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江南岸 道真广法度妖心 -- 第二十回
“风淡云高起山缘，波白柳绿衬影迁。
南岸莺声转几度，不见曲中逍遥仙。”
胡媛望着河边缓缓而过的柳林，幽幽吟道。静儿托腮坐在船头，回头道：“媛姐姐，怎地作起诗来了？可好长时间未曾听到了。”
胡媛道：“这诗不是我作的，只是此时见到这柳林有感而发罢了。”
静儿道：“咦？那是谁作的？”
胡媛轻叹一声，道：“是文哥所作，当年他吟这诗给我听时，正当暖春柳绿时节，不比眼前景色，柳枝稀疏，空自摇曳风中。”
静儿看着她，心中莫名一痛，想起胡媛重伤在身，这两个来月常常捧胸呕血，眼中不禁转了泪花。
胡媛见了，笑道：“你这丫头，小小年纪却学的这般多愁善感，羞也不羞？”
静儿破涕为笑，娇嗔起来，只是不依。
胡媛瞥见倚蓬而坐的一浩，见他目光悠长，兀自出神，道：“一浩，来娘亲这里坐。”
一浩听见胡媛唤他，走两步，偎着胡媛双腿，贴脸坐下。静儿笑道：“小一浩，还喜欢抱着娘的腿，羞也不羞？”
一浩恍如不闻，依旧看着向后移去的岸边景色。
胡媛道：“这小鬼，当年你初化五尾之时，还不如他，常常手脚并用，奔到我怀中来撒娇，是也不是？”
静儿登时面红耳赤，摇头道：“我不记得啦！我不记得啦！姐姐莫要瞎说人家。”
胡媛道：“说起来，咱们天狐虽然化尾成人比凡狐要早许多，可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初化之时，固形不稳，时常返现原形，要待五尾萌出一年多后才真正适应。”当下抚摩着一浩脑袋，“你看一浩，自下山以来，可曾现过原形么？”
静儿听罢也是一呆，想了想，道：“似乎确是未曾见过。”
胡媛一笑，道：“一浩天赋异禀，以前我还不敢确信，现在看来，的确是我族传闻中千年才出的赐身妖狐了，不然我也不敢带你们这般乘舟而行的。”摸着一浩脑袋时，面上神色也愈加慈爱。
一浩歪了头靠在胡媛身上极为舒服，蜷起身子抱着胡媛小腿，任凭摩挲。只是他毕竟太过年幼，虽然受黑姥姥涤心术时启萌了五尾，化成人形，但终究时日尚浅，不能说话，但心智已开，聪明处，连胡媛也不禁讶然。
她曾尝试教他狐族基本的凝气之术，但一浩不识自身脉理，听得云里雾里，无奈之下胡媛灵机一动，以自己紫府真元气为引，分出一缕来，度入一浩体内，顺着诸般经脉游走一遍。这一来，倒叫胡媛吃惊了，两个周天转下来竟发现一浩自己体内妖力渐渐开始跟随她的紫府真元气流动，虽跟不长久，但其他妖力立时跟上，并不间断，到得后来，逐渐连贯，如今已能将体内妖力流转自如。
胡媛又惊又喜，开始有意教授他说文解字，说来奇怪，这孩子就犹如一块白色帛布，说得一遍他便能记住，两个月下来着实学了不少。只是一浩口齿不灵，尚不能说出连贯词句，胡媛倒也不急，挑浅显的，今日教上一些，明日教上一些，再说些典故，叫两个孩子颇觉有趣。
“姐姐，咱们这是到了何处？房子与咱们玉山下的可不一样，你瞧，那黑瓦的顶是尖的。”静儿指着岸上几栋民居问道。
“这儿就是江都府啦，娃娃，江南的景儿自然不同了。”答话的却是那摇橹的老妇。
