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时间永恒？ -- 第三章 第二块碎片
科科特村的村郊，相伴了十七年的景色一成不变。在铺满了光滑鹅卵石的林荫小道上，泛红的阳光透过细枝末节投射出天空摇曳的影子。咬着麦杆，抬头望望掺杂着昏黄颜色的天空，看到了变换出各种形状的云彩，巨大的长有翅膀的生物从柔软的云层里风一样滑过，似乎并不打算在这里落脚歇息的样子。
河塘的对岸有人在钓鱼。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原本被瑭边繁密的树映衬得清澈碧绿的水面，现在被夕阳染成了甜美的橘红色。泛着金色鳞光的鱼腾出水面，摆动着尾鳍在空中欢快地摇摆了一阵，才扑通一声落回水里。那是一种被称为“黄金鱼”的珍贵鱼类，它们身上每一片与真正的黄金同等价值的鳞，都会在傍晚的这个时候与夕阳交相辉映，发出犹如河底埋藏了黄金一样的光芒。
此外，市集喧闹的声音也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渐渐淡去，偶尔有几个小孩嬉笑打闹的追逐声，却也马上被他们的父母用饭香召唤了回去。各家各户纷纷点起的油灯兀自反抗着科科特村的黑夜。大家都和家人在一起，享受着每天的幸福时光了啊。
不过我，一点也没想要回去。因为一旦走到那间破旧的草房前，总是想抬手敲敲门，也总是会在这个时候，意识到没有人会一边踩着啵唧啵唧的拖鞋声，迫不及待地将门拉开，露出一张苍老的关切的脸，问我“艾利克斯，你啊，饿了吧？”。
对，也是在这个时候，总是猛然想起爷爷已经去世了的事实……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所以我明白，要一个人活下去就得学会自食其力——所以现在不一样了，我是个猎人了，虽然阶级还是“菜鸟”，可是，我一定会通过磨练变得更强！
对了，真想赶快告诉丽丽亚这个好消息。可是虽然这么说，心里头却有块疙瘩难以抹平——因为我和她同是三年级的，然而我居然比她多花了一年才考上猎人证书。因为在即将共同晋级的那一年，我的父亲……
“哟！”一个活泼到就连三岁孩童也望尘莫及的声音把我从沉思当中招呼了回来，“艾利克斯，你终于也通过了吗？”回头一看，原来是丽丽亚，她正调皮地将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整个人跳了上来。不知道是故意挖苦还是无意的，她似乎特别加重了“终于”这两个让我的脸滚烫滚烫的字。
“哼，只不过是当上了初级猎人……我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通过了哦。”盖尔不屑的撇过头，比较起来，这家伙的语气更像是在挖苦。
“盖尔，你少自负了，你怎么不说你前几年的考试都是一开始就被打晕然后被白猫救护队用烂木头车推回来的‘光荣事迹’啊？”丽丽亚两手叉腰，挑起的眉毛毫不掩饰讥讽的神色。并且这次十分清楚，她特意加重了“光荣”二字的语气。
而在这种连丢脸的事迹也被轻易挖出来的时候，平时一副大哥哥的样子——并且对待我们就真的很像懂事的哥哥一样的盖尔总是马上失去原先的态度，接着面露难色，然后尴尬地搔着头说出投降宣言：“如……如果我们一路领先，那么因为那件事而落后的艾利克斯不是很寂寞吗？所以我决定牺牲自己等他一年啦！……不、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嘛，我是这么想的啊……”
盖尔拼命摆了摆手，竭力想要避开丽丽亚的目光，可是丽丽亚的嘴巴越撅越高，眼睛也越眯越小，盖尔最怕丽丽亚做出这种孩子气的动作了，虽然是很可爱没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盖尔似乎天生对小孩有心理畏惧。或许我知道丽丽亚在生什么气——因为盖尔说出了“那件事”吧，虽然没有具体说是哪件事，可是阻碍了我继续学习、甚至差点放弃成为猎人的梦想的事情，也就只有“那件事”而已了。那件事对我来说曾经是个禁语啊，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就在盖尔快要被丽丽亚瞪得缩进土里去的时候，我站出来打了圆场：
“既然我如今已经成为了猎人，那就一起努力吧！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啦……恩，对了，为了纪念我正式成为猎人，今天晚上一起去‘海伦娜之歌’庆祝一番吧。”
