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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 附赠一个早期小短篇,以鄉诸友,哈哈--《薛重帆》

类别:东方玄幻 作者:林燕飞 书名:唐武小酌 更新时间:2014-03-19 07:58:40 本章字数:27537

“唰”的一声,黄衣人避开青袍客长刀,侧身微闪之时,手腕轻转,反手一剑却往对方肋下刺去。

青袍客脸色一变,暗道:“他反应如此迅疾,剑法极准且毒,果真不愧是洪宗主口口声声皆要夸赞的后起之秀。只是我年纪长他许多,此番论剑,若是输去,以后归入洪都镖局,遇着那一帮子斜眼睥睨的镖师,哪里还能有站得稳妥一些的立足之地?罢了,罢了,少不得还要使用绝招。他若识趣,便该自己收势退下。”

他心念如是,见黄衣人剑来,也不规避,反趋身向前,一刀斜斜刺去。两兵相交之际,长刀寒芒一闪,忽然旁偏得半分,刀身堪堪贴着对方剑身,滴溜溜滑撇过去。青袍客的长刀本是粗重沉厚之物,但此刻在他手中使来,却看似轻巧之极,若蜻蜓点水,逼往黄衣人握剑之柄。

黄衣人不妨他有如此招法,心中陡然一惊,暗道:“我再挺剑进得半尺,不能伤他皮肉,自己手指连那剑柄前护,只怕都先要被斫下了。”遂深吸一气,收臂纵身,退后得几步,顺势返剑收鞘,抱拳道:“严师兄刀法通神,小弟自愧不如。这番较量,是你赢了。”

青袍客暗道侥幸,心想:“你若是再不撤招,我也需撤招了,岂能真地将你手掌斩下,却在同派两宗之间结下仇怨,从此生下无数的麻烦?”哈哈笑道:“贾师弟剑法高明,唯独对敌经验尚有不足,稍加淬炼,只怕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便在此时,柱廊之后走出一人,跳入场中,道:“先前三师弟与六师弟不过在严师兄手下走了二十招,便不敌落败,五师弟却斗上了足足六十招,可见这番时日的勤学苦练,实在是精进广益。”

场中南首面北之地,坐着一个老者,抚须笑道:“你来得正好,洪泉是铁刃门程宗大弟子,武功精深,造诣深厚,且在洪都镖局任职,护镖行走江湖多年,经验甚是丰富。你也是我金宗大弟子,正好借此机会向他讨教一番,若有什么不明未了之处,正好请他好好指点。”

他旁边尚坐着一位老者,面容清矍,双目炯炯有神,笑道:“洪兄此言赞誉颇过,洪泉走镖的确不假,但他入得那洪都镖局,其实资历尚浅,并未能够随车远行,所谓对敌经验丰厚累积,实则惭愧也。”

这两位老者,便是赣府豫章之地、铁刃门程宗与万宗的两位门主。铁刃门昔日本是一对江湖情侣联合创派,丈夫程通臂擅长使用大刀,妻子万龙梅身灵轻巧,专精长剑之术,武功俱是高强。二人分开授徒传艺,使刀者,取丈夫之姓,叫做程宗;用剑者,随妻子之姓,唤做万宗。传下几代,虽然依旧还是一门同派,但其实已然各立门户,礼仪亲热之下,尚隐约有些分庭抗礼之势。後程宗索性就叫做了刀宗,那万宗相应,也唤为剑宗,更是了然明确。

长须老者,乃万宗剑门当家洪曹远,每年中秋之日,便要邀请程宗刀门当家柳河东来此论武赏月。如此十数年,竟也成了两宗之间的一道交往惯例,中秋月饼,论武较量,其乐融融,只是欢乐不纯,尚有几分争夺铁刃门正宗之意。

那万宗大弟子唤做雄霸海,听得师父洪曹远如此言语,微微一笑,接过一旁弟子递来的长剑,对严洪泉抱拳道:“严师兄,既然这般,就要请你指点一二了。”

他与严洪泉本是同辈,各入各门,本无先后,但严洪泉大他几岁,于是便称呼“师兄”,亦全礼仪之数。

严洪泉脸色一变,他昔日曾与雄霸海斗得几场,皆是不分胜负。外人看似如此,他心中却只有一面明镜,皆因刀剑相交之时,自己刀身每每能够抽回,他却分明察觉雄霸海长剑若有一股绵绵之力。严洪泉曾问过师父柳河东,方知绵绵之力若成,那筑基之“寸力”必然已经出神入化。这“寸力”由臂使出,若能贯于兵刃之上,每与对手剑枪相撞,即可发出威力,轻者将之弹开,瞬间取其破绽攻击,重者可让对方虎口震裂,再也拿捏不得,兵刃脱手跌落。严洪泉自此生出了心病,暗道:“这雄师弟师从洪师叔习武,听闻剑宗一脉,从来也不得什么寸劲之妙,未必比我刀宗就要高明绝妙,他那寸劲与绵力,究竟是从哪里习来的?”正是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

二人就在场中交手,与往日几场一般,尽皆敷衍之势,俱是招猛力薄,看似华丽,其实无甚大用。两宗弟子不明就里,纷纷叫道:“好,这一招‘长蛟翻卷’角度奇妙,咦!怎么被严师兄躲过去了?”、“剑锋低些,可取‘天府’穴了。”、“哎呀,不对,不对,雄师兄若是迟些,那长剑单薄,岂非早被长刀斩为两截么?”、“真一招‘天刀威风’,被严师兄使来,果真是妙不可言,招若其名也。”严洪泉与雄霸海心中暗笑。待各自换过数十招,依旧“不分胜负”。稍时雄霸海纵身退后,抱拳道:“严师兄武功了得,只怕再要打下去,我就要败了。”说此话间,声闲气定,微微莞尔,不知不觉,更添几分雍容之态。

严洪泉脸色微红,暗道:“他真要与我较量,只怕此刻已然让我落败了。”不敢托大,抱拳笑道:“雄师弟又在取笑我了?若非你手下留情,我岂能站在这场中?只怕早已怏怏回去,请大伙儿替我添敷金创药了。”心中暗道:“别人听我谦虚恭敬,哪里知晓这字字句句皆是真话?”

众人便去後院花园,饮酒斟酌,莫不言欢、酣畅淋漓,感慨秋月圆洁,大伙儿彼此团聚,正是其乐融融、尽兴洽洽。

便有人诵起那刘泾《夏初临》,道:“泛水新荷,舞风轻燕,园林夏日初长。庭树阴浓,雏莺学弄新簧。小桥飞入横塘。跨青苹、绿藻幽香。朱阑斜倚,霜纨未摇,衣袂先凉。歌欢稀遇,怨别多同,路遥水远,烟淡梅黄。轻衫短帽,相携洞府流觞。况有红妆。醉归来、宝蜡成行。拂牙床。纱厨半开,月在回廊。”

另一人叹道:“这刘大官人的词曲虽好,可惜此刻诵来,不合时令,这夏日早已过去,奈何‘初临’之说?”

柳河东哈哈笑道:“开心就好,你我不是文人,皆是武夫,何必计较这许多呢?”洪曹远抚须道:“有理,有理。”

雄霸海道:“我兄弟皆是粗人,只要饮酒快活,昨日从那红家铺进了二十坛女儿红,皆是好酒,若是师父许可,我便去把它们尽数搬来。”

洪曹远笑道:“好,好,全部都搬来,一饮而尽才是。”

便在此时,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那三眼井的灯笼送来了,请一个人出来接货罢。”原来是洪曹远为了中秋吉利,便差人向远近闻名的三眼睛彭家店定作了龙凤灯笼,此番闻言大喜,暗道:“这灯笼送来正好,赶上兴致昂然之时。”便对一个弟子道:“你把余下的钱资付了,将灯笼迎进门来。”黄衣人眉头微蹙,心道:“我们这里是后花园,他要送灯笼,也该从前门进来才是,为何知晓我等尽在後面?”

便看一名弟子往後门走去,甫一开门,啊呀一声,身子往後仰倒,跌跌撞撞往後退开几步,惊道:“二师兄,你…你回来了?”

黄衣人神情陡变,若有欢喜之色,冲前两步,回头见洪曹远满脸怒色,不觉心中一凛,歇停下来。

便看一人迈过门槛,略有迟疑,足踵凝滞,又往前面走来,直至洪曹远的身前,扑通跪倒,低声道:“师父,多时不见,您老人家可安好?”

洪曹远身形往边上挪开三尺,避开他这一跪,冷笑道:“所幸天见可怜,没有被你气死。”转念一想,哼道:“薛重帆,昔日你被梅岭正道盟投入葛洪崖下思过洞时,我便在这赣府七十二家武林朋友面前说得清楚分明,彼此的师徒情意从此一刀两断,再无丝毫瓜葛。恭喜你六月拘役届满,且自去寻觅光明前途才是,又何必在回到此地,却叫故人旧识为难?”

