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江南岸 道真广法度妖心 -- 第二十一回
这时来到西墙最后一幅画前，正是胡媛驻足良久那张。画中雨濛柳眉倒竖，怒目而视身前一人，那人浑身黝黑，头上一根弯角，满嘴利齿，赤条条就处裹了块布，手中持了一对黑色大棒，凶恶异常，正作势欲扑，雨濛手无寸铁，却舞了一根彩带。
胡媛沉吟道：“这画中人物我倒晓得，乃是古时滇边一带深山老林中的邪神，叫做南罗刹。据说他凶残暴虐，每年都要滇边山民上供十对童男童女，不然便会令山洪冲毁田地，再四处抓了山民来吃。”
静儿道：“啊，是个坏神仙。”
胡媛道：“他不是神仙，是个妖怪。”
静儿道：“是什么妖怪？”
胡媛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但此类邪魔外道，多生在偏远蛮荒之地，仗着几分法力，横行无忌，危害一方，所为有伤天德，迟早是要遭受天谴的。”
静儿道：“什么样的天谴呢？”
胡媛笑道：“我哪里晓得，老天爷的法子多着呢，上有天雷，下有地火，任谁做了坏事都是要受报应的。”
胡媛又仔细瞧那画中，“只是，你们瞧，师尊只有这幅画里用的是彩带，其余七幅都是我身上的这根‘碧螺箫’。此箫是师尊的法宝，从不离身，后来才传给了我，况且我也从未听她老人家提到用过丝带法宝，倒是奇了。”
静儿道：“说不定婆婆年轻时用过没告诉姐姐呢。”
胡媛轻摇其头，道：“你有所不知，师尊曾写下《妖兵九传》详述了咱们妖界中有名的法宝神兵，却只字未提到这丝带，许是人间法宝也说不定，算了，咱们在此想破了头也是无用的。”
静儿跑向东墙，要去看看那四幅画上是否全如胡媛所言是碧箫，胡媛一笑，抱着一浩也走了过去。走过木门之时，忽觉一浩缠在颈上的小臂一紧，双眼瞪向门外，胡媛顺着他目光看去，门外除了浓重夜色，空无一物，也不以为意，再提步向前。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刮起一阵怪风，阴惨惨，发出瘆人的呜呜声，胡媛心念一动，知道来者不善，登时翻手亮出了碧螺箫来。透过木门上栅格空洞向外瞧去，正看见一团白蒙蒙之物在门前缓缓成了人形。
那怪物脸上瞧不出其他，单单两只怪眼尤为骇人，几乎占了小半面孔，隔着窗户直勾勾盯着胡媛。胡媛心道，自己紫府真元气调度不灵，无法施展开来，不然只须功聚双目，要看清那妖物真身不在话下，虽不惧它但也要谨慎行事，免得叫两个娃娃有所牵连。
胡媛清声道：“门外道友既已现身，何不进来相见？”
那白影却充耳不闻，立在门外一动不动，此时山间阴风阵阵，怪鸟低嚎，显得极为诡异。
静儿听到胡媛说话，收住脚步，回头跑来，正要冲到门口，被胡媛一把拉住了，但终是瞧见了那白影，吓得一声尖叫，忙躲到胡媛身后，浑身瑟瑟发抖，倒是一浩瞧着那白影，瞪大了双眼，竟然一点惊惧之意也没。
胡媛正要上前，却见那白影一动，怪眼眨了眨，倏然消失不见。胡媛皱眉不语，手中又紧了紧两个娃娃，心念一转有了主意。放下手中一浩，左掌一翻，咬破了右手食指，带血在白皙手掌间画了一个无名道符，清喝一声，在门柱之上拍下两个血符印。
静儿、一浩不知胡媛意欲何为，只乖乖地躲在她身后，眼睛却始终盯向门外，生怕那白影再忽然出现。胡媛此时把碧螺箫唇下一靠，缓调紫府真元气，抽出一丝，透过朱唇，轻轻吹奏起来。初时细若不闻，渐渐又如泣如诉，到得后来，时而宛转，时而尖厉，始终维持了一丝妖力在箫管间流转，将箫音激荡开去。两个娃娃在屋内不觉如何，但却苦了狐仙祠周遭的鸟兽生灵，被箫音惊得四处逃窜，一时热闹非凡。