“好啊，不过……”丽丽亚兴高采烈地转过来的脸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凶狠”，她露出了一个皎洁的笑容——她变脸可谓神速，可怕的家伙——然后比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摇了摇，“……未成年禁止喝酒喔！”
这个时候，我看到盖尔一边拍拍胸脯，一边露出“得救了”的表情，好像这完全不亚于他上次在一头蓝速龙王的爪下死里逃生的惊险。
“丽丽亚你不也是小孩子……”我和盖尔默契而静悄悄地嘟哝了一声。
可是没想到她的耳朵跟怪鸟一样灵。
“我喝牛奶拌蜂蜜七彩果汁！”她又回复了之前的“面目可憎”，按压着手指关节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喀嚓声的她让人不禁联想到“穷凶极恶”，接着，她那“凶神恶煞”的脸逼近了过来，让人心惊胆寒地威胁道，“你们休想像上次那样经不起诱惑偷喝，然后麻烦我把醉得跟死猪一样的你们拖回家去！”
“知……知道了，丽丽亚大人！”
盖尔摆出了长枪猎人在训练时的那一套，像是面对着团长的骑士般将腰杆挺得笔直，然后条件反射地敬了个礼。
“噗嗤……哈哈哈！”
“咦？啊，啊哈哈……”
“真是的，”丽丽亚用力拍了一下盖尔的肩膀，盖尔差点笑到一半就尖叫出来，不过丽丽亚对此毫不理睬，只是转向了我，于是我也不由得绷直了身子，她看到我这副样子之后，很是疑惑地说，“你干嘛啊？为什么要怕成这样，我又不会吃了你。”
——比吃掉还要可怕！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可是她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让我用力打了个哆嗦。当然，我马上就松了一口气，她总不能连我在想什么都猜得到吧？
“对了，艾利克斯，明天是毕业生的狩猎日，你决定好要接下哪个任务了吗？如果需要同伴，又没有找到人选的话，我们几个一起组队怎么样？”
“咦？啊……其实我……”不得不说实话，丽丽亚她果然看穿了我现在比起抱怨她的性格还要重要好几倍的心事，“对，我想接下讨伐大怪鸟的任务！”
——只是，还在担心自己从来只做过采集特产菇和杀一两头草食龙割取生肉之类简单到让人怀疑为什么农场主自己不去做的任务，而且讨伐过的最强的敌人也不过是在老手眼中不值一提的蓝速龙王，不知道真正在面对飞龙时，会变成怎么样——即使怪鸟只能算是最下等的飞龙，甚至无法称为飞龙。
“大怪鸟啊……”丽丽亚把逼近到让我以为会接吻的脸移了开来，然后像是陷入了苦恼的思索中，托着下巴沉默不语，“这个任务可就……”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吧……
“如果不行的话，还是算……”
“嘻嘻，骗你的啦！”丽丽亚眨了眨眼睛，做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怎么可能会不行呢？我们三个，可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呢，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不论为对方做任何事。”
然后，她偏过了头，用眼神对盖尔发出了“你说是吧”的询问。下一秒，我们两个便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这是当然的啊！”
——没错，这是当然的啊！
☆☆☆
很快，彻夜难眠终于迎来天亮。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柳条窗帘钻进屋来，投射出像是被人拦腰断的窗户的影子。
我急急地起身，连饭都没吃就匆匆赶到猎人训练所。
丽丽亚和盖尔早就等在那里了。盖尔一脸土灰色，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丽丽亚的肩膀，两腿夹得紧紧的，可又似乎与食物最终排出口没有关系。说起来，这家伙昨天晚上的确吃错了什么东西，而且还在丽丽亚点餐的时候偷偷把我拉到酒吧角落，说第二天要进行任务的话最好不要宿醉，可还是抱着“以不喝醉为前提”跑到柜台后面向老板娘要了啤酒，当然，这也是背着丽丽亚做的。直到他不知疲倦地在柜台后面与餐桌之间跑来跑去而引起丽丽亚怀疑的时候，他已经醉得连说话都变成大舌头了。