面前此人,年约三十,五官端正清秀,看似落魄,难掩几分狼狈之色,但眉宇之间,尚有几分丈夫气息,又与那寻常颠沛流浪之人不同。

他本是剑宗洪曹远的第二位弟子,唤做薛重帆。六月之前,他奉师命出门办事,行至那城郊东南的桃花林中,看见数位蒙面之人鬼祟窃语,大是可疑,于是蹑手蹑脚,悄悄在後面跟踪。不多时,便见这一伙人拦下一辆马车,一语不发,便纷纷拔出兵刃,围攻车上的一位光头和尚与一位中年美妇。二人势单力薄,不过数招,那中年美妇背部中刀,倒在车棚之内,光头和尚怒极,心神涣散,又中数刀,眼看性命难保。薛重帆性情侠义,看待不得强人作恶闹患,遂大吼一声,拔剑而出,跳入圈中替那二人助阵。他自幼师从洪曹远,平日勤学苦练,且悟性极高,剑宗一脉的剑法精华,已然习得十之七八,造诣颇为深厚。围攻强人武功不甚高强,虽然人多势众,但被他横挑数戳,瞬间连伤数人,不禁尽皆胆寒,彼此招呼一声,纷纷逃离。和尚与美妇大是感激,包扎好伤口之后,千恩万谢离去。

但不多时,那帮强人归返,竟引着正道盟的弟子过来,群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低地将他擒下,口中嘟嘟囔囔,说道他肆意妄为,乃是江湖“铁岭双恶”的帮凶,正该法办。其时南昌知府阎封与每日只是吃喝玩闹、沉湎于歌舞色妓之中,不愿意介入江湖纠纷。赣府七十二家反倒欢喜,又颇为自恃骄傲,便自己成立了梅岭正道盟,以与吴、楚、豫、冀、蜀等各地武林势力抗衡。其时少林寺虽蒙朝廷敕建,发展颇壮,规模宏巨,敢居武林泰斗,但素日习武之外,皆是念经礼佛,少闻江湖纠纷,三山五岳各大门派,亦未能够成型,群雄割据,江湖所见之,无非是什么“铁拳门”、“神枪派”、“龙王庄”云云,若空中群星,繁且琐屑。薛重帆大惊失色,争辩无力,便连自己的师父洪曹远爱惜颜面,不惜当场割袍舍义,绝情离去。薛重帆绝望之时,后幸得一位江湖名宿“飞黑虎”钟老前辈仗义直言,揭破围殴之人“黑巾蒙面,断难辨识,虽放救枭恶,却本性源善”为由,终究以无心之过、可怠之罪,罚其在梅岭山麓葛洪崖下的幽幽思过洞中禁闭六月。今日放得脱解困。那黄衣人是洪曹远五弟子,唤做贾云连,平日与他交情最是厚契。雄霸海与他却是礼遇相交,号称同门,反倒生疏客分。

柳河东对薛重帆却颇多赏识,以为他不似雄霸海一般颇有心计,又不若贾云连那样羞涩文雅,在洪曹远的诸弟子之中,性情爽朗、侠义豪为,当是最有英雄气概的一人。他见此情状,心中不忍,便劝道:“重帆才一出洞,便来此处见你。洪兄,可见得他正是有情有义之人。”

洪曹远脸色铁青,冷笑道:“老夫命薄福浅,担待不得‘铁岭双恶’的朋友。”心中明明知晓薛重帆身正品端,绝非那两位大恶人的朋友,却嫌弃他丢尽了自己的脸面,是以不肯原谅:“梅岭正道盟成立以来,不想这头一桩的武林官司便被我撞上了,皆拜这位逆徒所赐,以后再也不想见他。”

薛重帆心中酸楚,深吸一气,道:“师…洪前辈,晚辈此来,自知污足不堪,踏入宝地,只会玷染恶浊,但因路上偶歇,却听得萍乡罗门欲对师…铁刃门剑宗不利,于是赶来助拳。”手上提着一盏灯笼,上面血迹斑斑,又道:“他们乔装彭家铺的伙计,于袖中藏纳‘黑毒喷筒’,只待一见着您老人家,便要射出其中的毒针。我已将他们驱逐,想必不敢回来作恶。”

洪曹远冷笑道:“好,好,这位薛大侠果真是江湖好汉,老夫佩服。”心中不觉恼怒,暗道:“斩草务必除根,春风复燃野草,你不杀了罗门的恶人,却只是将他们轰走,究竟是何等居心?”

听薛重帆说道:“二者昔日断绝情意,晚辈尚欠三个响头,自然该于此补偿。”言罢,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心中暗道:“从此以后,我便再也不是剑宗的弟子了。”

洪曹远听他如此言语,也不躲避,看他磕完,冷冷道:“好,你我不再相欠,却不知薛大侠欲往哪里高就?”

薛重帆霍然起身,将灯笼放下,他见从始至终,洪曹远声色沉绵、凌厉不减,便似与自己有偌大仇恨一般,心中蓦然生起一阵豪情,却夹杂三分凄凉,暗道:“我薛某人行事堂堂正正,从来都对得起天地良心,难道还辱没了您老人家的威名不成?”遂道:“晚辈哪里能够高就,至此投奔几个朋友,退隐江湖。”众人尽皆愕然,却看他突然哈哈大笑,唱道:“自古英雄多末途,担月袖风自逍遥。”言罢,长袖一甩,扬长而去,瞬间没于冷月清风之中,再也不见丝毫的踪影。

此刻夜风吹来,飘拂在各人的身上,不知为何,竟掀起阵阵寒意,大伙儿将颈脖一缩,有些怅然。

洪曹远陡然笑道:“今夜中秋美色,大伙儿纵然不能狂欢,也该欢洽融合,得赏嫦娥之乐、玉兔吴刚之奇,何必为了一个妄人,平添莫名忧伤?”唤一众弟子将女儿红酒斟上,以便鼓漾气氛。

雄霸海笑声依旧,攀着严洪泉臂膀,齐齐敬了洪曹远与柳河东二人,便与几个弟兄往池塘边桌上坐去,言谈之间,除了江湖轶事、武林奇闻,便是剑宗、刀宗平日更该多添交流云云。贾云连看薛重帆大笑离去,云息浩瀚之间,其实是说不得的落寞孤寂,心中甚是感伤,一口水酒下去,淡若白水,不似昔日一般可口醇美。他见几人往另一侧夹竹桃下的石桌围去,便端着酒碗慢慢过去,不过几步,听得其中刀宗的一个弟子低声道:“你们可听闻了,那薛师兄在思过洞时,有得两个厉害的绝色来探望他,一个便是庐山百花门女门主花迷人,另外一个,就是百铁铺的大匠师袁义日。唉呀呀!这两人都是江湖上大大有名之人,只怕你我师父过去,也未必得到二人接见,可见得薛师兄人脉极广,江湖朋友甚多。”

贾云连闻言,心念甫然一动,他昔日也曾听得薛重帆说过,当初他因为江湖偶缘,与这花迷人与袁义日结识。百花门乃庐山百年大派,行事亦正亦邪,门主花迷人人不符名,相貌中庸之姿,但一手“点泉拨叶剑法”精绝高明,享誉江湖,更以轻功为人赞道。那袁义日是百铁铺的当家,擅长铸造各种兵刃,虽不及干将、莫邪一般传奇,但铸造出来的刀枪剑戟,也是锋利无比、坚硬异常。此人名声广播,终究传入了朝廷,遣下官员,看其铺中铁质成兵莫不一流,遂于状元桥处空地,专设一偌大的官铺,内有叁百属下,皆享官家替江南诸军锤冶百兵,正是财源广进,日进斗金,听闻与南昌知府府中多少官员,尚有交好。

另一人颇为不屑,道:“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交与,可见得这薛重帆并非什么好人,他被逐出师门,也是罪有应得。”

贾云连闻言大怒,细细打量,见此人颇是面生,想必是柳河东刀宗新收的弟子,方待呵斥,转念一想,如此月色情状、中秋良宵,争执起来实在不合适宜,于是勉强按捺。却听得先前说话之人不服,与此人辩驳起来。两人皆是数碗酒下肚,微有醉意,口舌渐渐不似往日约束拘禁,神态也各有挑衅睥睨之色。他们声音愈来愈大,引得周围两宗弟子纷纷加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剑宗之中,有道薛重帆为人放荡不羁、莫受门规的,刀宗之中,却有大呼“薛大侠豪义正直,堪为我被楷模”的。众人意见相左,不得统一,又是分坛倒酒,眼看得有些哄闹过了。

洪曹远听得真切,眉头微蹙,大声道:“他什么薛大侠怎样,皆与我铁刃门无干,喝酒便是,哪里来得这许多的抱怨争执?”两宗弟子见他恚怒,心中凛然,遂低头不语。

便在此时,听得外面有人笑道:“洪宗主此言差矣,那薛重帆怎样,正与我赣地武林,有着莫大的干系也。”

此刻後门自薛重帆离去之后,已然被人插上门闩,便有剑宗弟子赶过,要去开门,却听得半空风声一响,有人跳跃而入,待双足甫一落地,不及稳妥,又是纵身拔起,翻个筋斗,端端正正落在了洪曹远跟前,哈哈笑道:“洪兄,小弟被事耽搁,仓促赶来,便是讨你一杯水酒喝喝。”

他这一手轻功颇为高明,众人不由大声喝彩。当中有人认识他的,知晓此人唤做“草上踏云”,姓胡单名魏,本是以绰号“草上飞”闯荡江湖,但偏偏不过几年,竟与江北后出的一个汪洋大盗“草上飞”同号。胡魏耻于混淆,便改名“草上踏云”,以为更添几分雅意。孰料有人异议,道:“这名号虽雅,却实在不妥,白云也好,乌云也罢,哪里会得降落草上,再由他踩踏?”胡魏闻之,无可奈何,反唾道:“都是些无知的鲁莽武夫,哪里知晓这字词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体会其中的意蕴精妙呢?”