胡媛一个宫音正要收回，只听檐上一声轻响，掉下一物，正是那怪眼白影。胡媛一奇，这看似常人大小的白影落下来竟如破鞋坠地。那白影爬起来，显然方才箫音令它痛苦难当，但略一缓过，瞧准了胡媛位置便白光一闪扑上前来，竟是悍不畏死，凶厉非常。
静儿不由得赶忙将探出的脑袋缩回，但那白影扑到门口便被两边各一道红芒拦下，浑身白毛倒竖，如遭电击，惨叫一声跌落下来。胡媛随即右手食指点出，一团蓝芒无声无息在那怪物头顶现出，那白影挣扎欲起，却被蓝芒死死压住，不能动弹分毫。
胡媛见制住了这厮，才走出屋来。一看之下不禁失笑，那白影哪里是什么人，只是一张白色山猫皮毛，颇为完整，此时皮下有个东西蠕动，被紫府真元气所化蓝芒压在下面不得脱困而出。胡媛用碧螺箫一挑猫皮，三妖这才看清它庐山真面目。
此物四眉九须，眼大如铃，身上一十三道褐色横纹，乃是一只少有的九须狸猫，此猫妖显然尚且年幼，经不住胡媛用妖力所奏萧曲激荡，摔下房来，若是寻常妖怪，至多心神不宁、暴躁远遁罢了。
头顶皮毛一掀，那小妖蜷在内中瑟瑟而抖，瞪大双眼瞧着胡媛。
胡媛将蓝芒一收，那小妖只觉身上千斤巨力陡然消失得踪影全无，急忙弓背一个跳蹿，便要夺路而逃。哪知胡媛手指一勾，那猫妖仰天跌倒，细看之下，原来颈中不知何时被套了根银丝，正连在胡媛指尖。猫妖回头伸出爪子，又用口中利齿死命撕咬，偏那细细银丝却安然无恙。
胡媛笑意微展，道：“原来是只小猫儿，不在巢穴呆着，却为何要在这狐仙祠装神弄鬼。”
那猫妖显然听懂胡媛说话，怪眼一翻，丝毫不睬不理，依旧撕扯那银丝。
胡媛见此，倒似早在意料之中，也不以为意，伸出一根玉指，指甲倏然变长，边缘锋锐，笑吟吟地在它小脸前晃一晃，道：“我晓得你九须猫族不惧水火，天生一副好皮囊，只是，不晓得我这指尖若是将你喉下三分处的刚毛剃去几根会当如何呢？”
猫妖一听此话，登时停下动作，瞪大双眼死盯了胡媛一眼，再瞧瞧她那指尖利刃，终于眉眼一低，垂首不语起来。
静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这猫儿也恁般臭美，剃去几根毛也吓得不敢动弹。”
胡媛道：“小小孩儿懂得什么。它九须狸猫一身神通不下于任何灵兽，更有五行兼具之体，普通法术根本不动筋骨，却唯有这喉下刚毛是个软肋，于它修为休戚相关，若少一根，便损一分，你道真有人似你那般臭美的么？”
静儿小嘴一撇，拉了一浩站到一旁，胡媛点点头，指尖利刃收起，站起身来，道：“如此，我也便不为难你，你且去吧，只是日后莫再这里装神弄鬼地害人性命，须知天道茫茫，报应不爽，这狐仙祠乃是我先人法身所在，你在此作祟我不得不管，今日略施教训，你好自为之。”说罢，宽袖一摆，领了静儿、一浩便要回堂内。
此时，就听身后有一人声响起，“阁下修为深湛，在下不是对手。”三妖回头，只见那小猫已然不见，原处立了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
那少年扬眉道：“我叫茗岭，自小便在这里长大。敢问阁下，这是要往何处去？”
胡媛侧过头来，打量了眼前少年，道：“我等乃是途径此处，见有先人祠堂前来拜祭。”
少年听后，咬唇踌躇片刻，道：“阁下手段高我百倍，我却也不是残害无辜之辈，只因……唉！”说到此处，少年叹一口气，“只因，离此七十里，有一滩头，名唤落月滩，数十年前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群水族妖怪，为首的自号‘淮南大王’，妖法精奇，残暴异常，将这方圆数百里内的妖族逐一击败，并强使我等众妖每年进贡他精壮男女十人，若是不从，便寻上门去，毁洞灭族。”