“呕～～”这个时候，像是在忍耐什么的盖尔终于轻松了，丽丽亚毫不客气揍了他的胃部一拳，那在盖尔听来十分悦耳但在我们耳中却让人头晕的呕吐声，将让他如此痛苦的东西全都捣了个一干二净。吐完之后，他因为胃部的重击而痛得滚到地上。
“呵呵，我好象下太重手了。”丽丽亚捂着嘴笑，似乎还嫌自己不够用力。
呃……还是老样子啊……虽说我已习惯了这种每日必行的打招呼方式，但这是不是表明了“母的一定比公的厉害”的自然规律呢？“丽丽亚，你改用单手剑了？”
“是啊，因为大剑实在太重，还是轻快的单手剑比较好用。虽然大剑因为攻击力很高可以加速任务完成时间，可是在组队战斗的时候，能够确保自身的移动速度而且又能跟大剑一样进行防御的武器，非搭配了盾牌的单手剑莫数。”
“是吗……”我诧异道。可是我忘记了，将大剑当作单手剑来耍，对我来说是件很轻松的事——只是对我来说。
“拜托，不要拿你的怪力来跟我比，你那力气大概是遗传自你老爸的吧，看你的外表，谁会猜到你可以用一根手指顶起装满水的大缸呢！”
——那是马戏团吧！？
“不……我是养子呢。话说回来，我连我亲爹是谁都不知道，而且收养我的老爸老是强调自己是在火山灰里找到我的……”
那个时候我在火山跟凯龙进行着殊死决战，你要知道，那是一场多么壮烈的战斗啊！可惜没有观众……啊，我要说明的不是这个……在我因为一个严重失误而被凯龙逼到角落时，我听到了微弱的哭声，直觉让我感觉到我的脚边有人——可是你要知道，当时我的四周全都是一吸进鼻子就无法呼吸的火山灰，所以在后来的三十分钟里，我一直屏住呼吸拼死保护好身后的那块地方，并且最终击退了凯龙。趁它沉进岩浆里躲起来的时候，我在脚边的火山灰堆里扒了好久……最后你猜我找到了什么？一个婴儿！没错，那就是你！一个有着火一般颜色的……啊不对，你那个时候应该是秃头……总之，我在火山灰里找到了你，并且负起责任将你当成亲生儿子抚养至今！」
——最多只能骗骗三岁时候的我，充满漏洞的白痴论调……
“丽丽亚！”刚才躺在地上呻吟的盖尔挣扎着爬了起来，握紧拳头凶神恶煞地吼道。
正在跟我聊得起劲的丽丽亚，听到这吼声，便发挥出了极端到独一无二的变脸技巧，两眼杀气腾腾地转过头：“什么事！”
“没……没有……”盖尔刚才的怒气一下缩了回去。
“真受不了你们，说起来，森丘的大怪鸟很难对付呢，我听高我一级的学长说的。”
“他指的是在市街的猎人公会里所接的任务吧，因为那里猎人比较多的关系，怪物们也学会了让自身更加强大以对抗猎人的自我保护意识，所以，那里的怪物对我们来说的确很难应付，而我们这次要讨伐的只是一头因为季节变更而迁徙而来的怪鸟，听说还不是成年体，会比平常的要弱很多。”丽丽亚解释道。
于是我们三人整备好就出发了。说是整备，其实也只是带上野外求生必须的工具，以及剥取素材用的小刀，还有如同猎人生命的武器罢了。
一出村子的东边入口，就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草原，从这里开始便是森丘——也就是这里的主要地形——森林与丘地的总称。空气清新到让人无法理解这里居然是古战场的一部分，此外，成群的草食龙在河边喝水，或悠闲地散步，母龙带着小龙在松软的草坪上，与温和的阳光一起，构成了一幅温馨的画面。这里就是森丘的野外牧场，这里的草食龙为村人提供肉类食物，同时，又可以驯化来当旅行商人的“货运车”。
再向前走，穿过悬崖，就来到了狩猎场的中心——森丘的“撒特雷拉”。因为上古时期，这个国家的几乎整个领土版图都被卷入了一场两个大陆范围的惨烈战争中，所以原本居住在另一个大陆——说不清叫做什么大陆——的地方的原生怪物陆续通过许多渠道被运往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大陆，那场战争是人类与人类之间挑起的，可是怪物却介入了其中，而对方也曾利用船只将怪物之类的祸害运送到我们的大陆，以此达到让我们不得不加派兵力对付那些怪物从而削减对付对方军队的兵力的目的。不过战争结束之后，那些怪物还是没办法送回去，因为它们的繁衍速度实在太快了，在人们浑然不觉的时候，整个大陆已经遍布了怪物的足迹。不管是食草类怪物，还是食肉类怪物，都将这个大陆当成了第二故乡，并且心安理得地生活了下来。
