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论剑华山 -- 第五章
那九纹龙史进上身打着赤膊，一身的腱子肉于清早的阳光下分外的夺目，上身上肩胸上面所刺的九条怪龙于日光之下分外的逼人，好像要打那史进的身上一纵而下相仿。为是那史进早先让杨露看自己的纹身，一时兴起竟也忘了穿好衣裳，况且山野的汉子本便不甚计较这个，打赤膊打习惯了，便赤|裸了上半身也不觉得怎样。于是那史进打了个赤膊行在前头，杨露初时还跟在史进的身旁，及至见到不少的庄丁朝了自己指指戳戳，窃窃私语，杨露方才觉得面上发烫，脚下放慢了步子，落在了稍后一些。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庄子前面的打谷场上，那打谷场上此时已然聚拢了少说三四百号，无非都是这史家庄的庄户庄丁.有手上拿了农具的打赤膊的汉子，有头上戴了斗笠的白胡子的老头儿，有手上牵了孩子的村妇丫头，有手上拄了拐杖的老太太。这些生长于山脚下村坊中的村夫村妇长年累月不能见到一次稀罕事儿，如今听说什么，庄上的庄主要同人比斗武艺，哪个不要来看个新鲜热闹，便是卧病在床|上的病人也强自支撑了捱出来要看上一个究竟。
此时庄户们见到庄主到了，嘈杂的人声方才止息了下来。庄户们让出了一条道路，让史进一行人来到了打谷场中央。此时一旁一个模样十分机灵的庄丁走上来，那人姓王排行在四，人都称之为王四儿，为人为人极为的聪敏善辨，有个小小的绰号，为人称之为赛伯当。平日于打谷场上较武便常常由他在一旁帮衬，如今也不例外。
那王四儿赔了笑脸来到史进面前，说道：“禀庄主，四方的庄户都到齐了。比武的一应家伙小的都预备下了，除了等庄主来，万事已然具备。只是庄主比斗之前先要同庄户们说上几句话儿，让大伙儿明白明白是如何一码事儿才是。”
史进呵呵笑了一下，同王四儿说道：“王四儿，好在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我史进乃是一个粗人，会说什么言语？你代我胡乱说上两句便是，只要那庄户们站得开上一些，不要让我等的兵器碰伤了他们便是。”
这王四儿微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声：“小的晓得了。”这王四儿来到了打谷场中央，同四方的庄户们朗声说道：“如今，如今，俺们大庄主，新近结识了一个江湖上的豪杰。这豪杰不是旁人阿，这豪杰乃是大名鼎鼎的杨业扬无敌的后人，虽则是一个女子，可是枪法如神，深得了早年杨老英雄的真传。在此的诸位都晓得，咱们的庄主一向好枪棒好的要命，如今得了这般一个巾帼的豪杰，咱们庄主自是要与之比较上一下枪法，看是咱们庄主的枪法高明还是那杨家的枪法高明。”
言至此处，那赛伯当王四儿呵呵笑了一下，用手点指了一旁站立的史进和杨露，而后发话道：“众位，大伙儿上眼瞧了，这位便是马上要力斗杨家枪的咱们的史大庄主，这位乃是江湖上赫赫大名的巾帼女豪杰杨露杨女侠。大伙儿看仔细了，马上便到一旁的老槐树下下注了。有银子的下银子，无银子的下大钱儿，没大钱儿的也不要紧，身上穿的戴的，手上拿的用的，尽管下，下得越多越好。无非是借了大家的财物捧上一个场子，若是咱们庄主赢了，钱是多少连本带利还还你多少。若是庄主输了，罢了，你押错也就这一回，下次想错也没那个机缘了。”
原来那宋时的比武最讲究的无非是一个赌斗输赢，为何将了一个“赌”字放在前面？亦无非是大凡比武都任人于一旁堆放财物，这些财物又称作为利物。赌一方胜，或者赌另一方胜，只要自己压的一方胜出了，自己便能分上一部分的利物，分多少一般便在于另一堆的利物有多少。所以往往赌斗之前，场子旁边要空出一片空地专门选出来供人堆放利物，一边上的木牌上写上一个赌斗者的名姓，另一边的木牌上写上另一个赌斗者的名姓，两处都堆放上围观之人下注的利物，无非是图上一个小小的乐子。
