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八章 夜雨荒山宿（之一）
这山里长大的孩子，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他也信。只不过对山里那种特有黑暗，他们都会比一般人适应。这是当然的，大小就在这样的林子里滚，自幼的生活环境就是那样，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也就因为这个，现在这种平常人听到都会觉得毛骨悚然的声音，反而使得小九和通宝两人心里有了去一看究竟的想法。现在已经可以清楚，声音是从右侧后边传来。小九冲着通宝一招手，就先过去了。
距离拉近这回听得真切，就是那句“送客还乡，生人回避。莫惊务扰，各路神安。”跟着就是一阵玎铃铃的摇铃声，而那碰撞的声音却是从车上发出的，应该是载了什么重物才会这样。前边一溜火光出现，一支车队出现在眼前。车队不长，都是那种用毛驴拉着的板车组成。人数也不多只有七个，每辆车一个架车的。透过车前点亮的火把，可以看到他们都穿着平常普通的衣服，带着斗笠，而车上运的赫然都是一口口黑漆的薄木棺材。每辆车上都是两口的绑在一起，装满了五辆板车。
五辆车七个人。只有领头一个顶着道冠、穿着件大袍子，胸前有一个大大的八卦图，手里还拿着个铃铛吆喝。另一个也是穿着普通的衣服，这会在对空中抛着纸钱。“他们是干什么的？知道吗？”小九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这么晚还运棺材走，而且还会有这么多。通宝牵着马，闻言点头回答：“我想应该是赶尸吧，就是运那种客死他乡的人回乡安葬。”他也没见过，只是记得听说过这么回事，所以也不敢确定。小九闻言似懂非懂，点头重复道：“送客死的人还乡啊，怎么会有这么多呢？”他对这行确实不了解，甚至都没听说过。一旁通宝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听说的赶尸不是这个样子。他们是让那些尸首排成一行，给他们额头贴上符咒，然后一跳一跳的这么往前走。”
小九怔住，扭头不相信道：“不会那样吧？那不就跟鬼是一样？你可别吓我！”说着自己心里都有些发毛，感觉得身边都有些凉飕飕的。车队的人显然也发现了那火把的光亮，带头的人喊得更大声了，跟着还抛起了纸钱。他们倒不是怕有什么人会打劫，劫谁也轮不到他们头上。难道说抢副棺材回去用？没听说过。他这么喊着也只是个规矩，既是表示对山神夜鬼们的尊敬，也是提醒道上的好汉。告诉他们，这里别的没有，要的只有棺材和尸首。
那边算是报了字号，小九和通宝两人却哪懂得这些。好的没有，两小这脑瓜子却实在灵光。这车队过去就是六支火把，那光亮比他手里头的小树枝是大得多了。这不正愁看不清道，还得路宿荒山吗？这队人来得好。小九眼珠一转就想到了，便问通宝道：“我们跟上再走一节？”通宝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于是两小又上了马，慢悠悠的跟在了后边。小九是痛快了，手里也不再要拿什么东西，乐得轻松。
他们这后边一跟，车队里的人可就犯了嘀咕。前边开道的心里犹豫了：“不会吧？这是年月？连赶尸的都有人跟？要不要停下来问问？”真正的赶尸也就是他们这样，说起来也算是做的义事，积的是阴德。并没有象传说中那样的，可以弄得尸体跟后头一跳跳的。要真那样，那就不是赶尸，那叫诈尸。车队前边吆喝的是这般人的师傅，虽说他们这行跟其他保镖有所区别，相对是要安全的多。可这底下就他们心里还是当自己干的是保镖这行，也希望人们是这样看待他们，就象个真正行业的师傅。可他们这行却真算是鬼不惊神不爱，菩萨见了都走赶快。你就是想遇到个什么人抢你，那都没得份。
领头的师傅年纪不算大，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不过作为师傅，他还是得有些本事才行。心里稍犹豫，便将铃交给旁边那抛纸钱的那人道：“烂嘴，你带队往前边走，我后边去招呼下。”这个叫烂嘴的答应了一声，接过铜铃摇起来跟着开始吆喝。他的声音怪怪的，非常的含糊，就好象是五音不全。那声音在这黑夜中听起来，让人觉得象是山鬼在喘着粗气嘶号着。
穿道袍的人从车上抽了支火把，让到一边等车队过去，便挡在小九与通宝的马前。现在他也看清楚了，“原来这马上两人都只是小毛孩子啊，该不会是离家出走的吧？”他心想着。可再一看又不象，这不还有个小和尚呢。这会小九两人勒马停步，也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高个子、方脸削瘦、鹰钩鼻，两只眼睛透着精明的，正在打量着两人。脸上是淡淡的笑，让人看着不会因为环境而有那种阴晦的感觉。正看着那人说话了，一抱拳道：“两位小官可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听声音是中气十足，也没因为小九两人的年纪就小看他们，说话问话都很是得体。
小九听着看也立刻笑了笑，学着那人的模样抱拳答道：“我们没什么要帮忙的，谢谢大叔。”“大叔？”那人一听着那小孩怎么这样称呼自己？忍不住摸了摸脸心道：“我没那么老吧？”不过他也明白了，眼前这两人本就没什么恶意，顶多就是胆大、不怕棺材罢了。心年稍转，他也不打算再问下去，便微笑道：“哦，如此就不打搅两位小友了。”说着微拱手，便要转身离开。可他又想起了什么，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两张符，回身对两人道：“这符是密法所制，有驱邪避凶之功效，两位小友可以携带在身，以保平安。”他说着溜眼看了看通宝，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将两张符递到两小跟前。