而在森丘等比较适合草食龙居住的环境中，存在着许多以捕食草食龙为生的怪物，其中以蓝速龙为主，不过它们的智力比较低下，虽然会以尖叫警告闯入它们地盘的生物，并且还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发动攻击，可是由于攻击方式比较单调，一旦熟悉之后，很容易就可以看清它的动作，并轻松击败。当然，我说的是其他人，而我，正是被它们的动作耍得团团转的人之一。
不过这次一路上都没有发现挡道的蓝速龙，不知道是躲起来了还是被吃掉了，总之，连一头碍手碍脚的蓝速龙也没看到，这也实在太奇怪了……
☆☆☆
“盖尔你在干什么，快跟上来，应该就在前面了。”丽丽亚回头对因为拿着巨大的盾和长枪而跑得气喘吁吁的盖尔喊道。
丽丽亚指的“前面”，其实就是被猎人们称做“肮脏的鸟窝”的怪鸟的巢穴。巢穴位于一个悬崖的内侧，需要穿过有一块巨大岩石遮挡的平地才能到达。
“到了，快，注意隐蔽！”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我们的动作也只能用这个词才形容了——藉着低矮树丛的掩护，从像是爬满了“粘着白蚁”般的洞口潜进了巢穴，我们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屏息凝神等待怪鸟的出现。
我趁着这段空余的时间观察起洞穴的样貌来。说是“肮脏的鸟窝”，一点也不为过，看来怪鸟似乎没有洁癖。这是一个长和宽都大到不像话的洞穴，因为不高，所以外面只要有一丝光线，便能把里面照得通亮。地上有些焦黑的凹陷处似乎是某只巨大怪物睡觉兼用食的地方，铺满了许多吃剩的骨头——里面应该也有人类的，用这些擅闯禁地的牺牲者的骨头作为地毯，确实能起到威慑的作用，此外，隐约散发出恶臭的干粪也会让人闻而却步吧。
那些大便的主人究竟是谁已经无法考究，不过我非常清楚，那些吃剩的动物骨头绝对不是怪鸟的杰作，因为据先我们一步前往市街的学长说，怪鸟在还没饿扁的情况下只会在土里揪小虫子充饥，而现在刚入秋，还没搬来几天的怪鸟是不可能有那么大食量的，看那遍地的骨头就知道了。由洞穴顶部那巨大的开口来看，这里以前应该是火龙的巢穴，因为繁殖期还没到，有时候怪鸟会在这里“借住”一段时间。
洞穴内壁到处积累了灰尘极蜘蛛丝，虽算不上阴森，却因为太肮脏而让人厌恶。
“在它到来之前，先了解一下它的生态比较好。”丽丽亚说着拿出了布莱尔教官所编写的《科科特猎人野外求生所需之采掘指南兼常见怪物乃至飞龙种之生态手册》，学着老村长的样子推了推鼻梁，可惜的是那上面没有瓶底眼镜——如果号称鹰眼的丽丽亚戴上眼镜的话，一定比起某天盖尔喝醉酒结果把自己当成流浪狗缩在酒桶里一天一夜还要好笑，
“大怪鸟，鸟龙类怪物中数量最多的生物，活动范围最广，过着迁徙而居的生活，无齿，有巨大的喙和耳朵，围巾一样的耳朵在平时是垂下的，亢奋时会张开耳朵使自己看起来更大，以此来恫吓敌人，食性也非常杂，肉、果实、昆虫、鱼虾无所不吃，虽然外表很可爱……”丽丽亚读到这里身子突然颤了一下，我点头表示赞同，因为写这句话的人审美观大概有点问题。于是丽丽亚继续往下念，“但其实脾气比较暴躁，不过饲养和驯化后可以成为猎人的坐骑，当然被驯化后的怪鸟在体形上会有明显的变化，这就是……”
“丽丽亚，不要念了。”盖尔用手肘捅了捅丽丽亚。但他的眼睛却看着别的地方。应该是在看着洞顶吧，可是我循着他的目光仰头望去，却什么也没有。
“等等，还有一段呢。”丽丽亚在某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总是相当固执。
“我是说……好象有东西来了！”盖尔警觉地说。
“啊！那家伙回来了吗！”丽丽亚这才如梦初醒。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才渐渐从地上的影子看出了端倪，从洞穴顶端的开口处缓缓而降的物体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大，我们抬头看着上方。在那个白得刺眼的圆形开口处，只见一个约莫碗口大的黑点渐渐随着它的接近而拉长，逐渐显现其轮廓，起初还不是特别清晰，似乎是一只麻雀的大小，可是还没眨眼的工夫，那东西就将蓝色如天空般瑰丽的翼膜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渐渐睁大了眼睛，看着一只粉红色、像是被拔光了毛的大鸟从天而降，它在落地之前，先将翅膀用力扇动几下，等到与身体比起来相当细的双腿切实地站在了地面，才将翅膀收在身体两侧，然后静静地走进洞穴。
“什么嘛，原来只是只鸟？”盖尔小声嘟哝着。