洪曹远与他交情泛泛,当不得最好,却也是熟旧,抚须一笑,淡然道:“胡贤弟来此,果真是蓬荜生辉呀!”斟了一杯水酒让他饮下,奇道:“先前贤弟直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胡魏也不客气,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好酒,主人盛情,尽在其中。”又道:“当日梅岭正道盟偷袭‘铁岭双恶’,洪兄与柳兄便不觉的奇怪么?”

洪曹远与柳河东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抱拳道:“还请贤弟指点。”

胡魏笑道:“一者恕我胡言乱语,这正道盟潜下的宗旨,便是‘赣府纠纷自己解,莫管他地是与非’,那恶人兄妹本从辽东而来,他们却要偏偏插上一杠子,岂非奇怪?”

柳河东道:“‘铁岭双恶’恶名昭著,若是能够将他们除去,可现我江南武林威风,也不算是奇怪。”

胡魏笑道:“是,是,只是既然要除去这兄妹恶人,大可光明正大地动手,为何要蒙巾偷袭,反显得鬼鬼祟祟,不甚磊落?”

柳河东支吾不语。却看胡魏正色道:“一切根本,就在那恶人身上,藏匿着一本宝书,此书干系极大,叫做《和璧剑诀》。”

此言一出,正似晴天霹雳一般,只震得众人目瞪口呆,不能说话。原来这《和璧剑诀》名气实在太大,江湖中人,上至各派宗主掌门,下至贩夫走卒,但凡有些见识的,莫不听闻。

据传此书来历奇异,本是当年和氏献璧楚王,待剖开外面的璞石之后,从里面跌落出来的一本小册子,里面记载了一些剑招,虽然精妙,却不成套。楚王昏聩,不重此物,于是迭失。此册后来为汉初著名剑客黄石公所得,精雕细琢,成完整剑法,便唤做《和璧剑诀》,偏偏张良重文轻武,受了此异人兵法奇书,辅佐刘邦,却未肯受赐剑法,于是此书在此流落,不知所终。至隋末唐初,李靖与红拂女游走江湖,却在一处石洞获此宝书,习练之后,与江湖名士较量,无论怎样的对手,皆在百招之内叹息认输,道:“生平未见如此奇妙的剑法也。”《和璧剑诀》一书,从此成名,被奉为武学至宝。李靖是个豁达之人,那红拂女亦然是女中巾帼,暗思如此奇书,岂可一己独占,于是在福建武夷山中公示书页,同飨武人。但江湖豪杰贪婪不息,有多少人白日观之犹嫌不够,晚上天黑云浓之时,反去盗窃,屡被李靖夫妇擒获。二人失望忿怒之下,携书远走,从此不得所踪。这《和璧剑诀》,也告再度失传。

洪曹远惊道:“你…你说正道盟诸人拦截‘铁岭双恶’,便是为了这《和璧剑诀》?”胡魏笑道:“正是如此,可惜被薛重帆破坏,不曾得手罢了。”

见洪曹远若有所思,又道:“‘铁岭双恶’逃至汉口,和尚被杀,尸身之上,不见此书。而他妹妹因针刺府衙夫人,被押入大牢,遍索其身,也不得《剑诀》。于是正道盟又有传言,说道想必是这两人感念薛重帆救命大恩,索性以此书为报。嘿嘿!洪兄,你实在不该放他离去的。”

洪曹远又悔又恨,咬牙切齿,低声道:“难怪他要绝情离去,再也不肯求我收他为徒,又说什么退隐江湖,其实便是躲在什么隐秘的地方,暗自修炼那剑诀武功去了。好一个奸诈的逆徒,实在可恨,却连师父也敢蒙骗。”心中叹息:“我与他师徒情分断绝,再也不能用师命胁迫他交出宝书了。无可奈何之下,说不得只能用强力夺取。”

柳河东见他思忖不语,大概料知得他的几分心思,忙道:“重帆身上携带宝书,不过也是揣测猜想而已,不可尽数作真。”

胡魏笑道:“柳兄所言极是,只是这《和璧剑诀》实在诱人,大伙儿皆是蠢蠢欲动,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了。”

是夜花香烂漫,夜风袅袅,说不出的宁静安详,但在众人心上,莫不是掀起阵阵涟漪,神驰向往。

第二日天色尚未亮透,众人便起得大早,纷纷出门,循洪曹远之命寻觅薛重帆踪迹,但走来走去,皆不得消息。

贾云连见师父有些焦躁不安,心中反倒有了几分欢喜:“您为了顾全自己的颜面,将二师兄驱逐出师门,实在有些绝情寡义。此刻又惦念宝书下落,问他不得,惶惶难以安然,莫非也是一种报应。”思忖如是,心中不觉几分忐忑:“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却因为二师兄之事,暗地里幸灾乐祸,果真是有些小人心肠也。”

他整理思绪,走得几步,听得前面酒楼有人大声道:“你我就在此地分手,二人一拨儿,东西南北地往各地寻去,得了消息,径直回去禀报师父。”不消打量,听其音,也知道是大师兄雄霸海分派各人任务,心中不觉又是一番嗔念,暗道:“你与二师兄一并投入师门,你为长,他为次,那是多少年的情义。师父责罚薛师兄,你却一言不发。你本是师父最为钟爱的弟子,难不成你苦苦哀求,他也会如此绝情么?”不愿意与雄霸海照面,恐被其发觉,便往旁边的一条巷子窜去。

那巷子唤做白庵巷,弯弯曲折,可通往一处庵堂,里面有得几个尼姑,本来香火还算是旺盛。可使不知晓是谁传出了风声,说道尼姑偷人,有辱佛门清誉,便是官府也来察过几次,不辨真假。众人生疑,这香火也渐渐萎靡顿歇了。里面的尼姑难以维持生计,若有门路的,另投他庵,未尝不能清茶淡饭,依旧恬然;没有门路的,索性还俗嫁人,却冤枉落得个不守清修的恶名声。时日一久,那庵堂便废了。

庵堂门口,坐着一个中年乞丐,旁边跟着几个小花子咶噪。那几个小花子衣裳褴褛,倒比中年乞丐整洁得些许。

他看见贾云连过来,眼睛一亮,却不起身,懒洋洋地说道:“唉呀呀!这不是那贾五侠过来么?”挠挠头皮,又道:“不对,不对,薛兄弟已然被逐出了师门,你们后面的作为派次,岂非悉数要往上面挪将得一位?莫怪洪宗主口口声声言道要与他二弟子一刀两断之时,你们这些师兄弟皆不肯为他求情哀劳了?”

贾云连被他揶揄,羞臊得满脸通红,喃喃道:“焦破铜,我不与你争辩,今日来此,便是关照你的生意。你让手下四处替我打探,若得知了我二师兄的消息,速速报我,我给你二两银子。”

焦破铜冷笑道:“你若是要打听你那二师兄的消息,我没有,但若是说道薛兄弟的下落,我倒是能够觑探一番。只是价格二两,未免低廉。”

贾云连忍耐不语,道:“好,你得了他的下落,告知我,我给你五两银子。”

焦破铜依旧不肯起身,笑道:“你说这话我却不信,你去那前面商老爷的钱庄,替我立个户头,折成银票存入。如今眼看得蒙古大汗蒙哥的军队就要打过来了,这里也不甚太平,便是花子出门,也有人把你当老爷一般伺候的,嘿嘿,这等伺候,我焦某人可享受不得。”

贾云连心情糟糕,知他所说的“伺候”,却是“抢劫”的代语戏话罢了,便有些愤然,沉声道:“你这不是为难我么?五两银子,你又是个花子,那商老爷哪里肯给你立个户头?你分明就是戏弄我吧?”

焦破铜哈哈大笑,对众小花子道:“这少爷就是不同,我戏弄了他半日,他此刻才发觉么?”言罢,便看得贾云连眉头竖挑,竟是再也按捺不得,一手就往自己捉来。

焦破铜不及起身,就是滚开,翻身而起,便往庵堂后院逃去。贾云连知悉那里有一扇后门,哪里肯如此轻易地让他逃脱,遂飞身而起,不待落地,双足却往焦破铜肩膀点去,径取“肩井”穴道。

焦破铜反映甚是敏捷,窥见地上黑影,已然料敌先机,手中竹棍猛然上跳,喝道:“打狗棍法第一招,‘挂壶求酒’。”

焦破铜见得棍来,双足交叉,正将竹棍夹住,旋即落地反弹,封住了焦破铜去路,冷笑道:“听闻丐帮打狗棒法闻名天下,原来就是你这样子的么?”

