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年华 -- 第09章 兵来将挡
第二天，大雨倾盆。
我从不习惯于在学校中带伞，和一群懒汉一起，跑过那场地，直似落汤鸡进到教室，用手一抚头发也就好了。
班中的人都注意到了那雨，因此放弃晨读，在那里由雨开始话题，然后不知道扯到哪儿去。但，能像陈凤仪那样看雨伤手写个不停的人却为数不多。
段宗旗已在教室中了，记得他就睡在我左边那个床铺上，昨夜或是今天早晨，便是见到他后觉得惊异的：我醒来时，朝向他，正好看见他的脸，他的眼睛虽然紧闭着，但是泪痕，在窗外走廊灯的照射下，还是能够看的出来——在我的眼里，他总是显得傲慢无礼视人无存，挚友不过一人——就是我！
我想他昨夜里肯定是怎么着就痛苦上了，现在应该余哀尚存，却不知他怎么的会说上笑话了。
那个时候我进到教室，宗旗与平实正在争吵。说到吵的原因，我并不知道，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啊……宗旗在考试时借我一支钢笔，使我没与零蛋照面——正如君子被妓女缠上，摆脱不去，恰有宗旗适时出现，以“冷面”将那零蛋妓女吓走；平实家中藏有诸多书籍，为此我便需将自己与他的关系搞好来，由朋友之神圣身份借求书籍大饱眼福，若他待我言语冷淡，我便思量骂他几句便走——不过，倒是他先走过来，说：“郭沂，我介绍你一本书，你看，就是这本……”
如此如此众多事情一瞬息便重现于眼前了。
我在他们身边，双手往前一伸，然后用力朝左右一推，将他们分开了些，说：“都几岁了，还吵！”。那四只眼睛齐刷刷往我身上瞅，我一愣，他们便一起叫道：
“郭沂！”
我应道：“干嘛？”
“什么叫作‘放我’？”宗旗道。
我有些迷惑：“放我？放我什么呀？是放飞吧？！”
“还赖帐！”宗旗气势汹汹，似没有撒谎，见我仍无反应，接着说：“你三更半夜叫‘放我’，还用拳头往我腹上砸，这是怎么回事儿？”平实也道：“你把我吵醒，害我再也睡不去。你说，怎么赔偿我今天的精神损失？”
我想到了那梦，看情形宗旗那泪是被我打出来的，于是，不好意思地返身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一言不发。
宗旗与平实没有料到我的这一反应，但立刻想到，我必有苦衷，因为他们也会作恶梦，不是伤情伤心的幻景，此年龄的人一般不会在梦中尖叫起来，并，狠狠地乱砸。不过，我此时却正为打了人无须偿还而心中窍喜。
他们一起过来，宗旗在我眼前展开他宝贵的笑容，说：“我们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看我与平实，还蛮好的。”两人的手并硬生生的握了起来。
这就是我所见到他的第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没事的。”我装着叹了一口气，“你们回去吧。”
平实说：“那……那我们走了。”
我激动不已：好朋友啊！
周淑蓉进到教室，向我走来，第一句便是：“郭沂，政教处周主任找你。”
我问：“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我想，是否在不知不觉间犯了什么错事，惊动了学校。杨梅安慰说：“你放心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也许是你昨晚任务完成的好，要奖励你呢！”
周淑蓉说：“这也有可能。”
我怎么听着觉得有些怪怪的……
政教处只有一个老师，就是昨日那“任务会”第一发言人，他便是周主任。
“报告！”因为对这地点敏感，我的话也喊的有气无力。
周主任见到我，直接问道：“你是初三（4）班郭沂，那个宣传委员是吧？”
“是的。”
他从桌上抓起一张纸，随口说道：“《杂语》，这名不错，可这内容嘛，也不怎么样……你好象对我们的教育方式不满，而且看不起这学校——什么都向钱看，是不是？”
“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什么不满。”我有些奇怪这东西怎么会在他手上，但还是实话说道：“杂语，我是指我的亲戚们所说的一些话，因此完全依照真实感受写下这一篇文章。”
“是吗？”他站了起来，笑道：“你父母生了你，就是让你讲这些话的……”
“他们教我的是，实话实说。”我说。