“本来就叫鸟嘛！”
洋——咳咳！
丽丽亚刚想斥责，但却被这不可忽略的叫声打断了。那就像是人类想要引人注目时的惯用伎俩，类似于清嗓似的叫声——那是怪鸟的叫声！我们同时暗叫不妙地朝它降落的方向看去，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已经逼近到几乎可以听到我们鼻息的距离了。它张开了围巾似的大耳朵，把头转向石壁突起的地方——我们就挤在那里。
——它发现我们了吗？
我们用眼神交换着信息。
——真是的，它的听力真是难以忽视啊。
怪鸟一步步逼近，它的动作很慢——至少在我们看来，它像是在确认听到的响动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这么走了过来，并且即将以事实证明它的耳朵还是完好无缺。在石壁突起的这小块地方内，如果受到攻击将很难逃脱，于是，我们互视了一眼，接着，丽丽亚比出了三个指头，然后向前一划，做出了“突击”及“分散”的手势。也就在同一时间，怪鸟惊讶地发现正在对它守株待兔的侵略者突然分成三部分，往截然相反的三个方向从石壁后头蹿了出来。
怪鸟一时被弄懵了，不知该追哪一边好，就这么飞快地将脑袋转了半圈——当然我猜它的大脑除了疑惑之外根本连半圈都没动——但向前飞扑的丽丽亚没有给它那么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她冲出石壁之后，就顺势滚到它脚边，虽然那是最危险的地段，但也是最容易轻松发起攻击而能够让怪鸟遭到重创的地方。我看到她的身体甚至还没停止滚动，就马上有一道银光从她的手指间崩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以丽丽亚的肩膀为圆心的四分之一圆弧就停止了挥动，接着她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那是一记上挑斩，结结实实地砍中了怪鸟的下颚。
她的动作戛然而止的原因是，单手剑在碰触到怪鸟那鸟喙般的厚实下巴上，就像是砍到了岩石一样迸出火星，然后弹了开来。不过因为丽丽亚借助了滚动的力量，以及怪鸟头大身小的体形，被上挑斩砍到的头部就这么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向后一仰，身体也被头部的重量拖着往后退——好象她原本的目的就是这样似的，丽丽亚的嘴角浮现了“得逞”的微笑。接着她抓住这个机会，向前跳起的同时往下直直地劈砍，剑刃划过了怪鸟敞开的胸膛，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随即喷涌而出。怪鸟又发出了痛苦的哀叫，它竭力把头颅扳回原状，然后对着丽丽亚张开了嘴巴——
又是一刀转身横劈！全然不顾怪鸟的威慑，就这么朝着它伸过来的耳朵上砍了下去，围巾般的耳朵顿时赫然多了道极不美观的缺口。
洋——咳咳咳！
我猜大怪鸟一定快要被气死了，因为它的愚钝脑袋完全跟不上丽丽亚敏捷的动作，所以它已经急得直跺脚了。说起它的跺脚方式，简直就像要把半个身子给抬起来，然后疯狂抖动，发出像咳嗽一般的“洋——咳！”声。这次的怪叫要来得急促些，怪鸟张开了翅膀，像是小孩子闹别扭一样用双腿在地上使劲蹦达。接着，它的翅膀往前一扑，制造出大得不像话的风压让丽丽亚不得不将圆盾护在胸前避免被掀倒，而那见势不妙的怪鸟也趁此藉着风将自己托离了丽丽亚的攻击范围，落在紧贴另一端洞穴墙壁的地方。
丽丽亚咋了咋舌，待围绕在身边的尘埃落定，她就举着圆盾朝怪鸟冲去。躲过怪鸟的啄击，她用圆盾使劲敲了一下怪鸟的双腿——虽然看起来是细瘦的双腿，但是为了支撑起庞大的身躯，必定需要足够的坚硬才对——所以就发出了类似于铁器互击的悲鸣，但是怪鸟的双腿因此而不自觉地向后抬起想要后退。于是丽丽亚就这么抵着怪鸟的膝盖，往前推进。如果能藉此将怪鸟掀倒的话，那接下来就好办多了——她应该是这么想的。
但是，怪鸟突然发出了吼叫。