通宝可是个和尚，佛道虽说同源，可那还是各有各法。通宝虽小可也还是和尚，你这给人家一张符保身，多少都有点小看的意思在里边。人家可以认为，你这是看不起他的本事呢。所以说他这虽然是好意，可在江湖上，好意也是不能强加于人的。不过这两小当然不会在乎这些，互看一眼就接过来。“谢谢大叔。”“多谢施主。”两人还蛮有礼貌的，看得那汉子呵呵的笑出声来。那本仅存的一点戒心也消失去，反被那种亲切感所替代。
汉子又要告辞，这次小九却不让道：“大叔慢走，请问你知道这里哪有地方可以住宿的吗？”汉子这回明白了，原来这两小子是为了这个才跟在后头的啊，还以为什么呢。当下也不隐瞒，点头道：“这地方客栈是没有的，不过前边不远就有座荒庙可以遮风挡雨，你们要去就跟在我们后边吧。”有地方可以住，不用露营了？小九两人这回高兴了，连忙谢道：“那就麻烦大叔了。”汉子听着似乎想说什么，可又咽了回去，心道：“算了，大叔就大叔吧，反正是萍水相逢，做回大叔也不错。”
有人带路两小也放心，悠哉的跟在车队后头。对他们来说，心里还没有那种象赶尸汉子的小心，打心眼里根本就没怀疑过这些人。天边一道霹雳闪过，看来天真的又要开始下雨了。可就在天地为之一亮的瞬间，小九赫然看到了什么，不由得轻带缰绳放慢了步子。身子凑近通宝轻声问道：“你看到没有？他们的脸？”通宝怔了下。那些人除了刚才的汉子，其他的都带着斗笠，那面孔是给遮在了阴暗里。再加上现在的天色本就黑暗，通宝还真没注意那些。见小九问得奇怪，也便反问道：“他们的脸？他们的脸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小九皱了皱眉头，犹豫道：“我刚才好象看到最后边那人，他没有鼻子。”通宝看着小九眨巴着眼睛，跟着探头向前边望去。又是一道闪电，还没及消失远远的再来一次，霹雳！一声响，闪亮的时间已经足够通宝看得真切。果然是真的，那面孔正中少了一块，就象整个脸都是平的。那是一个平面的人！还有这些棺材！太可怕了，通宝心里一惊。就觉得眼前的那些棺木，似乎都开始在火把的光亮中扭曲变形。再也忍不住了！他猛的拉住了缰绳。“这些到底是什么人？”他觉得心底里都是凉飕飕的。小九可又有了新发现，同是停马，急急道：“前边那个，那第二个，他的下巴怎么肿得那么高？”
两小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天空忍了很久的雨，终于倾泻下来。豆大的雨点只在起先缓慢的批哒几下，紧跟着那大水就象天河掘了堤，哗啦的直往下界倒。雨水有力的冲刷，使劲的砸在小九与通宝两人的身上脸上。同时也拍打着薄棺木，发出滴冬辟嗒的声音，就象是在敲打着什么空洞的东西一般。同时那赶尸汉子的喊声传来：“小心火把！快赶几步，前边就有地方歇脚了！”声音很大，小九与通宝两人都听得清楚，这该不会是特地喊给他们听的吧？
雨水扑到脸上冰凉凉的，这倒让小九那乱跳的心冷静下来。真是巧了，这时候下雨。他看了看天，立刻被雨水淋得睁眼不开。抬起手背摸了摸眼睛，心里已经决定跟着这些人走。想着他便对通宝摆了摆手，一踢马镫又跟了上来。且不说要眼前这些真是什么恶人，那自己现在想走，恐怕也已经跑不掉。脸上少了些东西怕什么？以貌取人那可是太错误。更何况小九心里对那道冠汉子还有几分好感，怎么看也不觉得是什么恶人。
这庙确实不能跟禅林寺比，虽然已经破败不堪，可从前的规模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仅仅是一个小院，一座大殿。大殿被一尊脱了漆灰蒙蒙的佛主像隔开，后边沿墙就是简单的几个房间。看来以前这里的僧人们便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看守着香火并不旺盛的庙宇。看到这些通宝倒象是忘记了刚才的恐惧，合起双掌拜倒在佛前念起经来。一旁站着的小九看了看他，又望望大殿外依旧喧哗着在停车的那些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看来剩下的都是他的事了，包括生好火堆还有探听那些人的来路。
马儿就栓在殿门口的柱子上，那里有屋檐挡着，也不用担心会淋着雨。小九想去看看，随便给它们喂点吃的。可刚抬脚，心里又犹豫，到底还是没走出去。他还是决定先生好火再说。这里有破旧的窗檩，还有些矛草，那是前边的人留下的。小九开始动手将这些收集到一起，打起火石将草引燃。这时候，赶尸的人终于将车停好，盖上挡雨的东西，大声吵闹着跨进了大殿。那个叫“烂嘴”的人一马当先就进来了，啪嗒着身上的雨水，跺着脚上的泥，边道：“这鬼天气，说下雨就来得这么大，真是的。”说着话依旧是那种五音不全、带着漏风的味道。他伸手欲摘下斗笠，却一眼发现小九正看着他手又停了下来，跟着一言不发的走到大殿另一边背对着他坐下。
后边跟着的人本来也是一样的嚷嚷着。可一到门口，一个个就都跟烂嘴一样，莫不做声的走到了另一边去。其实他们这样，倒让小九心里松了口气，跟着心里却又有另一种感觉升起。“这些人可真奇怪，他们这是怎么了？”他心想着解开外套，刚才好一阵雨，居然一下子就淋了个透。人说雷声大雨点小，可这到今天怎么就不灵了？奇怪的日子，奇怪的人。小九也不管通宝，自各的寻思着，想捕捉到刚才心底里滑过的那一丝异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