静儿一吐舌头，却不答她。这两个孩子初离玉山，来到这凡间花花世界，只觉得陌生的紧，加之前阵才吃过凡间修士的亏，对凡人几无好感，总有些畏惧警惕之心，好在胡媛从旁打理，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大婶，再有个把时辰便可入城了吧？”胡媛道。
“姑娘倒熟悉的，不错，咱们水路进城，可比岸上骑马的都快，一个时辰保管进的了。”
胡媛一笑，未作答，只看着眼前似是而非的景物，静静不语，过了会儿，
忽然道：“大婶，过会儿进了城，在东城埠泊岸即可。”说罢递过两吊铜钱。
老妇应诺一声，欢天喜地接下，摇橹也更快了几分，还唱起渔家号子来，说的是新媳妇跟了夫君回娘家的事，调子虽不见得优雅婉转，却也抑扬顿挫，惹得两个娃娃开心异常，胡媛看在眼里也不禁莞尔。
天色渐暗，夜上浓妆，华灯初上，十里长廊。这江都府汉初之时已是繁华之极，此时文帝治下，百姓安居，一派升平，城内香院酒楼，米盐商行一应俱全。这一日正值太守薛定福五十大寿，全城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老妇将船摇到埠边，竹竿一点埠头，小舟稳稳靠了岸，回身道：“姑娘，到啦。”
胡媛领着两个娃娃别了老妇，弃舟登岸，埠上小亭中走出一名埠守小卒，年约四十许，打量了一眼胡媛，道：“这位女子，从何处来？”
胡媛道：“官爷，小女子是回娘家省亲的，这是我的孩儿，这是我妹子。”竟是一口地地道道江都土话。
那卒子哦了一声，大手一摊，道：“凡酉时后进城者，须交入城税五文。”顿一顿，又补一句，“按人头给。”
胡媛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串大钱，交与那卒子，足有五十文。
那卒子见了，顿时眉开眼笑，咧着大嘴接下，道：“没想到小娘子颇通人情世故，不知你娘家在何处啊？”
胡媛答道：“回官爷，小女子娘家就在瘦西湖畔的乔家老巷。”
卒子道：“原来如此，呃，那可离这不算近啊，今日咱们太守薛大人做寿，晚上要百戏过街，这马驴车辆是一律禁行啊。”低头略一嘬牙花，朝一旁喊道，“哎！老油子！过来！”
旁边走过一名六十余的干瘦老头，手中拿着马鞭，满脸堆笑，回道：“陈爷，都装好了，还有何吩咐？”
卒子道：“把车上货物都卸了，腾个干净地方，让我妹妹好坐，嗯嗯，你先把他们娘儿三个送到家，嗯，那个，湖边的乔家巷，再回来装货。”
老头看看胡媛三人，道：“这货方才码好，再卸下来……这……”
卒子将牛眼一瞪：“卸下来怎地？甚么这这那那，再啰嗦信不信明儿就把这活包给旁人做？”
老头笑意更浓了三分：“不敢，不敢，爷说哪里话，小老儿这就让他们卸下。”说罢，转身离去，催促着两三个伙计又开始将大小箱子抬下来。
卒子嘿嘿一笑，对胡媛道：“小娘子稍等片刻，坐这给衙门送货的马车，谁也不拦的。”
胡媛行个礼，道：“多谢官爷，不然这夜间赶路，奴家确是有些心慌。”说
罢又拿出些散碎银子。
那卒子倒也不客气，接过收起，只听胡媛道：“官爷，奴家多年未曾回来，不知那绵山上的狐仙祠可还在么？”
卒子道：“在的，在的，只是香火可比不得前些年咯。”说罢，看并无船只往来，便点上一杆烟袋，“说是狐仙不灵啦，近年来，那绵山老是传闻闹鬼，有时白天都有人平白没了，别说香客游人少了，闹大啦，都惊动了县丞老爷，找了道士作法事驱鬼，你猜怎样，连那道士的童儿也在半夜失踪了，乡民都说，那山上几百年前的一只恶鬼复生，专门吃人的。我说娘子，你不会是想去那吧？听我一言，安安稳稳在家最好，唉，狐仙不在啦，没人管这些喽。”