在听到这声与之前的“喊痛”截然不同的咆哮之后，在场的三人——也包括丽丽亚在内——的身体就像是被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就这么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巴不得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完全挺不起腰杆。我和盖尔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极大可能是由于那填满了周围空气的压迫感，可是至少跟怪鸟交手过不下四次的丽丽亚显然不是因为如此，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的表情——或许连身经百战的猎人也会这样，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就像是生物的本能，无论怎么训练也一样无法抗拒的条件反射！
怪鸟的身体转了起来，细长的尾巴扫向丽丽亚。她跟我们一样，还没能从身体的僵硬中缓和过来，根本没有时间闪避。于是在一声清脆的、似乎是防具裂开的响声之后，我们看到丽丽亚的身体从怪鸟脚边滚了出去。
怪鸟不屈不饶地冲向了还未停止滚动的丽丽亚，朝她抬起了巨大的脚丫！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和盖尔才回过神来。直到刚才怪鸟咆哮的那一刻，我们居然因为沉醉于丽丽亚的华丽剑技中难以自拔！
——真是的！
咬牙切齿地骂了自己一句，我们举起武器钻进怪鸟的怀里。因为不失时机的救援，怪鸟吓了一跳，紧接着，盖尔用盾挡下了它迟疑了一瞬的脚。
“你们……”
丽丽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吃惊。
“这可是组队战斗啊，太拼的话是会受伤的喔！”盖尔转头冲她眨了眨眼。
——可惜已经受伤了。不过丽丽亚还是捂着渗出鲜血的铠甲护臂上的缺口，起身加入了战斗。
只见盖尔将巨大的盾牌底部用力插进了地面——对于吨重的长枪所搭配的吨重的盾来说，这么做其实很容易——在怪鸟的一阵疯狂啄击之后从表面有些凹陷，但应该没什么大碍的巨盾后面若无其事地探出头来，然后在巨盾的掩护下不断用长枪刺击怪鸟的头，虽然这只能得到一个和攻击频率一样多的弹开次数，但是怪鸟显然已经被这种犹如针扎般的攻击弄得连咳嗽的时间也没有，一个劲地往后退。
虽然只靠铁矿石打造的长枪对怪鸟的甲壳来说只是小意思，可是在短时间内落在同一点上的“小意思”马上变成了“大礼物”，盖尔长枪的刺击准度或许已经达到神乎其技了也说不定，难以想象如果将这把劣质长枪换成用火龙骨髓或角龙尖角为素材制作的长枪的话，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然后就是我这个可以面不改色地把大剑当单手剑耍的史上第一人，虽然手里拿的是比大剑轻了许多的长剑，不过照盖尔的话来说：虽然很多姿势不准确，破绽百出，但是那足以帮村长把屋顶举起来的力气对于大怪鸟这类怪物已是绰绰有余。也就是说，并非自以为是的霸道招试令大怪鸟毫无招架之力，罪魁祸首其实只是怪力而已。
就在我们将怪鸟赶出了狭窄洞穴，并且我准备用长剑敲扁它的脑袋，以解除它遭到攻击就容易头重脚轻地偏离原地的烦恼时，它突然疯了般跳起来，像是要抖掉身上的什么东西似的，完全张开了翅膀，同时在它被刺得有些歪斜的嘴巴里，黑暗的喉咙深处，似乎泛出了微妙的红光。
紧接着，怪鸟出乎意料地朝我的剑上扑了过来，以蛮力将长剑撞开之后，让我感觉到一阵抑制了手臂动作的麻痹。它从我身旁越过之后，开始沿着直线狂奔。一边跑还一边炫耀着脖子的柔软度——把头晃来晃去顺便往身体两侧吐息。在撞向和它的行进路线呈同一直线的丽丽亚的时候，她将圆盾护在左面往旁边一扑，但还是被吐息的余热烫伤，皱起了眉。怪鸟的吐息是火球弹，虽然无法射出超过自己两个身位的距离，但对于人类来说还是颇具威力。
“糟了！”丽丽亚还没起身，往前方又是一扑，快速捡起弹在地上的单手剑，哪知怪鸟已飞扑到跟前，就在那个不超出两个身位的距离，将脑袋往后一仰，体内火炎袋积蓄的力量化做一颗火球弹，在空中划出弧线砸向丽丽亚。
铛！
响起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
或许丽丽亚在一瞬间感觉到了绝望吧，但是我在那一刻却被双手麻痛的感觉给震到几乎咬断自己的舌头，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千钧一发之际，我扑上来用长剑试图切开火球弹，可长剑毕竟不是大剑，没有宽大的剑身作为盾牌抵挡，所以在横向甩了一下剑之后，火球弹破裂的冲击让我以为腰都要断了，并且几乎在同一时间，怪鸟就飞扑上来，我不得不以一人之力承载住整头怪鸟的重量——的确，比起村长家的屋顶要来得重多了，可是现在管不了这么多！我径直以格挡的姿势，将怪鸟狠命往前一推。让我感到惊奇而睁大了眼睛的是，巨大的怪鸟竟然真的被推得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似乎连怪鸟也不敢相信似的，“洋咳咳”地叫了起来。而在它咳嗽的瞬间，我只能祈祷它不要吐出火球弹——