焦破铜一个箭步往旁边竹林窜去,见得眼前一花,贾云连堪堪逼来,嘻嘻笑道:“我哪里有福气习得那般精妙的棒法?唯独心中羡慕之极,于是自己创练了一套,尚不齐全。你看方才那招怎样?”言罢,就往林中空隙窜去。

贾云连一条踢出,撞向他的胸口,喝道;“平庸之极,不怎样?”

焦破铜见他脚到,不敢大意,蹲身伏腰,一手捏将剑诀,另一手以棒为剑,“剑尖”点向他另一膝盖“足三里”穴,道:“这招怎样?”棒到一半,不待招式用老,看得对方脚底破绽,手腕轻旋,却奔他足底“涌泉”穴而去。

贾云连乍见此招,吃惊不小,暗道:“这棒法颇有变化,并非胡搅蛮缠,怪了,以前不曾看见这叫化子有如此本领呀?”他双手捉住一根青竹,将身体悬起,避过棒击,继而双腿连弹,逼迫得焦破铜退后几步,叱道:“这一招还不错。”心中暗道侥幸,几乎因为大意,险些着道。

二人你来我往,十数招过去。焦破铜武功毕竟寻常,究其造诣,不过些许皮毛而已,被贾云连觑准一个空档,一拳打在了肩上,“啊哟”一声,跌跌撞撞往后退去,拿捏不得身形。

贾云连恐他狡猾溜走,几步赶上,补上一脚,不偏不倚,正踹在他的膝弯,便看焦破铜竹棒脱手而出,扑嗵跌倒在地。

贾云连一手按住他的胸腹,另一手高高扬起,做势往下捶打,却听得焦破铜嚷嚷道:“莫打了,莫打了,我投降,投降了。”

贾云连喝道:“你可给我寻觅我二师兄的下落?”

焦破铜愁眉苦脸,骂道:“他奶奶的,要是我打得过你,无论你怎样逼迫我,我也是不会答应的。只是我此刻不是你的对手,被你踢来打去,不过几日,哪里还有得性命?想不答应也不成了。只是你那五两银子却短缺我不得。”

贾云连心中暗笑:“我若是打不过你,如何还敢逼迫?这花子,打斗了一番,有些气糊涂了。”于是答应下来,从怀中掏出五两碎银给他。

一切既定,贾云连心中安惬,便往庵堂外走去,出的巷口,过小河石桥,却听得后面传来一阵嘻笑咶噪之声,便看先前庵堂门口的几个小花子嘻嘻哈哈奔跑过来,一人道:“不想焦大叔这般大放豪气,平白无故,把五两银子分给了你我。”

另一人笑道:“他从此不在这里讨饭,正好走前做个人情,这便是聪明人了。”步履匆匆,尽皆远去。

贾云连呆噩了半日,蓦然醒觉:“不好,这厮要逃了。”见桥下对过的苗家药铺之前,一人提着竹棒,大摇大摆往东面走去,不是焦破铜是谁,不由怒道:“姓焦的,你说话不算数。”纵身跳过薄细的沟壑,急忙追去。

焦破铜回头一看,哈哈大笑,道:“你用武力胁迫于我,我以谎言敷衍自保,算不得什么罪过,那五两银子,便算得你踢上我的医资罢了。”拔足便逃。

二人一追一逃,街旁小铺闹市甚多,眼见如此情状,莫不诧异。焦破铜身法不及贾云连灵敏,不过几步,眼看就要被他追上,便顺手牵起旁边铺上的一件瓷器,头也不会,便往身后掷来。

贾云连眼疾手快,一把捉住,身形过处,从小铺前掠过,那瓷器完好无损地放在铺垫之上。

焦破铜夸赞道:“贾四侠了得,化子我也是佩服得紧了。”

贾云连一怔,暗道:“他不唤我‘贾五侠’,却说我‘贾四侠’,心中还是道我薄情寡意,枉看二师兄被师父逐出师门了。”脸色一红,足下加紧奔跑,迅疾如飞,但每每迫近接近焦破铜,便看他往後就要扔些物事阻碍。

贾云连虽然恼怒,却也不慌不忙,一一接过,原样归复。

又看得焦破铜往一处闹市奔去,忽而回头喝道:“且住,你若是再要住我,那可是舍本逐末,得不偿失了。”

贾云连冷不防被他如此诈唬,也是愕然,不觉歇停脚步,道:“你…你可有他的下落?”

焦破铜挤眉弄眼,道:“他那住所极其隐秘,也不愿意有人知晓打搅,我是他朋友,多少讲些义气,你便是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威胁取我性命,我也是万万不会告诉你的。只是你此刻却有得一个机会,若是真要寻他,便速去知府衙门等候。”贾云连颇为不解,待要询问,看见一阵子人流涌过,且平静下来,再要打量,那焦破铜已然无影无踪、逃之夭夭。

豫章衙门,依凭腾王阁下所建,本是阎知府听闻了风水先生的指点,道此地富贵凝结,若能居住,便能长久福禄,就是北方的蒙古人果真打来了,此城也固若金汤,断然不会被攻陷,是以从军费之中,拨银三万建筑。

巍巍衙门之外,朱门石狮之旁,端端正正地停着一辆马车,为三马拖曳,车棚看似宽敞豪华,颇为耀眼。贾云连赶到之时,正看见一人为几人簇拥,掀开帘子,就要坐将上去,正是薛重帆,不禁又惊又喜,叫道:“二师兄,你…你且等等我。”三两步赶上,来到马车之旁。

一边有人过来,伸臂拦道:“贾五侠,薛大人现下是朝廷礼部的候补侍郎,凡事皆有分寸台阶,不似以往一般可以胡为,尚请自重。”

贾云良见此人三尺长髯,相貌堂堂,不觉惊愕,抱拳道:“不知阁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乃府衙状师,江湖之上也尚有薄名,人患‘一笔生死’王虑远。”

贾云连不觉惊讶,暗道:“是了,此人我也曾听得薛师兄提及,乃是他的一位至交朋友。”抬眼往薛重帆看去,怔怔道:“二师兄,我,我有些话想问你。”

薛重帆走下车来,叹道:“你还叫我二师兄么?好,好,五弟性情忠厚朴实,哥哥也是感激得紧。”若有所思,又道:“五师弟,你要问我之事,莫非也与《和璧剑诀》相干么?”

贾云连急道:“确实如此,只是我想弄个明白,绝无他想。即便二师兄真有此书,我也决计没有丝毫觊觎之意。”

薛重帆哈哈大笑,道:“好兄弟,你为人究竟怎样?这多年春秋的手足,我是一清二楚,难不成哥哥还信不过你么?你且回去,我还有要事办理,待一切结束,你我兄弟再去洗马庄茶铺斟酌团聚不迟。”言罢,翻身上马,钻入帘内,动作干净俐落,其面目皆被掩盖得严严实实,不见分毫真容。

王虑远坐于辕上,亲自执鞭加马,朝其一笑,不知用意,吆喝一声,往前驶去。

贾云连呆呆噩噩,苍然无措,一时难以动弹。

马车行出不过数丈,便看一旁巷口,猛然窜出十数个人来。为首一人,体阔腰圆,手提九环大刀,厉声道:“正道盟七长老有令,些许问题尚要铁刃门剑宗弟子薛重帆应答,漱漱出来说话。”

有二人随身而出,强牵左右辔头,将马匹扯住,不放过去。

王虑远不慌不忙,笑道:“这位想必是正道盟的传令执事了?”

那大汉愕然一怔,昂然道:“不错,我就是‘铁刀将’晁二,你是什么人,还不让薛重帆出来听令么?”

王虑远摇头道:“这位晁英雄,你既然是正道盟的传令执事,便该知晓,这令不是所有人都要听得。”

晁二道:“凡是赣府七十二家联盟门派,皆要听令。”

王虑远冷笑道:“是了,这便好办了。你须当弄清楚,昔日薛重帆被洪曹远逐出剑宗门下,现在也不是七十二家门派之一的弟子,为何还要听此号令?”

晁二脸色顿时变化,支吾不语。

旁边一人道:“他虽然不是七十二家之人了,但尚且在此地江湖活动――”不及说完,听得王虑远又道:“你这又说错了。昨日他从那葛洪崖下思过洞中出来,便在门前金盆洗手,从此归隐江湖,不再是武林中人,这盟内的七位长老都是看得真真切切的。”

那人啊呀一声,神情甚是尴尬,瞠目结舌,唇舌微张,一时不能作答。

王虑远又道:“薛重帆现下,非但与你江湖再无丝毫瓜葛,他还是朝廷新近任命的礼部候补侍郎,乃我大宋官员,你们若不退下,只看这执刀捏枪的架式,大可定夺一口劫掠朝廷命官的大罪。”此言一出,众人皆有惊慌,相互看待一眼,不由後退得几步。

那晁二忽然上前,大声道:“我们这些武夫百姓,自然不敢对车内的薛老爷有所怠慢。只是薛老爷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可否掀开布帘,让我们这些可怜人儿见上一面?”王虑远笑道:“如此亲民,倒也是应该的。”

便看布帘掀开,薛重帆果真探出一张脸来。

那晁二走前几步,躬身一礼,冷笑道:“薛老爷好本事,昨日才出得洞狱,今日便高居庙堂,实在让人佩服。想必尚在洞内之时,便有朋友替老爷打理一切了吧?”