此时那人群便吵嚷起来，有拿钱的，有掏东西的，有望下面脱衣裳，有牵马的，有赶驴的，有牵牲口的，有捉鸡的，有捆柴禾的，有争吵不绝的，有犹豫不决的，有回家取钱的，有动手打人的，有草爹骂娘的。于是人群乱了起来，那大槐树下瞬时间堆起了两大堆的东西，真的是什么都有。什么银耳环、银镯子、金戒指、金锞子、佩玉、小玩意儿、铁锹、锄头、干柴禾、湿褡裢、一串串的铜钱、一片片的腊肉、捆好的鸡阿鸭阿鹅阿，还有几条干鱼，几个鸡子儿，几篮子新摘的山柿子，还有几个小|果子叫不上名儿，无非是山中的野物，旁边的树桩之上栓的有驴儿有马有牛有羊，还有一条叫个不休的小黄狗儿。
只是不计下的利物是什么，都是赌那庄主史进获胜，为了甚么？为是那空子一旁的一个木牌上大写了一个“史”字儿，而“杨”字木牌下面的空地上任是啥也没有。这倒也不奇怪了，那史进同杨露并肩站立于打谷场上，大眼只一看，那史进膀阔腰圆，虎背熊腰，豹头环眼，五大三粗，好如是一尊金刚铁塔相仿，不但体魄雄壮，且是这庄上的哪个人不晓得，这史进的枪法精湛，武艺超群，便是庄上的七八个粗壮的猛汉子蠢丈夫去斗那史进，也兀自奈何那史进不得，何况是一个女子了？而那杨露虽则是生得风情万种、秀色可餐，却不顶用，打起来这个一般不顶用，身子瘦瘦的，虽则有一把骨头没多少肉，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虽则为人称之为女侠，但是乍一看上去无非是一个柔弱的孩子，不要说打人了，好像为人轻轻地挤靠上一下便要站立不住一般。
那些山野之中的村夫村妇能有什么大的见识，也不想想，自己在杨露身上压上一文钱，这杨露一旦赢了岂不要翻作百文千文么？而如今都看那史进威武，都压了史进，这史进便是赢了，也只是保了一个本而已，压了岂不是和不压不一样？只是村民的见识从来短浅，见到别人如何自己便也要如何，而不肯打一打小算盘的。这且不提，单说那刘永，此时刘永见到压杨露的利物寥寥无几，正是心上欢喜不迭。这刘永慢慢地打一旁绕了过去，取出搭膊内的一百两雪花白的纹银丢在杨露的牌子下面。
徐落一直跟在刘永的身后，见到刘永把刚得的一百两银子都压在杨露身上，徐落便皱了下眉头。徐落用手扯了一下刘永的衣襟，向刘永发问道：“二哥，你确实知道这杨露会杨家枪法。怎的我听闻的，这杨露无非是剑术出众，那枪法同剑术自是大相径庭，怎见得这杨露的枪法便一定如她的剑术一般出众？”
刘永见到徐落出此一问，十分开心地笑了一下，用手拉了徐落站到了一个背人的所在，同徐落小声说道：“这杨露非但是剑法上极为出众，还有几件事上也是极出众的，只是可惜杨露从不曾于人前提起，江湖上的人多有不知罢了。这杨露第一好媚术，就是那媚人的功夫了，若是她心中爱你时，便无一日不缠了你和她玩闹。第二则是好骗术，这杨露极小之时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话篓子，如今最好的是于江湖上唬人取乐儿，且其骗人的法子极多，奥妙难测。第三才是她的本身武功了。若是论武功，这杨露也是一个杂家，不但好剑术且是好枪法，好暗器，好奇门左道，合的一手好迷|药，好骑术，好射术，好阴人之术。只是你不尽晓得罢了。”
徐落微微地笑了一下，侧过面颊，目视了一旁的刘永，小声说道：“何止阿，这杨露身上的好处怕是不止哥哥所言的那几项哩。”这徐落一面说一面掰起了指头，掰一下指头说上一句，说道：“这杨露还好身段好颜色好妩媚哩，好风流好多情好勾人哩，好爱俏好傍汉子好同男人扎堆儿呢，还有一点好处就是，脸皮真厚好不知羞。”说至此处，便是徐落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刘永听了，也乐了出来。刘永不无悠然地晃了一下脖子，朝向杨露的方向瞟了一眼，接着同徐落说道：“那杨露昔日跟随了自己义父学枪，一学便是两年，苦闷无比。一日见到义父又拿枪来，杨露便说道：枪乃兵器中之莽夫耳，便是一日学得极好，也无非是同村野中的莽夫争勇斗狠罢了。何如那剑乃是兵器之中的君子，一日学好了便少不了作上一个剑客，行走于江湖之上，除暴安良，济危扶困。于是他义父才由她弃枪学剑，其实她的枪法当不亚于她的剑术的。”