它的嘴里不再泛出夕阳般的红光，大概是连续发射了太多的火球弹，高温烧坏了它的气管吧，但是为了弥补这一缺点，怪鸟同时拥有惊人的回复力，能在短时间内治疗烧破了的喉咙——只不过，现在不能给它那么多时间！
“接下来看你的了，盖尔。”我猛地停下了与怪鸟的较劲，将剑往回一抽，闪身让它失去支撑踉跄跌倒，然后趁它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这段时间喊道。
这时，站在怪鸟正后方等候时机的盖尔会意地一笑，将盾架在胸前，就这么以枪做出了威力巨大的前冲，从另一头很快地冲刺过来。
怪鸟爬了起来，奋力振振翅膀想要逃走，但已来不及了——锐利的圆锥物从它的背部穿透了甲壳，从它没有被甲壳覆盖的光滑胸前钻了出来，发出“咯，咯”的绞碎骨头与肌肉的声音，顿时下起了血雨。怪鸟头上竖起的巨大耳朵也无力地缩起，接着，它的身躯发出吨重的声音，缓缓倒地，挣扎了一会，一动也不动了。
“它……死了吗？”我脑子一片空白地问。
“长枪已经穿透它的心脏啦，除非它的心脏长在屁股上……你明白这个意思吧？”
不用解释这么多的，盖尔，我只是稍微发表一下感慨罢了。
“这……这么说来，任务成功了！？”
这个时候，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是丽丽亚。她对我微微一笑，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红，我想我应该也是这副样子。
“剥取‘怪鸟之耳’吧，战斗结束了。”
我点了点头，拔出腰带上的“剥取小刀”，弯腰在怪鸟的头上轻轻一划，完美地割下了围巾状的耳朵。盖尔和丽丽亚也开始准备剥取自己需要的素材——这些怪物的身体在死亡之后，会跟空气中的一些物质产生化学反应，进行自我分解，所以剥取的时候要分秒必争，而且不能剥取太多，除了背包装不下这个原因之外，对猎物心存感激，让剩下的躯体回归大自然才是更重要的——
可是正当他们拔出小刀的瞬间，一股让人心头发凉的风突然扫过头顶。紧接着，我们还没来得及抬头一看究竟，就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掠过地面，地上的草随着影子的运动而倒向一边。我们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足以令所有生物颤抖的巨大怪物——飞龙，正地扇动巨大而有力的翅膀，在身体周围制造出可怕的风压，徐徐降落下来。在它的脚下，繁密的草不断发出被揉搓的声音，疯狂地摆动着——而飞龙此刻根本还没碰到它们！
飞龙的甲壳是红色的，不过不是怪鸟那种接近于粉红的淡色，而是如夕阳、如凝血、如朱砂的深红！它的浑身散发出就算怪鸟再大个几倍也无法拥有的霸气，乌云突然从远处如黑马般滚滚奔腾而来，风起，翅膀扇动的声音越发清晰而震慑人心，周围的一切在为它起舞！
先前打倒怪鸟的愉悦心情一扫而空。
“真不走运！”丽丽亚说着，夹杂了失望的语气，“看样子只能放弃剥取了，那家伙是火龙——利奥雷乌斯啊！”
那是……火龙利奥雷乌斯！？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猛地一怅，然后浑身打了个寒颤。我曾经见过这巨大的生物，几年前，火龙袭击村子时，我亲眼看到火龙在爷爷的胸前留下了一个致命的抓痕！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这杀害了爷爷的凶手！要报仇！我在心里愤恨地喊道。手中的剑因为颤抖而发出“咯咯”的响声，却像是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嘿……我会想到这个词也是无可厚非的，即使是在这么远的距离，那家伙的体型还是让人一目了然地大到不可理喻，然后连怪鸟也打得如此吃力的我说要干掉它！别开玩笑了！光是那大得足以把兰速龙王轻松压成肉饼的体型，就让人喘不过气来。好可怕，好讨厌的感觉！我的胸口缩紧了。