薛重帆哈哈大笑,道:“不错,我一辈子行侠仗义,反倒落下一个极其不好的下场,可见天理浩荡,也未必皆是公道。既然如此,我何不捐一个官当一当?”

晁二哼道:“如今江湖人氏俱为《和璧剑诀》而来,内中一些人,可不似我们这般守法安分,前面道路坎坷,羁绊甚多,老爷自己走好了。”

薛重帆笑道:“我那黄金前程,实在好得很呢!不消晁兄担心。我前面这位兄弟,想必正道盟也听过,便是‘一笔生死’王兄虑远,有他打理一切,我何惧之有、何忧之患?”

众人听说得王虑远名号,心中凛然,暗道此人才智过人,武功高强,以往是长沙府名士,为何却在此地出现,反倒替薛重帆鞍马效劳?心中对薛重帆倒也有了几分敬佩。

便看布帘落下,马车绝尘而去。

正道盟诸人气势汹汹而来,却落得一个灰头土脸,不觉颇为懊恼,口中喝骂一顿,怏怏离开。

贾云连得了薛重帆允诺,心中尚有三分惴惴。他走过一路,看见街道、酒肆、茶馆、众街群巷之中,处处可见江湖人物的身影,除了梅岭正道盟之外,刀宗严洪泉也在镖局告了假,领着一帮师弟,与自己剑宗各人交叉而过,面色爽朗之间,却难掩些许尴尬羞涩,不觉暗暗惊异:“柳宗主素来淡薄名利,不想也会为了一本《和璧剑诀》,尽遣门下弟子!”又见得陌生面孔增多,或是提剑捏刀,或是握枪藏弓,神情若非凝重,便是张望轻佻,不觉好笑。

待过得城内小西湖码头时,正撞见一个小儿在船旁哭泣,嚷嚷着要与爹爹一并去捕鱼。他爹爹是个中年汉子,遍作谎话哄骗他,道:“爹爹每日在湖中捕鱼,将里面的大小鱼儿捉来烹饪,正被湖里的小龙王记恨。你若是与爹爹上船,它看你我有如此干系,捉我不得,就必然要捉你去了。乖乖听话,爹爹回来,再给你买糖葫芦吃。”

那小儿唬吓得目瞪口呆,讶然道:“我不去船上了。只是有人闻起来,爹爹莫说是我的爹爹,我也不说是爹爹的乖乖。”

渔夫哈哈大笑,道:“好聪明的儿子,说不得以后也给我中一个壮元回来。你我都不要对别人说话,我是你爹爹,你是我儿子,这又是别人改变得了的吗?”跃上小船,撑杆离去。一旁渔娘将小儿抱起,迈入棚中。

贾云连蓦然开朗,不觉笑道:“不错,如今这四处皆是小龙王,穷费心力要捉那以为身怀宝书的捕鱼人,我就是不去与渔夫喝酒,这兄弟之情,又岂会因此单薄?哈哈,如此浅显的道理,我一时不能思忖得,倒显得我度量忒小气了。”便在城中各处盘旋,明似找人,实则惬意游玩。至天黑之时,方才返归。

雄霸海与一众师兄弟也各自回来,面色疲惫,垂头丧气。

洪曹远坐于椅上,神情阴沉,脸色青白不定,想必还在为昔日莽撞驱逐薛重帆,错失《和璧剑诀》一书而懊恼。他见得众人皆无斩获,又听闻薛重帆已然是江湖外人、朝廷候补官员,不禁喟然一叹,道:“大伙儿都辛苦了,回房歇息吧。”自己撩袍而起,端着茶壶往後院走去。

贾云连转过柱廊,不过几步,却被身后雄霸海追上,满脸堆笑,道:“五师弟,你我许久不曾在一起练剑,今夜夜色独好,何不乘兴舞弄一番?”贾云连愕然,不及推辞,听得他又是一声大笑,挽住自己的臂膀,亲亲热热推搡往花园而去,更是惊疑不定。

雄霸海在一棵树下站定,长剑拔出,若有思忖,伫立良久,方道:“五师弟,薛重帆与你交情最好,便没有与你留下什么讯息么?”

贾云良心中一惊,忙道:“他如今是朝廷的官员,我乃是平民百姓,彼此交情再好,也不能如往日一般轻易联络。”

雄霸海微微一笑,道:“是么?我与他几乎同入师门,对起秉性颇为知究根底,还以为他会寻你叙旧呢。”言罢,一声“小心了”,长剑斜斜刺出。

贾云连见着如此招式,顿时讶然,皆因其出处颇有讲究,唤做“越女三十七式”,乃是昔日剑宗万龙梅传下来的一套正宗剑法。剑宗传得几代,多有男弟子为主,于是各套武功俱有改进,消弱雌柔婉转之意,多添了些雄威刚强的风骨。唯独这“越女三十七式”,招招轻灵敏捷,尽显女子特点,无论怎样更改,皆不能如意,因此多年传承,依旧本色原样,些许未变。此剑法女子使来,身形婀娜美丽,但男人练之,反若内宦庭官之流,于是剑宗弟子虽然必修学习,但从不愿意用来与人对敌,以为就是胜了,也颇不光彩,却被人讥讽为半阳不阴之徒。雄霸海斜刺一招,正唤做“桂树存情”。说道越女纯朴,偶尔见得越过大夫范蠡,暗暗生情,便在桂树下默默思念,渴望月老传情,以表自己心迹。

他剑势不甚凶猛,多有演义之意。贾云连暗暗惊异,手中长剑甫转,去敲其剑身。两兵相撞,铿锵有声,但双方俱未用力,动静却不轰然。

雄霸海微微一笑,一足踏进,长剑化作一个半圈而出,看似刺向贾云连“大包”之穴。剑到半途,蓦然挑起一道弧线,堪堪劈向他的肋侧,尚是越女剑法之“越男离去”。

贾云连暗道:“大师兄此举,必有深意,不知晓却是何谓之?”见他剑到,挺锋迎出,破了此招。

其后雄霸海又是两招,一招唤做“藕断丝连”,为贾云连化开之后,跟进一招“情伤神痛”。忽而喟然长叹,收剑复势,笑道:“今夜便到这里吧?五师弟,你好好回房歇息。”不待贾云连应答,走出花园圆门,身形杳然。

贾云连愕然不语,心道:“大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呢?这‘越女三十七式’剑法,传言本是越女对范蠡求爱不得,神伤隐退之后,在西湖之侧黯然而得之。”蓦然一念,想道:“他莫不是借此男女之意,道我与二师兄交情厚契,依旧还有联系不成?最后一招‘情伤神痛’该是说我再有隐瞒,必要受到他与师父的责罚吧?”心中疑惑,有些惊惧,待回到屋中,回想方才比剑,隐约觉得哪里若有奇异,一时思忖不出,好半日才沉沉睡去。

待清晨醒来,见过师父,众弟子依旧出门,监视城内诸多江湖人物的动静,他被三师兄钱强之招唤,二人往城东投去。

此后几日,不消他二人再打探,城内皆是关于候补侍郎薛重帆的消息,说道他于新溪桥处开设斋堂,救济北来的遗宋灾民;又道他请来了四方百里的有名大夫,为城中穷人诊治疾病,且采购得大批的药材,按照药方,任病患家属随意取用;后设“安抚堂”,收留寡老孤儿,且将小西湖多少细舟轻船雇佣,引着这些然坐在上面,泛舟游玩。种种桩桩,皆是善举,城中百姓莫不交口叠赞,有那老者,便在家中立起了供奉祠牌,唯望天地降福,保佑薛侍郎长命百岁、身体安康无恙。

那“草上踏云”胡魏不时往剑宗府邸而来,一者传递讯息,二者心中疑惑,惊讶问道:“如此说来,这薛侍郎开销用度不下三千两白银。洪兄,他是如此有钱的人么?”

