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黄金玫瑰 -- 第二章 生命之羁绊
有一块名为阿拉尼亚的大陆。
传说古之勇者曾独力屠龙，并以龙血沐浴全身，致获刀枪不入之躯。世人于是断言，龙之血液具有奇效异赋，可重造腐体、起死回生。愚蠢之人无暇细思，不坏之躯与屠龙浴血，究竟孰先孰后。
传说太远，无从考究，口耳相传，几近神话。真假虚实，早已难辨。
然而，他却是知道的，只因，他因之而活。
身中一十九处重伤，普通人必死无疑。纵使身经百战之勇士，也绝无生机。死神的镰刀，本亦搭上半精灵的咽喉。
然而，飞龙竟比死神抢先一步。
血液，倾诉最深本能的生命之源，诉说着生物之所以为生物，个体之所以为个体。血液，仿若诸神手中之灵蛇，螺旋盘绕。世间生命，皆操控于血之羁绊，游离难逃。
龙之血液流经半精灵的肌肤，传达龙族之生命源力——悠远傲世，独我永存。那一刻，他的腐肌重生、他的伤口愈合、他的痛楚消失，他奇迹般生还，皆因龙之血液，唯我独尊。
他站起来时，看见一双巨大银翼。
“你的旅途还未到终点。”风龙如是说。
伊人已逝，继续前进有何意义？他的心伤，却是不能治愈。
“无聊的人类，总需寻找意义，才能生存。”风龙的话略带讥讽。
“因剑而生，因剑而亡。”不知为何，半精灵脑中浮现，那个传授武技的赤发男人的话语。
“我叫帕修姆，你呢？”
“龙族没用名字。”风龙桀骜的话语，意外地流露孤独。
他面露惊色。诸神赋万物以名，呼其名而唤其实，此亦魔法本源。世界须有风，于是风起；世界须有水，于是水涌；世界须有火，于是火现；世界须有土，于是土生。他第一次知道，龙族唯独不拘，无名无实，不受召唤，是为终极幻兽。
风龙，速度最快之龙，翱翔天际驾驭风雷。破风穿云之际，头晕目眩的畅快令半精灵回味无穷。第一次乘龙飞翔，他抱紧风龙的坚韧长脖，体味纵览天际之狂喜。
他在飞，不停向上高飞。他看见，山脉如浅浅沟壑远抛下方，大河似缥缈绸带遥遥在望。他徜徉狂舞的风之精灵海洋，似忘乎其身，融醉其中，化为浩瀚宇宙之渺小微尘。
“我们去哪里？”他的脑中传来风龙的念波。
“阿尔卑斯山。”
“你为何要去龙之王国？”风龙略感诧异。
“因为，那里也是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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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卑斯山，飞龙的国度，凡人的禁地。
然而，凡人对龙族的畏惧，却使这里成为避世潜俗的桃源乐土。这里是半精灵的故乡，他出生成长的地方。或许，故乡之所早已决定，他的命运，终与纷扰世界格格不入。一念及此，半精灵不由苦笑。
一个放弃世间繁华烟云的人类男子，与一个背负同族误解淳疑的精灵女子。放眼大陆，只有遁世清宁的龙之国度，才是两个相爱之人的安身之所；也只有傲世不群的飞龙，才配做他们的近邻访客。在半精灵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的父母就已做好决定——阿尔卑斯山，就是他们的永恒家园。
他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山坡。曾几何时，他无数次平躺于此，瞭望夕阳。现在，他又回到这里。
草地依然青翠，微风依然和煦，夕阳依然暖人。不同的是，温柔的呼唤飘然已逝，慈严的教诲旋而不再。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听凭记忆指引，漫步随行。不知不觉间，他来到那片瀑布，儿时的欢笑，随着脚步在耳边回响。
他穿过瀑布，进入熟悉的魔法结界。这里，是他心灵的秘密花园。
两座冰棺，安然稳置于光滑冰冷的地面。魔法的光芒，在冰棺四周闪动，空间充满宁静安憩之感。
他的至亲，安静地沉睡棺内。他体内的精灵之血与人类之脉，皆因袭自她与他。他的生命，如同流星转瞬即逝；她的生命，犹如恒星璀璨永恒。他们的命运，从相爱一刻起，本已注定。然而，在他生命之火熄灭之际，她放弃永生，与他携手进入永眠。
半精灵无法理解，她以何种心情，做出这个决定。对一个人的爱，竟可以深到随之而去。他们经历怎样的风雨，方能相濡以沫，看淡生死。但现在，他似已拉近与至亲感受的距离。心中的她，带来隐隐的痛，令他品尝生死两界，黯然神伤。
他颓然坐地，陷入迷思。耳际浮起那熟悉的旋律。
“炙热的泪呼唤着爱
曾经闪光的岁月，也迷失了方向……”
魔法的波动，拉回他的思绪。有入侵者，这是他的第一判断。
他看见一个高大身影，隐约出现在魔法结界。他的长剑刹那瞬间出鞘，直取人影首级。这里是他的圣地，外人不得踏足，血污不得溅入。
