退，被那黄鸟逼进了屋内。丑黄在屋棱上停住，一声欢鸣，似乎想起甚么，一扭头看着一浩，两只小眼寒光闪动，一浩何等样人，真个是玲珑剔透，快跑两步来到门前，道，“我也进屋歇息了，前辈，明日再见。”说罢赶忙进屋关了大门。
静儿道：“祖宗来了。”
一浩看看静儿的狼狈模样，又瞧瞧窗外，就听一声脆鸣，飞快撅嘴，“噗”，吹灭了油灯，翻身上床。
窗外月朗星稀，树影婆娑，这几日的倦意此时涌出来，静儿与一浩呼吸着淡淡檀香，不多时已然沉沉睡去，只有屋外的丑黄兀自立在椽头，冷眼瞧着世间夜相。
冬日清晨的落月滩依旧是灰雾漫漫，水汽迷蒙，一道白迹自天边破空而来，张怀龄立在云头，俯首看着眼前景象，沉吟不语，心中道，故地重游，不想这灰雾竟又大了许多。按落云驾，张怀龄徒步走上滩头，扎进灰雾之中。
张怀龄边行边打量四周，不住摇头，来到水边时，轻轻吸一口气，不禁眉头紧皱，“这石雾中怎地带着这许多死气？”辨别了方向，一带袍服前襟，又朝北行去。行不多时，来到胡媛当日下海之处，徘徊许久，突然俯身盯着一块石头，又用二指在上面擦了擦，看着指尖，道，“青皂香，果然是蛟族遗民。不错，也只有蛟族先天龙气方能在这石雾中常年而不受其侵，倒是他们造化了。”
张怀龄起身，一张嘴，自口中喷出一团云气，默念口诀，只见那云气缠绕着将他裹起来，渐渐变淡，直至化为透明，仿若不见。张怀龄这才踏步走入水中，缓缓而行，听不见半点水动浪翻之声，到海水盖没了头顶，只留下一圈涟漪四散开去。
到了水中，张怀龄施展水遁之法，不过片刻工夫便到了那石洞前，此刻洞口完全没了当日的流光溢彩，只剩下黑幽幽的石壁。张怀龄有避水宝物护着，掌心一摊，手上窜出一团青红火焰，竟是无惧周围水流。有了火光照明，天师这才迈开步子走进洞中。有看官要问，似张天师这般神仙人物还要点灯进洞有些不妥，可是须知妖类多先天便生有一双夜眼，视如白昼，人却没有这等造化了。
洞中一切虽然与当年有些不同，但形势布局依稀还能找着旧时影子，张怀龄看着心中一番感慨。收拾情怀，越走越深，沿途莫说生人，连个鬼影儿也没见着，却比原想其中可能的尸横遍地惨象更令他面色阴沉。
当穿过那条深入地底的蜿蜒地道立在巨洞入口时，张怀龄托火之手忽然五指紧紧抓拢，再作势往上一抛，但见丝丝青红炎焰如花开般四散飞舞，片刻相互交织在一起，化作一片巨网悬在洞顶，再一声断喝，巨网脉络陡然耀出光芒，越来越亮，最后黄白光华照耀之下，把个地洞映的犹如白昼。
此时地洞中一切尽在张怀龄眼界之内，他仿佛做了件毫不在意的小事，拍拍手，脚下升起一朵絮状云彩将他托起，顺着洞壁查看起来。洞中怎般模样，张怀龄却并不关心，当他来到乐十三所居的石洞时，却立在洞外默然不语。洞口三尊玉雕，惟妙惟肖，美轮美奂，细致之处堪称巧夺天工，便是天下手艺第一的玉匠见了，怕也只有掩面羞愧了。
张怀龄当然晓得这三尊玉雕不久之前还是三名鲜活的生灵，当下暗叹一声，绕过玉雕往里飘去，地上又有一尊破碎了的玉雕，头颅四肢身躯散落了一地,这场面纵然差目惊心，张怀龄竟视若无睹，径直迈过残骸，自地上捡起一根碧绿洞箫。
这竹箫张怀龄自然认得，碧螺箫，天=.=葬原万年碧螺竹所制，又置于云雷山顶受了七七四十九年天雷罡火炼制，一纹一理，一孔一节，还有那对玉蝶，都是那么熟悉，双手抚在箫身上，一寸寸挪过去，又一寸寸挪回来，久久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清醒过来，自嘲一笑，将碧螺箫收起，信步走进内洞中，当先一眼便看见了那一摞石头，张怀龄大袖一挥，石头飞散一空，露出其中掩埋之物来。此物灰灰白白，石堆中只是半截，余下尽没在洞底，张怀龄手上泛起一层银芒，探身将此物从洞底拎起，抄到手中，细看之下竟是一副无头骨架。“也亏他们能寻到那里，却不知自开死门。”张怀龄自语道。
踩在云上，张怀龄抓着无头骷髅化作一道白虹飞掠出洞，直奔外面深处而去，此时洞顶巨网光华已开始渐渐暗淡，正当重又化作青红火焰之际，白虹现出，不做丝毫停留，穿过重重迷窟，直到破浪飙升至落月滩上空，这才按住遁光，扭头看看身后，呼出一股浊气，散去周身云甲，吸入鼻中，慢悠悠坐下，催动云驾往茅山而去。
张怀龄也许不知，正在此时，地底巨窟中突然响彻一阵凄厉尖嚎，震得洞顶石笋纷纷落下。