洪曹远咬牙切齿,道:“他在师门之时,我也未曾受得他半钱银子,此番倒却大方广度了。怪哉,他这些钱财,又是从哪里来得?”送走了胡魏,回到屋内,心中又是嫉恨,又是羡慕,不觉破口大骂,全无昔日剑宗宗主的泱泱气派。

贾云连依旧与钱强之一组,只在赣江火桥一带打探消息。那钱强之先前还是到处窜踱,渐渐有些厌烦,便安歇下来,日日只是拉着他在周围许多茶铺转悠。

这一日出去,走过几条街巷,看得边上新开了一座小肆,门前挂着一张旗幡,书道偌大的一个“茶”字,旁边整齐绣到“天下茶香唯在此”。

钱强之愕然一怔,继而怒道:“好大的口气,什么叫做‘天下茶香唯在此’?难不成我想品尝福建‘大红袍’的绝世好茶,他也有么?便是端了出来,也定然是假的。四师弟,我们进去看看,若是不好,便砸了他的生意。”

贾云连听他素来称呼自己为“贾师弟”,如今却莫名改口,叫唤什么“四师弟”,不禁想起了花子焦破铜之言,心中颇为不悦,待转念一想:“他也将薛师兄排除了出去,莫不是稍时听我叫他,也要改作‘二师兄’云云?只是我如何叫得出来?”听他如此说话,不由一惊,急忙说道:“钱师兄,咱们又不是土豪劣绅,怎可作此不义之事?”

钱强之冷笑道:“是他自己放出了狂言,若是诳骗顾客,那砸了他的招牌也是应该的。”不由分说,就往肆内闯去。

肆内坐着几人,当中一人,正是晁二。

旁边有人道:“晁大哥,那薛重帆既然已经退出了江湖,尚要这《和璧剑诀》何用?”

晁二哼道:“其实那宝书是否在他身上,这天下又有谁说得清楚。他在思过洞囚禁之时,有得几个朋友来看他,皆在你我监视之下,若是一旁传匿宝书,哪里能逃得出你我的亮堂眼目呢?”

另一人道:“如此说来,这宝书多半不在他身上了。”

晁二笑道:“无论这宝书是否在他身上,你我都要监视,万万不可懈怠。正道盟成立以来,每隔一段时日,便向七十二家收取费用,已然惹的颇多不满,道正道盟不能做事,反倒养活了一群闲人。这所谓闲人,就是指你我兄弟了。”

先前那人叹道:“他奶奶的,那些人看不得我们闲着,我们也只有瞎忙乎了,好歹混口饭吃。”

钱强之与贾云连也不与他们几个招呼,就在另外的一张桌上坐下。

隔壁桌上,尚有得几个人物,看其装扮,皆是武林人氏,彼此称呼什么江湖绰号,听来耳生得很,且说起话来,满口北地的方腔。初时他们还谈些蒙古鞑子与宋兵交战之事,渐渐话锋一转,落在了薛重帆身上。

一人道:“怪哉,莫看这薛重帆江湖名气不大,但他交友倒是广泛,区区剑宗的无名弟子,人到中年,反被人举荐,当着朝廷的候补侍郎。虽说这南宋朝廷也是岌岌可危,朝不夕保,但好歹也是一介官僚,乘着混乱时机,正好大捞一笔。”

有人笑道:“胡老鬼,他这几日开销用度不低呀,皆是救危扶困,哪里又捞了什么好处?”

胡老鬼道:“田老鬼,他明里慈善,说不得暗地里便偷鸡摸狗、男盗女娼,你以为如今的世道,果真会有什么好人么?狗屁,狗屁,如今人心恶毒,到处都是坏人。若说还有谁愿意作好人,那他不是疯子,便是傻子,这疯子和傻子,能够捐个候补侍郎吗?”

其中一人声音尖锐,道:“我却听得流传一个说法,也不知是真是假,皆道这候补的薛侍郎的几个朋友,很有些神通。侍郎一职,便是那‘一笔生死’王虑远上下打点,从吏部尚书那里直接索得的一份美差。是了,又听说有人专在北方劫掠蒙古人的钱财,悄悄用车马运至南地,其首领便是这候补侍郎。”

田老鬼笑道:“能交着有本领的朋友,说明这薛侍郎自然也有过人之处。你听得两个传言,第一个那倒是真的,皇帝老儿整日里醉生梦死,蒙古人打到了家门口尚且不知,手下大臣卖官敛财,那他更是懒得打理的。至于劫掠蒙古鞑子的豪杰,似乎乃是河南韩家堡所为,用作日後起义的资费军用。”

便在此时,又有几人走了进来,黄衫绿袖,却是三五个妙龄女子,咯咯欢笑,声若清铃。

不多时,众人若闻着一股香味,比那茶香更加浓郁芬芳,不觉讶然,却看女子纷纷起身,笑道:“花姐姐来了。”言罢,一众女子挑帘而入。

当中一人,年约三十,虽说不得有十分的姿色,倒也有七分的端庄,其肩头绣着偌大的一朵牡丹,通红鲜艳,堪比夕落彩霞。

一年轻女子笑道:“姐姐今日又添了三分颜色,如此美人儿,我等看着皆是动心,那男子见了姐姐,岂非更要瞠目结舌,一位天人么?”

後面一女子噗哧一笑,道:“姐姐不该叫做‘花迷人’,其实该叫‘人迷花’才是。”

花迷人两个响指叩在她二人的头上,笑骂道:“小妮子,在我门下不肯好好练习武功,这奉承拍马屁的功夫,可是天下第一了。”

两位女子相顾一视,笑道:“姐姐说那里话?你占着头把交椅,我们只能称做第二。”蓦然惊觉失言,于是嘎然而止,扮作鬼脸,吐吐舌头,众女子又是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贾云连听得真切,心想原来她就是庐山百花门门主花迷人了,也是二师兄的好有至交之一,不觉望她多瞧了几眼。正逢花迷人一双眼睛也朝这便觑探,甫一相交,贾云连心中“格登”一下,急忙低下头去,以为触及“非礼勿视”之大忌,顿时羞臊得满脸通红。

花迷人却是豪爽之极,挥手招呼茶水,又将两张桌子合拼在了一起,九、十个人簇拥而坐,闲聊谈论,倒也欢洽融融。

周围众人皆知她与薛重帆亲密,因此但凡是她说话,莫不屏息凝神,仔细倾听,如此一来,这茶肆之中,只听得一帮百花门的女子嘻笑咶噪,别人竟然出不得声了。原来花迷人除却剑法、轻功堪称江湖绝技,她尚有一手调制稀罕胭脂的高超本领,能让女子肌肤快速嫩白,且颇能驱斑消皱,因此深受官绅富商府上的夫人、妾室、小姐或是其匿入幽深小巷的姘头说欢喜思慕,得以高价出售敛财。便是如此,她那百花胭脂也是数量短缺,往往供不应求。其后她在庐山脚下浔阳府内,专门开设了一个胭脂作坊,由门下弟子成批生产,更是财源广进、殷富实足。

听得一女子叹道:“方才我与几位大户人家的太太谈论这胭脂的奥妙,收了千两定金,只是外城灾民日增多,若要救济,尚缺数百两白银,真正是愁杀我也。”

花迷人笑道:“傻妹子,你莫要担心,我刚才与袁日义谈过了,他尚有余资,可行接济。”贾云连恍然大悟,暗道:“原来救济灾民的银子,都是这般买卖得来的?”

那胡老鬼哼道:“所谓生财救人,却是幌子吧?”言语轻蔑,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田老鬼一惊,急忙说道:“你喝多了么?在这里胡说八道。”

胡老鬼冷笑道:“这里是茶肆,我喝得再多,既然不是品酒,那也是不会醉的。既然没有醉,我又怎会胡说八道?”

他突然将手中的狼牙棒一摆,放在桌上,大声道:“如今世风日下,果真是人心不古了。昔日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不露齿,举步藏足,哪里敢似这般在街市招摇,又去作生意发财的?可惜如今时局不稳,人心慌荡,什么廉耻道德、礼仪男女,那都是顾将不得的了。若是我的女儿敢这般胡为,我还不一棒子把她给砸死么?”如此说话,更是桀骜狂妄了。

花迷人冷冷一笑,对众女子道:“说得甚是好听,还真有几分大义凛然的英雄气魄。”

一女子咦道:“那他可是英雄呢?”

花迷人摇摇头,叹道:“只瞧说话之人,穿着邋遢无比,相貌萎缩寒碜,世间哪里有好女子肯去嫁他,却牵到亲朋好友面前丢人现脸的?此人定然没有儿女,那大棒子么?依我看,只能砸一些小猫小狗,若是猫狗也砸光了,便只好蹲在家里砸一些老鼠跳蚤了。”

众女子哈哈大笑,道:“姐姐好坏呀!这分明是大狗熊,你却要说他有些英雄气,委实是笑死人了。”

胡老鬼大怒,提起狼牙棒,将面前桌子砸得稀烂,怒道:“花妖女,别人怕你百花门,爷爷我偏偏不怕。你口舌放干净一些,莫要狗熊狗熊的乱叫。”

茶肆主人闻听动静,急忙过来观看,见得地上碎屑,甚是心疼,但见得胡老鬼神情狰狞,不由极伶伶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出言责备。

花迷人眼角微抬,轻声道:“好厉害的狗熊,专门拿那死物撒气么,如此偌大的动静,几乎将我吓死了。”看茶肆主人一眼,笑道:“掌柜的,你是今日才开张么?这桌子被他打折了,为何不向他索赔呢?”

