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与重 --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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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自强拖着清洁车从巷子里出来。他身上一直穿着这件免费的工作服。虽然已穿了三年，但是他还是不舍得换，即使自己的肘子已暴露在空气中。工作服每天都会发，但他都完好地把它们压在草席下。
他一如既往地在巷口停下，看看马路上奔跑的车群，看它们的样子，看它们的颜色，接着做着与之相关的幻想，然后从心里面得到一种满足，同时全身也有劲起来：生活是向善向美的，自己的人生将会是一片光明。想到这样，他不由地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黑色的牙齿。他给自己壮了壮气后，便用粗大的双手拿起竹扫把，开始专心扫起路来。
他当不知道自己的妹妹于昨天看见了他的身影，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在今天也曾留意过他，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为他准备了十万块钱，他也当然不知道昨日与自己争食的拾荒者已经扫过这条路上所有的仓库——垃圾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打扫路面，把垃圾装进扫帚，倒进清洁车，遇见垃圾桶就往里瞧瞧，找拾一些可以卖钱的瓶瓶罐罐。
他还是想起了昨日那个易拉罐，想到它可以带给自己几毛钱的收入，他的心不由地有些疙瘩。他想若不是那个人比自己更年老，自己一定不会把易拉罐让给他。那个易拉罐分明是自己先看到的，自己理应得到它。他想自己如不是出于仁慈，自己一定不会把易拉罐让给他；他想若不是自己心太慈悲，自己一定不会把易拉罐让给他，自己白白送给别人几毛钱。他越发想着越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良心事，一件不容易的功德事，于是他那低着头扫地的头面着地面的脸不禁地溢出高尚的微笑。而他又摇了摇头，接着叹了叹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叹气，但他却在这几口叹气中获得一股全身心的轻松和舒爽。
突然一个易拉罐走进他的视野，他头微微地抬了些起来。他才看见那个易拉罐是在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手上。他的目光不由地被易拉罐牵着走，手中的扫把也不经意地脱落了，扫柄砸到自己的脚也不觉得会痛了，他全部的精神都被那个易拉罐吸走了。或许是那位中学生注意到了他的举止。他看到他的脚步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做了个极为短促的停留，而接着就是一个加速，把自己抛在他的身后。他的目光跟着易拉罐走到自己的身后，脖子严重扭曲着，他的脚却钉在原地上。他根本不敢抬起头来，也根本不敢转身，因为他曾经遭过一次鄙视的目光，他害怕这样的目光。那个目光给他留下永恒的内心阴影。一个易拉罐即使卖到几百元也不足以弥补心灵的创伤，所以他的目光只敢看到过路人腰下的部分。他的目光向后挪着，但易拉罐最终还是逸出他的视野。中学生走远了，走远了。他失望地回头，然后拾起砸在自己脚上的扫把。
中午回家，一进门，陈兰花便就交给要自强一封信。陈兰花没上过学堂，不知道信是谁寄来的，但她的潜意识告诉她：信，很可能是自己的儿子写来的。要自强没接过信都知道这信是谁寄来的，是他念高三的儿子。也只有他儿子会给他们写信，他也只会收到来自儿子的信件。他当然知道儿子为何来信了，他看看墙上的年历，已是月末了。他是来信向家里要生活费的。他并没有把信件拆开，因为他想见得到信的内容。他也不愿意流泪。之前，每当他看到自己儿子在信上的那些安慰他们的话和说自己在学校生活得很好的语句，他心中便有无尽的伤感，一颗男人的心也被这伤感触痛了。他儿子把自己的学校生活写得越好他越觉得心里难受，他知道自己每个月给自己儿子的生活费是多少，那些只能维持他最基本的生活物质需求。同时他也自责：我不能给自己的孩子创造良好的生长环境，我是一个失职的父亲。
“明天我们得去便卖这些瓶瓶罐罐了。”他拿着信，看着那满屋的瓶瓶罐罐，几许无奈，几许悲伤。
陈兰花听后点点头，她的眼睛里隐藏不住现实生活刺给她的忧伤。她向要自强比划比划手，示意他先去吃饭，先填饱肚子再说。
水和毛巾，陈兰花早已为要自强准备好了，仅待要自强从脸盆中拎起妻子的深爱。他把毛巾贴在自己的脸上，爱透进自己的心里。他瞬时感觉到一个上午的累意和疲倦全然消失，刚才的忧伤也没了。
“有你这样的妻子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要自强对着陈兰花含情脉脉地说。
闻声的陈兰花感动得呆在原地，心里流着一股暖流，脸不由地红起来。她盯着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二十几年的男人的眼睛不由地湿润了。她不会讲话，而此时她也忘记了用手去比划，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要自强，里面装着千言万语。要自强明白她眼神的内容，她知道这个与他一起艰辛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妻子要说什么。他们对视着，两双眼睛互相交谈着。此刻时间停止了，空气凝固了。爱的泪水、感动的泪水艰难地从陈兰花和要自强的眼睛里爬出，滑过他们各自的脸颊。要自强一把把陈兰花揽进自己的怀中，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妻子。“浪漫”的爱情原来在破旧的木屋里也是有的。在物质捉襟见肘的生活中，他们互相爱着，他们用爱支撑着这起困苦的生活，他们用爱书写着自己不凡的生活。他们的爱永远是充盈的，人性的，饱满的，热烈的，健全的。
“这辈子……让你跟着我受苦受累了……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怀里的陈兰花听后，摇头。
“你是个坚强的女人，你是个贤惠的妻子，你是个无私的母亲。”
……
爱，明明是存在的，并且真真实实，只是没有去表达，在各自的心里头深深地藏着。几年，十几年，二十几年，甚至更久。爱，不是它羞于表达，而是在各自心里都明白，美丽而热烈，热烈而真挚，真挚而单纯。而当一个适宜的环境不自觉地推动了处于这种环境中的相爱的两个人去诉说深藏已久的爱恋时，无论是被爱者还是施爱者都是无比幸福的，无论是说出爱的人还是听到说被爱的人都是美妙的。或许再多的泪水都无以表达那时候的感动，但当泪水是最能够表达感动了的时候的心情，也只能泪水哗啦哗啦了。或许再紧的拥抱都无法陈述那时的激动，但当紧紧的拥抱是最可以表述激动了的时候，也只有紧紧地拥抱着自己深爱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