胡媛神色一黯，道：“多谢官爷提醒，奴家记下了。”
卒子吐出一口烟去，道：“如今啊，咱们江都城连个像样的法师也没，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作怪。”
说话间，那些伙计已经卸好了货物，老头上前道：“陈爷，好了，让夫人上车吧，呃……是要送往何处？”
卒子又说了一遍地方，那老头点点头，接过胡媛行李，便回到马车旁。这边胡媛谢过了卒子与两个孩儿上了车，车前老马四蹄一开，嘚嘚离开了埠头。
车马摇晃间行了数里，一浩与静儿都是头一遭坐这人间马车，趴在车尾木挡上，觉得颇为有趣，虽然不能与族中长辈的妖云相比，但却能细细瞧着街边的凡间世界，耳边人声嘈杂，与那玉山一年到头空幽静寂大大不同。
胡媛一挑隔板上的布帘，问那老者：“老丈，传说绵山上闹鬼么？”
老者道：“啊，是啊，闹得可厉害着呢。”
胡媛道：“怎么个厉害法？”
老者道：“这可不好说喽，小老儿我也没见过，只听人说，那山上这些年不太平，死了好几个人，听住在山下的人讲，刘员外家的大姑娘，小姐，与老妈子，仆役一共六个，晌午还见着的，一下就没了，说是叫妖怪掳了去，要不官府才不管咱们平头百姓的。”
胡媛哦了一声，道：“说起来，我娘家便是绵山脚下，老丈可否送我一程？”
“什么？！”老者一惊，收了手中马鞭，扭头看向胡媛，“我说夫人，大晚上的您去绵山？”
胡媛笑道：“不错，老丈放心，我只要到村口便可，再者，此刻时辰尚早，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的。”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吊钱，交予老者。
老者看看手中，又瞧瞧天上，最后一扬鞭子，喝一声“驾！”，便拨转马头自另一边小路驶去。
胡媛放下布帘，与两个娃娃道：“等会儿咱们去拜祭老祖婆婆，你们两个
可不许胡闹。”
静儿奇道：“哎？这里也有老祖婆婆？”
胡媛望着两旁树影，道：“老祖婆婆当年何等人物，又是一副菩萨心肠，入世之时常出手相救一些黎民百姓，时间长了，大家便都知道这绵山上有一位救苦救难的狐仙，所以就在这山上建起了一座狐仙祠，日夜供奉，享用人间香火。”
看两个娃娃听的入迷，又道：“其实何止这里，关内关外，大江南北，老祖婆婆的事迹数不胜数，四处也常建庙立祠，光我晓得的便有七八处。”
此时一浩竟开口道：“好……”
胡媛又惊又喜，抱过一浩：“一浩能说话了？”
静儿抿嘴笑道：“他早就能说话啊，只是姐姐往往心思不在，所以不曾留意罢了。”
胡媛端详着一浩，见他虽然年幼，却长的英气逼人，不由得越发喜爱，道：“叫我。”
一浩竟无半点犹豫，一声“娘亲”脱口而出，叫胡媛激动莫名，几要掉下泪来，紧紧抱住了他，不愿松手。看得静儿在一旁撅起小嘴，老大不乐意。
过了约小半时辰，就听老者喝住了马儿，跳下车来，在车尾放上一个垫脚木箱，道：“夫人，到啦。”
胡媛走出马车，四下一看，只见黝黑的树影重重，不远处零星透出几点暗黄烛光，正是绵山脚下的小村子。老者抱了两个娃娃下车，放到地上，便驾车掉头离去了。