茶肆主人讪讪一笑,偷眼瞥看得胡老鬼一眼,支吾不语。

花迷人又朝贾云连笑道:“这位黄衣裳的小兄弟,莫非是铁刃门剑宗弟子?听闻剑宗向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今这浊物就在南昌城内胡作非为,少侠为何不能挺身而出,莫非也瞅着那森森狼牙棒,心中害怕么?”

钱强之武功不高,又恐贾云连受得胡迷人的唆使,果真上前助拳,忙不迭按住他的手腕,摇头示意。

却听得花迷人幽幽一叹,又道:“是了,铁刃门剑宗之内,本就只有得一人算是豪气干天的侠客,如今他也从门内出来了,再要指望剑宗行侠仗义,岂非正是痴心妄想么?少不得还要本姑奶奶亲自出手。他退出了江湖,我却还在江湖滚打厮混呢。”口中“他”者,听者自明,便是薛重帆了。

胡老鬼闻言大怒,他看似粗鲁莽撞之人,一番脾性也是无二的暴躁,再也按耐不得,大吼一声,狼牙棒便往花迷人头上砸下。

茶肆主人惊道:“不好,这如何开张第一日,便要惹出人命官司?”惊慌之下,贴着墙壁,就往地上瘫倒。

贾云连也是大惊失色,暗道这花迷人既然是薛重帆的好朋友,若有危难,自己万万不可不救。

却听得花迷人冷笑一声,不及出手,身旁的一个女子已然冲了出去,将手中茶杯一洒,正浇落得胡老鬼淋头湿脖,好不狼狈。

胡老鬼一惊,听得后面晁二一众哈哈大笑,更是羞恼之极,双手握定狼牙棒柄,径直朝此女子撞去。

那女子身形极其敏捷,见得棒来,一手指往脸皮刮去,笑道:“羞羞羞,一个大男人与我小女子争斗,就不怕被江湖豪杰耻笑么?”言罢,缩头笼肩,避过他攻击,略一伏身,转到他左侧,一拳打在了他的肋下。

莫看她拳头不大,粉皮嫩肤,如此一击之下,力道实在不容得小觑,便好似一个大钵拳头打来,只痛得胡老鬼眦牙咧嘴,手中狼牙棒几乎捏持不得,就要脱手而出。

他盛怒之下,空出一只手来,便往女子脖上捉去。

女子身形一晃,不知怎样又绕到了他的背後,骂道:“臭烘烘的老头子,让人厌恶,你要与我亲近,我才不干呢。”话到人到,一脚正踹在他的屁股上。

胡老鬼啊呀一声,身体踉跄不已,提着狼牙棒往墙壁跌撞而去,被地上一角的凳腿磕绊,顿时倒在了地上。

那狼牙棒落在地上势猛,不能歇止,反弹起来,正打在了胡老鬼的面上,不偏不倚,砸在了鼻上,一时鲜血流溢。

胡老鬼一手抹去,见得掌心之处,皆是鲜血,不由魂飞魄散,颤颤巍巍才要说话,却看那女子几步赶上,沧啷啷拔出长剑,正指在了自己咽喉上,道:“你这屑末的本领,也敢出来闯荡江湖?莫怪偌大的年纪了,也没有什么名声。”

胡老鬼面如土色,见着剑锋寒芒森森,心惊肉跳,不敢答话。

田老鬼与另外两人见势不妙,慌忙上前,软声细语地告罪求饶,又付了赔偿茶肆主人桌椅的钱资,搀扶胡老鬼惶恐离去。不多时,听得外面传来骂声,尚有几分号啕哭泣之意,渐渐杳然不闻。贾云连看得真切,心想:“这女子武功不算高强,身法虽然精妙,其实也多有取巧之技,委实是那狼牙老汉子本领太过不济。”

“噔噔噔”,一阵脚步传来,一人撩帘而入,身后跟着两个捕快装束的汉子。花迷人笑道:“王大哥,如何你也有雅兴来此茶肆品茗?”正是“一笔生死”王虑远。

王虑远笑道:“自然有事情,稍后再与妹子闲聊。”待看见贾云连,微微颔首微笑,被钱强之觑见,心中暗暗生疑。

后面一名捕快喝道:“狗贼人,如何王大官人的府邸你们也敢闯,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么?你们若不是梅岭正道盟的弟子,少不得要送你们到衙门受罪。”

晁二闻言,脸色遽然一变,就看得两个人被五花大绑地推搡了进来,被后面以为捕快踢上一脚,扑通跪下,张惶道:“大哥,我,我们被捉住了。”

晁二冷哼一声,道:“我又不是瞎子,难道看不出来么?”抱拳道:“王先生、两位差爷,这两人的确是我正道盟的下人,却不知他们究竟犯了什么大罪,要劳您几位大驾?”

王虑远笑道:“原来晁大侠并不知情?这两人闯入我府中,鬼鬼祟祟,究竟意欲何为,我也不甚清楚。”

跪下一人叫道:“冤枉,我们本从王大官人的府前经过,看见有黑衣人闯入,恐其对王大官人不利。想我等都是正义行侠之人,如此情状,岂能袖手旁观?于是入内察勘一番,却被当作了贼人捉拿。”

晁二哈哈大笑,道:“果真是误会,王先生,可否请你看在我的薄面,放了他们?”

那两个捕快也是惫懒之人,恨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虑远抚须微笑,道:“既然如此,自然要放的。只是你们以后若有怀疑,不妨从前门敲门而入,我后院多有女眷,受了惊吓,传扬出去,江湖风声毕竟不好。”

晁二神情尴尬,连连应诺,解开地上二人身上的捆绑,怏怏离去。王虑远与花迷人耳语低言,不时往贾云连看来。

钱强之更是生疑,道:“四师弟,你我还有要事,不可耽搁。”

两人离了茶肆,转过几条街巷。

钱强之蓦然回过身来,道:“你当真为与那二…薛侍郎没有往来吗?”

贾云连一惊,矢口否认。钱强之眉头微蹙,也不再迫他。二人便往剑宗府径直归返。

此时路上却不甚太平,除却赣府本地的武林人氏,尚有许多外府外埠之江湖豪客,莫不是冲着传言中的《和璧剑诀》而来,他们若那胡老鬼一般,在城中等候得数日,不见宝书下落,耳目之中,皆是“薛侍郎大仁大义,万劫不忘”、“若非薛大恩人救济,你我尽死也”云云,心中俱感得忐忑不安,以为自己虚行一场,其实闹出了捕风捉影的笑话。如此一来,众人再要相互看待,无论怎样,也觉得不甚顺眼,三言两语的吵闹,便要拔刃相向。众百姓纷纷规避。

钱强之武功不高倒也罢了,平日里为人又素来小气狭隘,是以得了“小灯笼”的绰号,暗喻灯笼不大,却切莫往里面吹气壮大,一口气、两口气下去,灯笼不得吹大,反倒将里面的一点烛火吹熄了。他心中疑惑,待入得府中,便径直去面禀师父,将先前在茶肆之中的种种情形,如此如此的唠叨了一番,又未免将花迷人、王虑远二人看待贾云连一事,尽行添油加醋之能,竭力地叙述了一遍。

洪曹远闻言,又惊又疑,传来贾云连问话。贾云连知悉乃是钱强之捣鬼,心中未免恚怒,于是昂然作答,不亢不卑。

洪曹远见他神情自若,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喟然一叹,让他下去,暗道:“他每日与其余弟子在一起,若是薛重帆果真来寻他,岂能毫无破绽?”遂顿足作罢。

不多时柳河东与严洪泉来访,坐不片刻,“草上踏云”胡魏赶来,几人就在花厅用茶,口中所言,除了《和璧剑诀》山水不显之外,就是城内江湖人物生事惹祸,搅得地方鸡犬不宁,莫不唏嘘烦恼。

又过得几日,江湖人物争执纷闹愈发激烈,便是在大街之上,也能看得几人刀枪并举、剑戟挥舞,若非单挑逞能,便是群殴快意,待官兵赶来,尽皆大吼一声,传堂越巷,四下奔逃。官兵追赶吆喝得几声,不再追赶,自去喝茶喝酒,或在青楼妓院寻着姑娘求欢,哪里还管百姓死活?贾云连厌恶钱强之小人势态,不再搭理他,自去城内游走,午后之时,路过小西湖码头,听得一阵哭泣,好奇打听,却是方才有人打斗,一柄铁镖飞出,伤了渔夫小儿的手臂。那发镖之人是个黑脸的虬髯汉子,神情桀骜,面目狰狞,渔家夫妇上前论理,反被他一顿拳脚、打倒在了地上,三口相抱哭泣,皆是无可奈何。

贾云连大怒,提剑跳到黑脸汉子跟前,与他辩驳。黑脸汉子好狠恃勇,不过几句话,便理屈词穷,冷笑道:“好一个多管闲事的家伙,老子伤了他儿子,那又怎样?你若是想要替他们讨要公道医费,先问过我手中的这口大刀。”言罢,怪叫一声,扑将过来就砍,风声赫赫,正是用上了十足的气力。