记得之前矮人铁匠也提出过同样的告诫——而且丽丽亚说的对，在这种不试便知道实力悬殊的情况下，选择逃跑保命才是猎人的准则，如果现在连命也丢了，就什么也无法补救。即使是在任务还未完成的情况下，即使刚才还没来得及打倒怪鸟，此刻也不得不逃了。
可是，火龙降落在地上的刹那，莫名的恐惧感就席卷而来。沉重的空气沉淀在脚边，如果不把腰弯到最大限度，几乎将鼻子抵在地面，就好像无法呼吸到似的。
被空气压得无法呼吸——这个感觉在对上火龙的双眼的一刹那，变得更加难以磨灭。
“咕……”我的喉咙被堵住了，想用尖叫缓解恐惧的情绪，可却只能发出打嗝般的怪异声音。
“艾利克斯，你在干什么！？快跑啊！绝对，会被杀掉的！”身后传来了颤抖的叫喊。是丽丽亚的声音吗？还是盖尔的？我甚至连对方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我感到自己正逐渐被火龙无底黑洞般的嘴巴吸进去，听觉、视觉、感觉，乃至身体和精神的一切。火龙的嘴里出冒出翻腾的火苗，凝滞了时间，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球体在我眼里慢腾腾地飞来，那是火球——应该没有那么大才对，可是我却感觉那火球似乎越变越大，直至遮蔽了整个天空，让我无处躲闪。
我听到了急促的奔跑声，铁片恼人地沙沙响着。
“笨蛋！”
轰！
地面的震动牵动全身，我的双腿一软，毫无反抗地跪倒了，这时，原本失去知觉的膝盖就这么撞上了地面，传来一阵闷痛，或许那里已经磨掉了一层皮。可是我却顾不得这些，因为在剧痛的瞬间，身体立刻又被蒸腾的热气包围了起来，身后的土地一定烧焦得不成样子了吧。可是我无法回头去看，脖子就像是生了锈似的。
在这个瞬间，我才回过神来，并且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所站的位置，而那火球刚才正好不偏不倚地轰在前一秒还站着一个红发少年的地方，而那爆炸激起的风波卷起草叶割伤了我的脸颊——并不是我自己拔腿逃开的，现在我正因为惯性而向一旁倾倒，而罪魁祸首除了火球所制造的风压外，还有此刻代替我站在原先作为火球靶子的地方，不对，是倒下，并且被拖出了很远的距离，发出火球残留恶臭的——人！？
“盖……盖尔……”躺在那里的人，是盖尔吗？那里的地面已经连一根草也不剩了，就像是被巨大的铲子挖起来似的，泥土凹陷了下去，而在那凹陷得最深的地方，躺着一个浑身冒烟的人，那人上半身的防具被大面积烧毁，露出里面被高温灼红的皮肤——最重要的是他右手仍紧抓着的巨大的盾，已经严重变形了，可还是能辨认出，那是长枪所搭配的巨盾，我打了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过来，“盖尔！”
“唔……呃……”他发出了呻吟，证明自己还没死，他举起左手的长枪，在地上划拉了几下，然后发出苦恼的低喃，他像是想把长枪从手上甩下来，可是因为高温，长枪已经粘在了他的手上，于是他只好将整把长枪举了起来，指向他视线所投射的前方，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呢喃道，“丽丽亚……带……逃……走……！”
看到他所指的东西时，我马上明白了过来——在更远的地方，躺着的是丽丽亚，但是她的防具几乎没受到什么损伤，大概是因为太轻的关系而被风压吹飞，在地面滚动的时候遭到了太多的撞伤而昏倒了吧——也就是说，在我即将被火球烧得尸骨无存的瞬间，丽丽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保护了我，而盖尔见状也马上举起巨盾保护了我们，正面遭到了火球吐息的攻击！
这都是……因为我吗？因为我是个……只会拖累大家的人！如果我没被吓得动弹不得的话，大家就不会……我看着自己的双手，虽然覆盖着护手，却能看到它们剧烈地颤抖着，我的脑袋顿时变得滚烫，唯一意识到的，是自己的软弱无力——我……救不了任何人！？盖尔也是，丽丽亚也是，爷爷也是……全都为了保护我而陷入难以挽回的生命危险，而我，却没有力量去保护他们！
可恶！那么，就快点动啊！至少做个彻底的挣扎也好！我……要保护！
“呃啊啊啊啊——”如同在斥责我一般，我的脑袋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火龙高高昂起了头，它那布满整齐獠牙的嘴里，再度泛出了红光，如夕阳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