剑上的大力震开他的攻击，下一瞬间，人影面容清晰可见。
“贝鲁特老师。”他发出惊呼。
“笨徒弟，我知道你会回来。”赤发的男人露出罕见的笑容。
“为什么…”他竟有点哽咽，久绷的情感似要爆发。
“伊斯坦一统之时，该是你归来之期。夙愿既了，倦鸟当归。”男人对他似了如指掌。“你不属于外面的世界，帕姆。你的内心，始终是个孩子。”男人眼角竟也微潮。
半精灵的眼泪无法阻止地夺眶而出。他没有哭，但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这是情感的发泄，见到亲人后的发泄。
“男人可以落泪，但不可以哭。”这是赤发男人的教导。
“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老师的责评，在半精灵听来那样亲切。
黄昏，绿野青青。两个人影相视对峙，静若徐林、屏若弓机。他们都在等待，迅雷一击的时机。
“让我看看，这些年剑技可有长进？”这是赤发男人的问候方式。
轻风吹拂半精灵的面颊，这风是舒服的，掠过他的手，挑动他的发。但他的眼，一眨未眨。他的姿势，完美无缺，宛若欲发之箭。
赤发男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他知道，半精灵已有成长。
一片飞叶，随风飘至赤发男人眼前，他的目光，瞬间似为所惑。
这正是半精灵要的时机，绚丽的剑光如惊鸿闪现，笼罩住赤发男人。急速刺出三剑，压制对手的剑势；旋转插身之际的回手一剑，打乱对手身形；纵身跃起，倾尽全力的俯劈，完成最后一击——这就是半精灵的攻击计划，他剑技的精华。他知道，只有这种迅疾的连击，才有可能逼出其师的破绽。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发动，长剑完美地划出弧线，与对手交错碰撞。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眨眼之间，他已高高跃起，只待最后的一击。
然而，他的俯击落了空——赤发男人从他的攻击轨迹消失了。他的剑势如难收覆水，劈落虚空。侧身换式之际，一柄重剑压在他的肩头。
“我输了。”他一脸轻松。这样的对决，曾有无数次，他从未胜过。不仅因为赤发男人是他的老师，更因这个男人拥有不败的神话。
“你成熟了不少。”赤发男人难得地给予半精灵赞许。“虽然，还有很多需要磨砺之处。”
他的重剑轻拍他的屁股。“打输了要受罚，就像以前一样。”
他们都笑了，仿佛回到了那些曾经的日子，变成稚气的少年和蛮横的严师。对半精灵而言，即使回忆中有过流泪委屈，现在想来，亦都荡起美好难忘的涟漪。
“帕姆，你可知我为何来到这里？”
“因为，知道我会回来？”他不由黯然。
“这只是部分原因。”赤发男人说道，“另一个原因，是我需要找一静僻之所，修心调息，准备一场十年之约的较量。”
世上竟有人，让他需要准备方可应战？半精灵的表情，惊讶无比。
“放眼世上，只有一人。”他的语中，战意渐浓。“十年之前，我与他曾有一战。”
“但是，‘赤发佣兵’的不败之名…”
“是的。我没有败，但亦没有胜。于是我们二人定下十年之约，重较高下。现在，日期已近。”他眺望远方，当日之战仿佛犹在眼前。“约战之日，十年之前已然确定。约战之地，却是悬而未决。你回来的恰是时候，帕姆。替我传信与他，约定战地。”
“约在什么地方？”
“就是这里，阿尔卑斯山。在龙族居所决战，无人干扰，正可打个痛快。”
“你们之战，决胜负，还是决生死？”半精灵突然生出不安之感。
“当日之战，各为其主，生死悬于一线。但今日，我已找不出杀他的理由。”赤发男人仰望长空，徐徐说道。
“但是他呢？他会释然以战吗？”经历诸多风雨，刚从死神手中逃生的半精灵，对于人性，已多了一分怀疑。
赤发男人笑了。“他是一名骑士，是我见过最正直的骑士。”
半精灵的头脑飞快地转动，想要在大陆寻找符合要求的人物：骑士、品格高尚、武艺高强、中年男人。马上，他就有了答案。“他难道是，索兰尼亚武技最高的骑士团长，被誉为‘剑匠’的卡修？”
“嗯，整个大陆，只有卡修，才配与我一战。”他的话中，透出无比豪气。
望着半精灵离去的身影，赤发男人若有所思。从半精灵眼眉间的忧郁，言谈间的消沉，他可想见，在外边的世界，这个笨徒弟遇到了生命中最大的挫折和打击。他是他的老师，传授他剑技；他磨砺他的精神，却无法改变他的天性。他知道，自己的无敌之剑，无法斩断半精灵的心之枷锁。“因剑而生，因剑而亡”是他的意志，却不是半精灵的归宿。
他相信，帕修姆一定会找到卡修，传达他的话语。而那位骑士，会补上对半精灵弥足珍贵的一课。
是的，这个笨徒弟必须自己寻找答案，而他，只不过给这只迷途羔羊加了一鞭。赤发男人露出了深意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