正好此时前面的场子上马上要开始较武了，两个人方才停下了窃窃私语，注意朝向场子中间望了过去。只见杨露打一个庄丁的手上拿过了一支长有一丈的丈八蛇矛枪，那枪不论长度上还是重量上都同真枪没什么差别，只是前面的枪头乃是硬木所制，且是一个秃头，上面涂上了白石灰，便是扎在身上，便是极重，也无非是一个白点，便是伤了一些，也无非是一片青，自是无什么风险的。那杨露将手上的丈八蛇矛枪端详了一阵，不无惊叹这支枪制造的精到之处，微微笑了一下，一抖手上的长枪，那长枪便好如是活了一般，于杨露的手中扑簌簌的乱颤，发出一阵嗡嗡的震荡之声。
杨露淡淡地笑了一下，倒提了手上的长枪同面前的史进一抱拳，朗然而言道：“史庄主既是一心的倾慕我杨门的杨氏枪法，于我杨露而言乃是无比之感激的。正是士为知己者死，侠为私己者亡，如今我杨露不才正当为史庄主舞上一趟俺们杨氏家传的六合枪法，一则为了结识庄主这个朋友，二则也为了让在场的父老们瞧上一个乐子。不知史庄主意下如何呢？”那杨露微微眯起了眼睛，慷慨说出一番话来，面颊上现出了一片赤诚的神色。
那史进正是想要亲眼目睹一下杨家枪法，为杨露的一句话正说到了自己的心里面。那史进乐得嘴都到了脑后去了，目视了面前的杨露，大声说道：“承蒙贤妹不弃，令俺一个山野村夫有此侥幸，能够亲见天下盖世之枪法。甚好甚好，愚兄这里先谢过贤妹了。”这史进本是一个山野的村夫，平素并不讲究什么礼节，只如今见到了杨露，一门心思要瞧那杨家枪法，便别别扭扭地在杨露面前用起了礼。
那杨露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也不理会那史进，手上提了长枪后退了几步，站在了中央的空地上。此时一阵微风起来，杨露身上的长大道袍于微风的吹拂之下猎猎飞舞，杨露鬓边上的几缕秀发迎风而起，好似神仙中人相仿。那杨露面颊上没有一丝的表情，无非是于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英姿勃发而已，那杨露的手中的长枪也一动不动，但是为杨露的手攥在了上面，便好像一只喷薄欲出的长龙，于寂静中无声地长啸狂吟要喷薄而出。
那杨露站立了于场子当中，却并不急于舞枪，而是闭上了眼睛，微微地垂下头去，好像一个即将入定的老僧衣一般，身子于微风中轻轻地摇曳了。待到过了一阵，杨露觉得周身上气血贯通浑然如一了之后，方才身形一晃，舞动了手上的长枪于场子中舞将了起来。那杨露如今舞的是甚样枪法？乃是著名的杨氏六合枪。这六合抢，乃是杨露极小时跟随义父所学的，而义父也无非是从杨露身上得了枪谱，而后根据枪谱传授的杨露。这杨露时至如今，已有十余年不曾动过枪了，那枪法的招数早已是朦胧不清。适方才那闭目的一段光景，便是杨露回想枪招的过程，好在杨露极是聪明，闭上眼睛，沉静下去，只是片时那往事的一幕幕便浮现于脑海之中。
于是此时杨露凭了感觉舞了出来，竟是毫无一些滞涩之处。只见那一杆长枪于杨露的手上便好像是活了一般，于杨露的手中纵横飞舞，时而点，时而刺，时而挑，时而扎，时而扫过，时而下劈，时而枪花乱点，时而缠丝绞劲，时而怪蟒翻身，时而青龙出水，时而燕啄青泥，时而猛禽扑翅，时而拨草寻蛇，时而长虹贯日，时而狂风摆柳，时而风卷残云，时而惊风一刺，时而回马一枪，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疾若流星。真把了那一趟杨氏的六合枪法演练到了极好处，看得一旁的史进怔怔地愣在了那里，竟是忘记了叫好喝彩。
那古时有一首枪歌儿专形容那杨氏六合枪的光景，歌中这么唱道：“杨家六合枪法，六合神枪无比，专扫反国奸臣，安邦定国凭胸襟。那怕四夷皆胜，枪头去鬼神嚎啕。壮士见胆战心惊，英雄对敌丧残生。久战千合最胜，子午枪头对正。全凭前后相续，先有拳为谟母，后有对闭捉拿，圈里搭枪圈外法。他枪不动我枪发，来如风去如箭。扯人头，扎人面，上下高低俱要见。各架扎，何架用，顺法扎，横法托。”此时用来形容那杨露的枪法一毫也不为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