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梦断西夏 -- 第六十四章
杨露同了尘随同那个牧羊人进入了毡包，毡包破败是破败，但是看上去并不穷困。这个牧羊人也算得上是一个富足的人，有羊上百头，骆驼七八头，在大戈壁上算得上是一个富些的人了。那个牧羊人十分的热情，大概成年不见到打兴庆府的来人，如今见到了两个来自兴庆府的汉人，这个牧羊人十分热诚。牧羊人先让了尘同杨露在毡包中入了座，而后自己忙着取了一壶马奶子。
牧羊人取了马奶子，为杨露和了尘每人倒了上满满的一小碗，轻声说道：“二位贵人慢用，我到下面把新鲜的羊肉烤热了给二位贵人送上来。小小的荒山戈壁，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招待远方来的贵客，小的的心中十分不安。”这个牧羊人不但热忱，而且十分客气，为杨露和了尘沏好了马奶子自己就退了下去。
了尘也是饿坏了，一见到奶茶，便忍不出一大口喝了一个干净，而后了尘就后悔了。怎么后悔了？这马奶子的味道也太怪了。前文中说了，这马奶子乃是用羊奶混合了骆驼奶酿制的一种酒水，酸酸的臭臭的，粘粘的涩涩的，腥腥的，稠乎乎的，里面还有颗粒状的东西。这了尘乃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一辈子喝的是粮食酿的酒，哪里喝过这种东西？
了尘便感到喉咙之中甜丝丝的，喉头动了几动，好悬没有吐出来，这个难受别提了。了尘用手捂了嘴，脸涨得通红，喉咙中咕噜咕噜直响。了尘忍了好半天，方才止住了反胃的感觉，但是马奶子了尘是再也不敢喝了。
了尘出洋相的时候，杨露便在一旁乐。杨露用手托了腮，乐得好像是一朵花儿一样。杨露用嘴轻轻地咂了一口马奶子，笑着目视了了尘，轻声说道：“这马奶子啊，不能喝得太急的，要慢慢地品尝。第一口腥涩难以下咽，第二口则隐隐有一种温暖的香甜，喝的多了则满满口中渐渐生香便不觉得什么了。你了尘好生的蠢笨阿。”
了尘见到杨露嘲讽自己，皱了一下眉头，轻声说道：“露儿啊，你莫要耻笑我，我了尘非是不晓得这马奶子的味道，而是饥饿太甚，不小心露出了马脚。你莫要取笑与我，当了他人的面总要给我大和尚几分的面子，晓得了？”
杨露又喝下了一口马奶子，眯了眼睛，凑过了嘴唇，附耳同了尘轻声说道：“哎，了尘，如今你我要作上一个循规蹈矩的良善之人，莫要再惹是生非，晓得了么？此处不比大漠之中，若是节外生枝少不了要引火烧身的。”
了尘点了下头，用手掌遮挡了嘴唇，侧过面颊，同杨露说道：“我必然不难为此人，如今你我到了黑水镇燕司的地面之上，处处都是西夏的驻军，你我自然不能露出了马脚的，要装出良善之人的面目才是。这点计较我了尘怎么会没有的？”
杨露笑着点了下头，用手在桌案上点了一下，轻声说道：“如此便好，小不忍则乱大谋，此话真的一点不错的。”杨露又喝下了一口马奶子，慢慢地用舌头在口腔中搅拌着马奶子，感觉着奶香气在口中充盈的感觉而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牧羊人回转来，手中端了一盘子烤的黄焦焦香喷喷的羊肉，一看都是新鲜的好羊肉，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牧羊人面颊上带笑，把一大盘子烤羊肉放在了桌案之上。牧羊人操着不流利的汉话说道：“俺早上新杀的羊，肉是最新鲜的，方才在火上烤了一下，味道正好。两位有官人慢用好了。”
这有官人乃是党项人对于贵人的尊称。恁的有人问了，这西夏乃是党项人建立的国家，怎么党项人还问汉人叫有官人？这说来其实不奇怪。一则，汉人的见识较党项人的见识宽广，在党项，汉人的地位同党项人不相上下。西夏朝廷中的重臣，一多半是汉人，西夏兴庆府的富人也有小一半是汉人。这西夏建国这么多年，汉人在西夏成为贵人的人大有人在。一则，党项人也分作两类，一类有权势的，执掌四方的兵权，一类无权势的，子孙也沦为贫贱。