周主任的脸色阴了些，看了看门外，见没有人，就向我走来。于是我想：假如他打我的话，我可不可以还手，命子重要还是老命重要？他站到我边上，以其惯有的冷冷的语气说道：“你有父亲，我有女儿，幸而我的女儿不像你父亲所生的儿子。以后，你离我的女儿远些，不要污染环境。”
“谁，什么？”我不知。
“瑜琳，你以后不要靠近她。关于你的宣传委员的职位，我会让你们班主任安排的。”
“是。”我转身离开，不愿听到不想听到的话……瑜琳姓周，周瑜琳，而我从前根本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离瑜琳很近吗，为什么他要我离瑜琳远点。难不成我暗恋他女儿的事竟被他知道了，那他也太神了，这事连我的朋友们都不知道。
雨下得更大了。
走过三班教室时，又一次遇见了瑜琳，相同的，我们一言不发，与陌生人并无区别。
杨梅与段宗旗平实等人都要打探消息，我以“没什么事”搪塞了过去。
琪儿说：“刚才我见到施老师了，他也要到政教处去，是不是跟你有关？”
这自然与我有关，大概是为撤除我宣传委员一职吧。不过，公然宣称除我之职对我名誉必有不好的影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痛痛快快写封辞职书。
于是我大肆宣扬自己即将辞职的伟大行动，然后开始写。施先生回来之后，周淑蓉替我将辞职书交了上去。
如若施先生不答应我辞职自然是最好的了，我不过是为了个面子问题——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名言啊！
施先生将纸放下，道：“你真的要辞职吗？”
“是的！”我说，“我怕自己因有职务在身而惹……”施先生出乎意料的爽快，未等我说完已批字“准”，我的耳内嗡嗡作响，良久无话可说。
忽听某女生叫道：“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我回身之前就已知道是哪位了，因为她的语气无他人可仿——陷入爱河不可自拔的陈凤仪。只见她将那写了什么纯情小说或者哭风喊雨之类的文章折了两下，继“可惜”下去便是：“不过也没什么，我这美文到哪里不被人夸？别说是校刊了，什么县刊市刊省刊，国内的国外的都可发表……宣传委员反正还选地，再等些天也行。”
我愣直不相信一个女生会说出这等符合我“发了吐，吐着吐着就会喷出血”的话来。不过庆幸的是她并非辱我声誉，却是为我离职而“可惜”，虽然这可惜其实又隐藏了另一层含义。
我是某一堆废物中极少的值钱的东西——却埋没了……
那些教育局来的领导同志在上午第三、四节课的时候在操场上走来走去，眼睛朝着四下里张望，大有“你吵，我要你哭不出声来”的架势。
这群人不知乘什么风来，在古镇中学游了半个上午，吃了一中午，又看了半下午就不知乘什么风回去了。这期间，施先生和一些任课老师讲得课更加精彩更加卖力也更加生硬。此中有一件事值得怀念，就是那些有学问的人在下午将离去前分两批到我们初三的这两个“快班”听课——也就是我们班与隔壁那个兄弟班了。
上面那个决定是在饭桌上说的，那时是为避免尴尬的场面无话找话时找出来的，而且说者认为那是突击检查，更能探出学校的真实底子，我们这两个班是想要变法子使诈也不行了。这时候厨房里的李师傅正将各种菜放到桌上，放完时手臂被郑校长的手及饭桌夹到，郑校长连忙很有礼貌的站起身道歉，李师傅直说“不挨事的”就走了出去，很久之后才出现，那是来收拾餐具的。郑校长忙问还痛吗？李师傅说已经好了，然后又走了……
我们正在吃饭时，就被施先生派的人叫到教室去了，说是有要紧的事。我走过三班教室时，发现里面那些学生也都已经在了，他们的班主任正在叽哩咕噜的说话，而另两个所谓的慢班就只剩一些无所事事的人。
施先生见全班到齐了，才开始发言：“刚才有可靠的消息传来，说是我们初三的3、4班要上公开课……知道吗？我们代表的是全校的声誉，所以我在此有个要求，当我提问时，你们要尽量多的举起手来……”
“那我们回答不出怎么办？”全班的人都睁大眼往施先生瞧去，以为他紧张的发了疯，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听着！”他正色道：“我当然不会那么的傻，我要你们举手，这是一种表面现象……”
下午第一节课时，那些高文化水平的人有一批坐在了我们班的教室中，还有一批在隔壁班，每批有七八人。