三妖顺着乡间泥泞小道直走下去，胡媛足不沾地，缓缓而行，两个娃娃毕竟小孩脾性，这粘脚的泥路竟也玩的不亦乐乎，鞋底泥巴越粘越厚，便蹬腿一甩，觉得极为有趣。
穿过了静悄悄的村子，过不多时，胡媛便瞧见前方夜色中一座楼牌黑影。这绵山说是山，其实只是几座相连的土丘，不过占地颇广，林木葱郁，狐仙祠就建在了那最高处。
过了那牌坊，走不多远，便是那狐仙祠了。并不甚大，长宽各有五十步，白墙黑瓦，镂空的木门大开，有一盏长明灯依然点亮，内中供了一尊女子塑像，白衣白裙，正襟危坐，手中持了一根碧玉洞箫，正是青尾天狐胡雨濛。
三妖步进大堂，胡媛见了雨濛塑像感慨万分，跪在蒲团之上拜了三拜，又让两个娃娃也拜了，到后堂取来扫帚，除去祠中蛛网灰尘，又添了灯油，足足又是小半时辰，额上微微见汗。
胡媛坐下歇息一会儿，才起身细细观瞧这大堂之内，此地她来过不下十次，但说起来却从未仔细看过。两边粉墙之上各挂了四幅画像，画的均是狐仙生平事
迹，画纸昏黄，年代想来不短，胡媛踱步一张张瞧下去，到了西墙最后一张处忽然驻足不语。
静儿仰头道：“姐姐怎地，这画有何不妥么？”
胡媛沉吟道：“我真大意了，这些画我看了不知多少次，却从未注意，原来有此关联……”说着将手抚在画上，缓步踱回，“你看，这些画的都是师尊当年击杀鬼怪凶兽，除暴安良的事迹。”
静儿与一浩跑到胡媛身边，望那画上，白衣雨濛单手按住了一只黑色猛虎的脖颈，另一手举起碧箫作势欲打，那猛虎通体黑毛，只有额头上一点白色，耳后长了两根骨刺，威猛异常，却被雨濛按得伏爪抬臀，不能动弹。
静儿道：“这老虎怎是黑色的还长了两只角？”
胡媛道：“这不是虎，这是俿虠，乃是三皇时的古兽，知者极少，传说它能吞吐山河精气，普通的山林让它住上几年，整个山上的树木鸟兽便会绝迹，成了荒山死地。”
两个娃娃张大了嘴，“啊……”
胡媛又指着第二幅道：“你们看这一幅。画中的鸟儿与老祖婆婆亲密异常，嗯，三根翎羽，单冠斜搭，身披白羽，爪生四指，这是凰，而且还是一只三翎雪凰。我年幼时曾听她老人家说过，当年在轩辕山上遇到一只凤凰，喜爱之极，原想带下山去，不想那凤凰一离了灵山便萎靡不振，几欲死去，无奈之下，只得返回将它留在了原处。”
静儿小嘴又张大了三分：“凤凰啊……真有凤凰啊……”
胡媛笑道：“凤凰本是天生的神兽，性情喜怒无常，威仪万丈，是百鸟之祖，你道传说都是虚言么？只是这些神兽栖息之地严酷异常，要是到了凡间受了污浊之气，重则身死，轻则褪形，咱们常见的雉，翎雀甚至鸡便都是褪形的凤凰裔族，已经成了凡鸟。世人皆传言凤凰栖于梧桐树上却是一厢情愿了。”
三妖来到第三幅前站定，静儿还在盯着那只雪凰，显然也是喜爱非常，却听胡媛道：“这一幅上的古兽我可也不认得了，像极了传闻中的饕餮，却偏偏生了一身鳞甲，你们看，老祖婆婆也是拿它无法，才用箫音震慑，令其捂耳躲避。”
一浩道：“婆婆……不……想……伤它。
胡媛大奇，问道：“一浩何出此言呢？”
一浩指着画上，踮起脚尖，胡媛一笑将他抱起，一浩指着雨濛脸上，一本正经道：“婆婆…….笑，不想，伤它。”
胡媛再仔细观望也觉得雨濛神色中确没有杀伐之意，反而目光温柔，充满怜爱，心道，是了，正如一浩所说，师祖并非是在用箫音制敌，而是在与那怪兽吹箫赏曲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