是以在西夏，党项人有时还要问汉人叫有官人，无非只是因为汉人来自于兴庆府，而这个党项人则只是黑水城边的戈壁之上的一个牧羊人罢了。
了尘让这个牧羊人把自己称作有官人，微微笑了一下，一面撕扯着盘子中的羊肉，一面说道：“哎，莫要这么叫我们，都是兄弟朋友，客气个什么，反而见外了不是？多多叨扰，多多叨扰了。这羊肉烤的真不错，真不错，我两个感激不尽呐。”
了尘打盘子中撕扯下一快最肥美的烤羊肉，把手中的肉递给了一旁的杨露。杨露面颊上红了一下，侧过目光，不无感激地望了了尘一眼，打了尘的手中接过了羊肉，低下面颊，小心地吃了起来。
了尘自己也撕扯了一块羊肉，大嚼了起来。吃了几口，了尘用大手擦抹了一下油乎乎的嘴，抬起面颊，同面前的牧羊人发问道：“哎，我问你，这里莫非已经到了黑水镇燕司管辖的地界了么？那么此去黑水城还有多少路程？还望兄弟说与老夫我知晓。”
牧羊人微微笑了一下，在毛皮毡子上跪了下去，满上了一碗马奶子，递给了了尘，轻声说道：“向北二十里便是怪木林，绕过了怪木林，西行不足十五里，便是黑水河了。打黑水河一路向北，不出六十里便是亦集乃了。黑水镇燕司便设在亦集乃中，亦集乃四方戒备森严，仅仅一城之内，驻军便有五万七千人，乃是一座气派大城。”这里的“亦集乃”就是西夏语的黑水城，西夏人习惯称黑水城为“亦集乃”。
牧羊人一面说，一面打怀中取出了匕首，从盘子上的大骨头上往下面割肉，一面把割下的烤肉递给了尘和杨露，一面缓缓说道：“我一年上亦集乃去走动三五次，每一次要去个半个月。一则出售皮毛，一则出售马奶子。去上一趟，运气好的话能进个七八两银子，运气不好，也就是四五两银子。”
牧羊人叹了口气说道：“去年，戈壁上起了一阵风沙，把一大片水草给覆盖了，今年弥只好带了弥家四处游走，没一个落脚之处。只这戈壁中有几处草洼子，勉强能度日糊口吧。不想上个月，弥的妻生病去了，如今只剩下弥一个人，连羊也无心放了。弥想丢下了羊群上大佛寺中出家作个僧人，但是不知大佛寺中的师傅能不能要弥？唉。”
这个党项人汉话说得不很流利，而且一口的党项口音，一说开了，“我”变成了“弥”。在党项语中，“弥”就是“我”的意思，西夏人说话一快，我听上去就和弥一样，其实他们想说我，但是习惯了说弥，所以一说我，听上去好像是弥。弥什么，弥什么，就是我怎么样我怎么样，说的汉话带着好些土音，让人听得很吃力。
杨露微微笑了一下，抬了面颊，注视了这个党项的牧羊人直笑。杨露这个女子十分顽皮，一听到别人说弥怎么样，弥怎么样，就好像听到了笑话一样。杨露也装腔作势地说道：“弥的阿由去年也生病死了，是以如今弥才同了弥的巴布上亦集乃进香还愿。只为了向佛祖许下一个心愿，下次不要再让弥死了阿由。”
这样杨露一路上也学习了一些党项话，其中的“弥”就是我了，“阿由”则是儿子，“巴布”乃是父亲，“亦集乃”则是黑水城。杨露说的意思就是，我死了儿子了，所以才要同了父亲上黑水城许愿，但愿下次不要再死了儿子。这杨露调皮到了这种地步，不顾场合的说笑开了。
了尘皱了一下眉头，咽下口中的一口肉，朝向一旁的杨露瞪了一下眼睛，大声说道：“露儿，什么场合，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多嘴，成个什么体统？真是无理取闹。人家死了妻，正在痛苦难当，你还要取笑么？嗯？”了尘正言厉色训斥了杨露一顿。杨露做了一个鬼脸，不再说话了，低垂下面去继续吃东西。
了尘慌忙双手合十，同对面的牧羊人赔礼道：“阿弥陀佛，兄弟不要过于伤心才是，小女一时无礼，我已经训斥她了。兄弟的心思我能理解，只是这般偌大的家业说舍弃了舍弃了挺可惜的，你若是真心落发为僧，我倒是同大佛中的主持毕勒莫贺有些交情，我可以为你进上两句美言，你看如何阿？”
这个牧羊人起初正沉浸在悲伤之中，一听到了尘这么说，一下子眼睛发亮，双手抓了了尘的手臂，说道：“唉呀，太好了，有官人若能替弥了了这桩心愿，能让弥进入大佛寺中作上一个和尚，强胜似在大漠戈壁之中百倍阿。弥心中太感激了，太感激了。”这个牧羊人一听说自己也能做剃度出家做僧人美的无可如何。