施先生教的是语文课，语文问题对我来说还是容易的，所以不是怎样的紧张。
这天上的是《复句的表达作用》，我们没有预先学习过，所以这几页雪白一片；当然，有些学习用功的人还是预先点点划划过了。这样一来，那些领导同志们非常的满意，满意的理由，也不必多说了。
施先生每每发问，总有手举得老高。就说我吧，一呼儿左，一呼儿右，任何问题都要举，我的脑中还留有施先生的话：“会的举右手，不会的举左手。”
我们学校老师的智商其实相当的高，如施先生就知道所有人次次一齐举手，必遭怀疑，特地传授密法。比如第一个问题稍稍简单，所有人都举起手来；第二个问题会稍难些，某某人某某人不必举手；第三个问题又某某人某某人不必举手，但有个前提，会回答的人必须举手……为了演练这个我们至今仍是空着肚子。
快要下课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过差错。
施先生要我们将书遮掉，然后他在黑板上出题，让一些举右手的人在黑板上做题——对多错少。最后，他不让我们打开书本，问了一个问题：“什么叫作复句？”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熟悉，而且知道是在书本的第一段，就举起了手。可惜我举惯了左手，一时改不过来，这次答题的快乐感，即将消失无迹了，因为他的眼睛盯在了琳珊的右手上，然后正如所料，叫了她的名字。琳珊刚刚站起，后面的一位领导同志突然叫道：“停！”
全班为之一震，那领导走到讲台前，对施先生说了一些话，主要意思是要换个人回答刚才的问题，请由他选择。
施先生不得不惶恐的答应。
琳珊坐下。那位领导开始在教室里转悠起来，但我们的手不能放下不能换。
也许他看穿了我们的把戏，我们的“举手计”，所有学生，以及上课的施先生无不担忧“东窗事发”，但我们坚信，我们的演艺事业，不可以就这样止步。
那位使我们恐怖的领导走到我与杨梅这一桌就不走了，他看了一下说：“里面这位举左手的同学请回答刚才这个问题。”
我一看，自己正举着左手，而杨梅却不知何时改举右手了，他明明也是举左手的。
我站了起来，很轻松地背完。他示意我坐下。
不等我们畅快地舒出一口气，他已走到讲台前，说：“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请同学们举手回答。”
这一惊更非同小可，如果不知道而又举起手来，被叫道的话就等于自己拆穿了这骗局；一群人都不举手，这城堡也就不攻自破了。与他们相比，我是最安全的，因为我从来没见到有一个老师会让一个学生回答问题之后坐下再回答另一个问题。
他的题目是：“复句中的分句，在意义上有密切的关系。这种关系，有的从什么中表现出来，有的又通过什么表现出来。”
我因为安全而毫无顾忌的举起右手来，却想不到同学们为保全班级声誉统统视死如归举起右手。这样也好，看那人找谁去。
只听他说：“那好，我看看你们的点名册再作决定吧。”说完将施先生放在讲台上的点名册“借”来，看了一会儿叫道“郭沂！”
我打了一个冷颤，差点唱道：“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福贵又寿延……”颤微微的站了起来，头脑中拼命索字，终于索出：“有的从语意中直接表现出来，有的通过关联词语表现出来。”
铃声响起。
此人及其他一起来的领导对我们班大加赞赏。
雨过天晴。
我在座位上一句话也讲不出，余震似乎未息，心跳快得要破体而出。
等他们一走，全班登时如一个篮球，漏了气高兴地认为不用上场——全班只有了漏气声，最重要的一条是——我们可以吃午饭了，虽然十分钟之后就要上课，但买零食的时间还是有的，零食此时作为午饭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施先生对着我说：“郭沂，你表现的挺好，我看，宣传委员还是由你继续担任吧。”
我料不到会复职的这么快，故意推辞不受。施先生说了些“你对宣传工作已有经验”之类的话，于是我低下头，在心中数着一、二、三，然后抬头，很不情愿似的说：“好吧。”
脑海中跳出一个声音：“你这人有点儿阴。”
我想：“是吗？”之后挺开心，“阴”又不是什么坏事。
那声音又传来：“其实也很无聊……”
忽然间，我厌恶了原来的默默无闻的生活，想走出一条阳光大道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