一浩隐约听到一声鸣叫，仿佛回到千草山黑仙人洞处，撑开四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昨夜才熟悉起来的茅屋四壁，老气横秋叹了口气，下地没走几步，就听“砰”的一声，门板被人大力踢开，静儿黑着脸走进来，一屁股坐在竹椅之上。
“静姐姐，这是怎地了？”一浩问道。
“那只该死的瘟鸟！我，我迟早将它碎尸万段，再刮骨抽筋放到沸油锅里炸！炸完外边炸里面，炸的焦黑再丢到水坑里喂蛤蟆！”静儿狠狠道。
一浩往日只晓得静儿乖巧聪慧，整日里笑嘻嘻的，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不禁有些发愣。
听她说了半天牢骚，一浩才明白，原来静儿早上天还未亮便想出去练功，这后山上水木灵气十足，人迹罕至，正是练功的绝佳所在，静儿潜心调整呼吸，将体内妖力搬运了一周天后，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是劲，当下收敛心神，将胡媛所授赤焰诀功法自第一层“温掌”开始，一口气练到第六层的“见风明火”，觉得自己不知不觉中对功法领悟颇有所得，妖力也精进了不少，正要接着使那第七层的“金焱甲”法术，却在行功一半时被那丑黄所扰。
丑黄先是在静儿身侧喳喳怪鸣，见她使出金焱甲后又用昨夜同样的雷丝法术频频挑衅，不是击在静儿腰上，便是打在她的真身妖尾上，静儿原就对它极为不耐，此时如何忍得下去，当即与丑黄动起手来。然而，静儿终究敌不过丑黄，一来二去竟然又被它逼回屋前，静儿左冲右突始终不得出路，气极却又无奈之下，只得转身踹门进屋。
一浩听了，道：“静姐姐，那黄鸟儿许是故意与你逗乐，未必有甚么坏心呢。”
静儿道：“哼，亏得它没甚么坏心，它要有坏心我还不早就死在它手里。那张老道也是，不晓得从何处寻来的这瘟鸟，训成这副德行，刁钻量小不说，还会些个古怪法术，依我看，他自己也不是甚么好人！”
一浩道：“静姐姐，我看他倒不像坏人呢，慈眉善目，倒与姥姥有几分相似的。”
静儿“呸”了一口，道：“胡说，哪有半点相像的，一浩，你小小年纪可莫要上了坏人的当。”
这时就听屋外有人道：“这是谁在说我是坏人那？”不是旁人，正是张怀龄。
张怀龄推开屋门进来，似笑非笑看着两个娃娃，静儿白了他一眼，道：“我说的。你找谁不好，找这么个瘟鸟来，我说不是照顾我们两个，是成心耍弄才对。”
张怀龄奇道：“你这娃娃何出此言？丑黄虽然性子乖张了些，也不致无故拿你们两个小娃娃开心。”
静儿道：“我们两个小娃娃，它就大了么？鸟不大，脾气还不小。”
张怀龄听了哈哈大笑，冲门外道：“老伙计，这娃娃的话听到了么？”
门外一阵喳喳叫声，丑黄纵身掠进屋来，落在张怀龄肩上，懒洋洋拿眼搭了搭静儿与一浩，闭眼不答。张怀龄笑道：“你们却是不知了，丑黄活到今天，岁数就算比我小些，可比你们两个娃娃那是大了多了。”
静儿与一浩有些不能置信，又细看了看丑黄，实在是瞧不出甚么，除了它那古怪做派。静儿摇摇头，来到张怀龄面前，道：“老爷子，你出去寻找媛姐姐可有线索了么？”一浩听了，也盯牢他，显是极为关切胡媛下落。
张怀龄叹一口气，将碧螺箫拿出，道：“我去只在地上寻见了这洞箫。”二人一见正是胡媛之物，当下大哭，泪水横流，伤心处令人不忍相看。张怀龄又道：“别哭，别哭，我虽只找着这箫，也没说胡媛死了啊，据我今日查看，胡媛虽然失踪却绝非短命之人，倒是你们两个有些让人头痛。”
二人此时觉得胡媛失踪虽比死了好些，却也差别不大，越发哭的大声，张怀龄也不劝，等他们哭了约莫小半时辰，泪也流的干了，这才道：“你二人听我说，胡媛纵然暂时不在，但总有找着的一天，不是她寻来就是你们寻她，所以目下紧要之事是你二人的去处。”
静儿带着哭腔道：“甚么去处，我二人如今无依无靠，媛姐姐没了，我也不想活啦。”
一浩也是一般，只是这孩子天生的寡言少语，并不大声哭闹。
张怀龄道：“我眼下倒有一个去处，就是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二人齐声道：“哪里？”
张怀龄捻须傲然道：“茅山，天师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