胡媛咦了一声，道：“竟有此事？难道你等合起来也斗他不过？”
少年黯然道：“我父本是这山中护山神，见那妖怪不善，便联络了几位叔叔伯伯一同讨伐。哪知当晚落月滩一战，死了个七七八八，我父与其他人被擒，关在那妖怪洞府之中。那厮令我每年掳了人去献给他，不然便要杀我父，其他妖族也是如此，我，眼下年关将近，我法术低微，不得已只能在这找些落单之人抓了交差，实非有意作恶。”
胡媛淡淡道：“你告诉我此事莫非是想让我替你出头？”
少年眼睛一亮，忙点头道：“不错，阁下修为高深莫测，我见过那妖怪施法，未必便胜过阁下。”顿了一顿，望向堂内雨濛塑像，“我父常说，当年狐仙娘娘在时除恶妖，扶持同道，乃是一等一的善人。阁下即是狐仙后人，还望念在同道之情，搭救我等于水火。”说罢双膝跪倒，便要下拜。
胡媛单手一托那少年，道：“瞧不出你年纪虽轻倒也口齿伶俐，只是我等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恐怕帮不了你。你还是另寻他人去吧。”
少年急道：“这些年来，我等世居此地的妖族受尽欺辱，眼见十去七八，还有谁能解救，阁下法术高深莫测，乃是行个翻掌之便，只要能救出被掳妖族，我愿拿洞中财物倾囊相赠。”
胡媛摇摇头，道：“非是我心如铁石，只是实在不便，你莫要再说了。”说罢一拉静儿、一浩便要驾云离去。
少年扑腾一声跪倒身躯，眼中转泪，哀声求道：“阁下若不救，我父危矣！”
胡媛在云头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摇头不语，妖风一起，离了此地，留下少年在原处无助相望。
身在妖风中，胡媛道：“静儿，方才你拉我衣袖，你们想让我出手救他对么？”
静儿不语，眼睛望向别处，却听一浩道：“那妖怪……该杀！”
胡媛不禁低头瞧瞧一浩，道：“不错，但如今我们境况堪虞，强敌环伺，你知那妖怪是何来历？若是贸然替他出手，万一惹上麻烦，又有谁来搭救？”
见两个娃娃不吱声，又道：“这世上不公之事每日何止千万，咱们自身难保，哪里管得了那许多，其实，便是你我不也是一样？”
一浩道：“娘亲，那小哥……会不会有事？”
胡媛默然半晌，却说不出话来。
三妖来到江都城外已是鸡鸣三声过后，东方露白，地上黄草上结了一层白霜，远处江面一片蒙蒙雾气，清晨气息令人闻之一振。寅卯时分，城门吱呀呀打开来，出来两个扫地兵卒，睡眼惺忪，也不瞧胡媛三妖，任他们入了城。
三妖在城中转了半圈，来到一处馄饨摊前，两个娃娃从未见过，便问道：“这是何物？”
胡媛道：“这叫‘馄饨’，是凡人喜食的一种美味。”
静儿道：“馄饨，好怪的名字。”
胡媛道：“相传天地未分之时便叫混沌，凡间道门中人以为元始之世，奉之为尊，此物以一张白面包裹，正有包含万象之意，再取其谐音馄饨，因此得名。逢道会众人食之，因其味美，流传开来，又因道会往往在冬至前后，故凡间便有冬至食馄饨之说。”
静儿道：“啊，还有这许多典故。”
此时胡媛叫了两碗馄饨，摊主片刻后端上桌来，热气腾腾，又撒上些许香葱，引得两个娃娃口水直流，顾不得烫嘴，便要伸手捞起来吃。胡媛不禁莞尔，自箸筒里取出一副筷子，道：“你二人瞧仔细了，人间吃饭可比不得咱们山里，此物叫筷子，中指托起下箸，拇指夹牢上箸，架在虎口处，三指齐动，便可扒，可夹，可叉，可划，妙用无穷。”
于是两个娃娃又在桌上折腾起用筷之技来，一顿馄饨吃得嘻嘻哈哈，汤汁溅了半桌，引得周围食客哈哈大笑。
一浩道：“娘亲为何不吃？这馄饨……甚妙。”说罢叉起一个，送到胡媛嘴边。
胡媛心中一暖，低首吃了，道：“你吃吧，娘早已辟谷多年了，今日这个馄饨，可是六百年来吃的第一美味。”