恁的有人要问了，怎么在西夏作上一个僧人还这么难？因为西夏的僧人太多，而且地位高，西夏人人都信佛，若是人人都做了僧人，那么西夏的国力便要削弱。所以西夏有规定，一个寺庙的一年可以剃度的僧人人数是严格限制的，多了不行的，所以在西夏要当上一个僧人，对于一般没关系的小民真是难上加难。而一朝作上了僧人，不但地位提高不少，而且一辈子富贵安乐就不愁了。这同中原倒是大相径庭的，是以党项人对于做僧人看得好像当官一样，这也不奇怪了。
了尘见到那个牧羊人那么高兴，呵呵笑了一下，用手抚摸在牧羊人的肩头上，说道：“只是我也只是替你说上一说，不一定能成啊。我听说你们大夏国上上下下僧人人满为患，这个事情么，还要从长计议。若是不成，你也莫怪我，只在这戈壁之上再找上一个女子成家才是，不要耽误了终身阿。”
那个牧羊人叹了口气，说道：“唉，谈何容易，这戈壁之上讨一个女人，好的讨不起，差的我还看不上，寻常的人家也不会招我做婿。我与其一辈子在戈壁上一个人游荡，一日葬身在这风沙之中，还不如作上一个和尚的好啊。那和尚整日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庙中，吃的是众人的供奉，受的是善男女的膜拜，拿的是白花花的香火银，睡的是丝绸织就的袈裟，真比天上的仙人还舒适阿。弥能在亦集乃作上一日的僧人，死了也无憾。”
了尘见到这个小子削尖了脑袋要做和尚，感到好笑。了尘心想，这西夏真是奇怪，我们中原人都是迫于无奈才看破红尘出家，这西夏人是日日梦想着出家，真是天壤之别阿。了尘呵呵笑了一下，慌忙改口说道：“这样的话，我为你多多美言几句。你放心好了，若是有一线可能，我了尘如何不帮你呢？”
那个牧羊人慌忙跪下去磕头，了尘慌忙站起身，搀扶了他的身子。了尘说道：“不可不可。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不必这样大礼参拜，折杀老朽了。”
一面说着话，一面吃着东西，如今已经吃了个差不多了。杨露也是饿坏了，昨日让一群人把自己干了几个时辰不算，今日又赶了几百里路，杨露的腹中空空如也，简直前心贴了后心了。杨露从来不曾感到这么饿过，而且那烤好的羊肉又十分的美味可口。杨露一下子便控制不住吃多了，杨露连吃了三五大块羊肉，依然在大块朵颐。
了尘咽下一口羊肉，用手抚摸在杨露的身上，轻声说道：“露儿，够了，我们该上路了。如今时辰还早，你我若是走的快些，午时便能到了黑水城。到了黑水城之后，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做哩。”
杨露微微笑了一下，擦了一下嘴唇，大大咧咧地打下面站起身，朝向外面走去。那个牧羊人一直送到了毡包外面。了尘突然想到了什么，了尘轻声说道：“我们这么上黑水城，不能没有几两银子使用。这样好了，露儿，你的那把匕首呢？我们用匕首换上几两银子使用，不则到了情急之时只怕多有不便。”
这了尘深知道西夏人同汉人无什么两样，都是见钱眼开的人，若是到了时候没了银子，不但进城困难，只怕还要有纠缠不清的麻烦呢？这了尘心机十分的慎密，这一点不但杨露佩服他，便是了尘自己也引以为豪。
杨露慌忙打怀中取出了那柄匕首，递给了了尘。了尘打皮鞘之内抽出了匕首，用手指拂拭过匕首上的锋芒，同那个牧羊人说道：“此乃是一把锋芒历任的宝家伙，乃是精钢打制，十分好用。我看你的匕首已经生锈了，不如换上一把新的。这把匕首我想同兄弟换上几两银子使用，不知道？”了尘一双小眼睛眯着，扫视了一眼那个牧羊人。
那个牧羊人慌忙说道：“这个不消提起，小的自有孝敬。”那个牧羊人转身进入了毡包，不一会儿捧出了一堆散碎的银子，足足有七八两的样子。了尘笑着接过了银子，而后把匕首塞给了那个牧羊人。牧羊人一定不要，一着急，口中说的都是党项话，听不懂说些什么，但是只是不接那把匕首。
了尘一着急，瞪起了眼睛，说道：“那么你把我们两个看成贼了。这匕首你要也要要，不要也要要，不则你就是拿我们当了贼了。”那个牧羊人方才接下了匕首。了尘揣好了银子，同杨露上了骆驼，径朝向黑水城的方向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