一浩听了甚为高兴，将余下清汤一饮而尽，胡媛在旁瞧着，眼中满是慈爱之色。只听静儿道：“姐姐，辟谷就是不食对么？”
胡媛道：“也可以这么讲。咱们修道，人也罢，妖也罢，为的便是长存世上，但凡人鸟兽都需早晚进食，颐养这身上皮囊，为何？”
静儿茫然摇头，胡媛接着道：“这天地间的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却分为天灵，地灵，玄灵，元灵四种，但惟有草木能借地灵而活，兽类又以之为食，取草木之灵为己用，但我先前所说，混沌初开时，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这地灵乃是浑浊之气而成，有诞物之能，却无活物之功，故凡间生灵皆以地灵而生，又需呼吸天地间气息方能存活。”
静儿听得头大如斗，不多时便没了兴致，倒是一浩兴致盎然，不时问些不明之处，胡媛自然一一为其解答。
一浩道：“娘，那咱们呼吸的便是清气么？”
胡媛道：“是，也不是。天分九层，咱们处的是最下一层，谓之一重天，与地灵相接，早染了地灵之气，只有九重天上的仙境才是真正的清气所在，也便是天灵了。”
一浩道：“仙境？仙境里也住人么？”
胡媛道：“传说仙境中住的乃是仙家，凡人修道，便是为了得道升仙，去仙界而成长生不老之躯。”
一浩道：“仙人不吃东西的？”
胡媛笑道：“我如何晓得，娘又不是仙家，不过传说中有蟠桃之会，又有仙果灵草，想来也是要吃的吧。只是避了地灵浊气，跟咱们所知大大不同。”
一浩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道：“那玄灵又是何物？”
胡媛道：“你早晚见的日月星辰皆是玄灵之源，可见而不可闻，似有而不可捉。咱们吸取日月精华便是玄灵的一种。”
一浩恍然道：“原来那就是玄灵啊。”
胡媛道：“不错，玄灵者，存于天地之间，却能改天换地。你看山川河岳，天地灵气生之，而日月星辰生风雨雷电摧之，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又道，“再看修道之辈，天地间生之，而取日月玄灵之气存于体内，在人，谓之法力，在妖，谓之妖力，其实皆为玄灵，能洗经易髓，脱胎换骨，但修到极致处，终是与地灵相悖，须飞升仙界才能继续大道。”
一浩张大小嘴，显得吃惊异常，好半天又道：“那元灵呢？”
胡媛沉吟片刻，道：“四灵之中以元灵最是玄妙，三灵虽然难以捕捉，却是实实在在的，只有元灵，难以明言。”
一浩道：“孩儿不解。”
胡媛抚了抚一浩脑袋，道：“相传元灵乃是存于万物的一点灵识，诞于混沌之前，无人可知其来历。道家以为天地诞物并活之，玄灵之气而改之，惟有元灵开其神智，使其知冷暖，晓三德，趋吉避凶。”
一浩一拍脑瓜，道：“啊，孩儿知道了，元灵就是魂魄！”
胡媛惊异道：“你倒反应的快，但魂魄并非元灵。元灵借魂魄之形而存，而魂魄又要受玄灵改之，生出记忆、灵识，只有传说中的元魂才是元灵真体，未堕轮回，最是纯净完满。所以有人说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便是元魂之体，以元灵驾驭天地之灵，使之分开，故而有天地有灵一说，这个灵便是元灵了。”
静儿一旁突然插嘴道：“哎？盘古大神不是用开天斧劈开的天地吗？”
胡媛笑道：“这是古人不识天地造化之时杜撰而来的，便是盘古大神也未必便是传说中的模样。传说虽有迹可循，但往往是古人的一厢情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