贾云连暗道:“这厮真乃亡命之徒,我若留下他,反倒是个祸害。”脚步左移,避开他这一刀,反手一剑刺出。

那黑面大汉武功不弱,躬身闪过,却将大刀重重往长剑磕去。

只听得“当啷”一声,两兵甫然相交,贾云连顿时虎口发麻,手臂震颤不已,暗道此汉子果真是好大的气力。再定睛看他那柄大刀,更为厚重几分,想必尚是上好的精铁仔细打铸而成,看似坚硬无比。

黑面汉子觑他略有胆寒,颇为得意,道:“你这番后悔,却也迟了。”刀身平推,破风穿雾一般,削斫贾云连手臂,他一招得势,更是张扬,其后招招毒辣凶恶,皆不饶人性命。

贾云连微有怯意,抽剑退后,不敢与之硬碰硬地击打,遂施展游斗之法,不料汉子身体虽然魁梧,脚下的步伐却丝毫也不见含糊,每每转开得几圈,便能被他寻觅得破绽,用力一刀劈来。

十数招过去,贾云连渐渐不敌。

黑面汉子森然笑道:“多管闲事,要当大侠不得,却把自己性命丢在这里了。”突然飞身而起,左袖翻转,一刀狠命斫来,右袖抖出一只铁镖。

贾云连暗呼不妙,躲闪不及,暗暗叫苦,心想:“莫非此番真要如他所言,断丧性命于此么?”咬牙切齿,欲待最后一搏,却看得眼前亮光一闪,黑面汉子一声惨叫,跪在地上,颤声道:“我,我的手…”

贾云连死里逃生,恍惚讶然,待细细打量,不觉骇然,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原来黑面汉子的两条手臂,皆被人用铜笔贯穿,经络骨头,尽已断了,不由心中惊惧万分:“这掷笔之人,武功好生高强。”

岸上树下,昂然站立一人,颇有伟丈夫之风,远远大声道:“各位听好了,若是再要生事,莫怪我袁义日手下无情。”说话之间,疾步如飞,已然来到了码头之上。他身后尚有几人,悉数花子装扮,其中一人,嬉皮笑脸,正是焦破铜。

众人心中凛然,暗道:“听闻袁义日铸造手艺天下无双,却不想他的内功,也是这般浑厚。”

袁义日眉头微蹙,道:“贾五侠见义勇为,让人佩服,只是武功不敢恭维,尚要好好淬炼。”贾云连得他救命,又是感激,又是羞惭,闻听此言,更是无地自容,不能应答。

听袁义日又道:“今日传来薛侍郎的口讯,道诸位此来,莫不都是为了《和璧剑诀》么?也因此大动干戈,搔扰百姓,可见得此物实在是不祥之物。大人明日午时三刻,要在那知府衙门前,公然销毁此书,除却这大大的祸害。各位若有兴趣,皆可过去观瞻欣赏。”扭身对焦破铜道:“还请你四处传播消息。”

焦破铜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引着一众小花子,踢踏邋遢散去。

袁义日走到黑面汉子跟前,一弯腰,将两支铜笔拔出,叹道:“好容易替得王虑远打造了兵刃,不想却先用在了你和浊物身上。”他不苟言笑,抬腿一脚,将黑面汉子踢入水中,冷叱一声,扬长而去。

群豪无趣,相顾苦笑。有人将黑面汉子拉起,自去寻医问药。

不过半日,侍郎焚书之迅,传遍南昌各地。贾云连走在街上,眼目所及、耳庭所触,皆是人们议论纷纷,揣测纵论,谈到明日奇异之事,道:“昔日秦始皇焚书坑儒,乃为断绝文明,愚治百姓;今日薛侍郎效仿焚书,却是为了百姓福祗、府城安定,诚然不同也。”

贾云连思绪百结,心情起伏,不留意撞着一人,方要出言抱歉,那人已然闪过,没入人群之中。贾云连陡觉手中异样,似乎被方才那人填塞了一物,不由愕然,低头观看,却是一个纸团,打开来看,见得上面写道:“白庵堂内,兄弟相见,勿泄勿漏。”

贾云连心中大喜,暗道:“薛师兄果真来寻我了。”当下不敢怠慢,左右窥看无人,走前几步,蓦然拐进一条巷弄,那里却是一条死胡同。

贾云连不慌不忙,大声咳嗽一声,翻墙而过,双足才一落地,便缩身转入一旁柴禾堆后,屏气凝息。

不多时,又有两人跳墙过来,咦道:“怪哉,他到哪里去了?”正是钱强之与另外一名剑宗的弟子。听脚步声响,二人自往前面奔跑,稍时踪迹皆无。

贾云连心中冷笑,道:“他以为盯着我,必定能寻觅什么痕迹,也好向师父邀功了。”复翻墙而出,径直往白庵堂而去。

庵院深深,依旧是粉红桃花,翠叶拥云。他先前来此一番心情,与焦破铜纠缠打斗,此刻又是一番心情,唯念早些见着二师兄,团叙兄弟情义。贾云连入得二进堂内,前面便是观音殿,隐约听得一声叹息,不知是从哪一门哪一窗传出,幽然缥缈。

贾云连喜道:“二师兄,你先来等我了么?”话音才落,便看得殿门后面转出一人,道:“你果真与他尚有干系,也好,也好,若非如此,我有怎能以你为质,迫他交书呢?”

贾云连额头不觉冷汗涔涔,後退得几步,颤声道:“大师兄,如何是你?”便看雄霸海缓缓举足,手中牵着一根绳子,道:“贾师弟,我匿留于此,反叫你失望了,实在抱歉,不过我却是开心得紧呀!”绳索一端被他缠握,另一边却绑着一人,正是叫化子焦破铜。

焦破铜愁眉苦脸,道:“我这乞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呼来喝去,到处驱逐的,不想雄大侠好兴致,反怕我逃走,却用如此好绳绑我?”言罢,却看雄霸海手起剑落,见绳索斩断,嘿嘿道:“我也轰赶你怎样?毕竟随波逐流吗。你回去告诉薛重帆,他深夜若是不能带书来此,我便杀了他五师弟。他若是再要与贾云连叙旧,唯有百年之后在阴间团聚了。”

贾云连闻言,顿时愕然,好半日缓过神来,不觉讶然道:“大师兄,你,你说什么?”雄霸海叹道:“我也是无可奈何,若非如此,薛重帆怎能见我?”扭头对焦破铜道:“花子,我并非肆意恫吓,你只将我的话说于他听,他自有分寸思忖。”

贾云连大怒,沧啷啷拔出长剑,道:“大师兄,你这话可是当真?若以我为饵,我也决计难从。”

雄霸海长剑在手,步步逼来,气势甚是沉凝,道:“若是如此,少不得要与你较量一番了,只是此番动手,却非轻风细雨而已。”言罢,陡然出手,一剑往贾云连手臂刺去。

贾云连又惊又骇,暗道:“我纵然不是你的对手,却也决不能就此轻易受缚。”反手一剑,去封对手攻路,他思忖此战干系重大,此一剑正是竭尽全力。

雄霸海见状,也不规避,依旧将长剑送入。

两剑相合,贾云连只觉得一股偌大的吸力传来,心中大惊:“不错,这正是昔日与他比剑时的异样感觉。大师兄…他,他如何会有如此诡异的武功?”略一分神,手中顿觉麻痹,虎口难持,长剑脱手而出,瞬间跌在地上,咣嘡有声。

两人一招之间,胜负已分,贾云连惊得目瞪口呆,身上寒意甚然,一时竟动弹不得。

那焦破铜看得真切,神情惶恐不已,除去身上的绳索,颤声道:“好武功,不想铁刃门剑宗之内,也有如此了不起的弟子。”觑看贾云连一眼,遂匆匆离去。

夜色清晚,虫鸣寥寥,贾云连坐在殿内,身上“神府”、“中堂”、“大椎”三处穴道被制,丝毫也动弹不得。雄霸海看他怒目瞪视,叹道:“我昔日习得一本剑谱,乃是偶尔得之,其招式高明,用力精绝,实在是当世罕见。方才你我交手,想必也见识得其中的一二奥妙吧?”贾云连哼道:“果真高明精绝,我不过一招,便被师兄轻易制服。”

雄霸海道:“我习得如此剑法,十分欣喜,以为正可光大我剑宗大弟子的职责,从此扬名武林,炫耀江湖。”

贾云连一怔,道:“师父素来倚重师兄,正是伯乐良驹。”

雄霸海叹道:“可惜这剑谱虽好,却是一本破烂的残本,剑招仅存有十之三四,断断续续,用劲之道颇缺周全,多要揣测,更兼少了几页至关重要的练气吐纳根本之大法。”

贾云连道:“师兄依此练剑,那可是犯险犯进了。”

雄霸海点头道:“我练至一成,体内无恙;练至两成,气血便有些不畅;待到得第三成,剑法日益精深,长进十足,但稍一用劲,顿觉胸口若掀起狂涛骇浪,苦楚不已,再要动弹,天旋地转,几乎就要晕厥。如今将至第四成,前胸后背隐隐作痛,体内奇经八脉若被铁夹锁定,更是苦不堪言。”

贾云连反生恻隐,暗道:“他那是本什么剑谱,莫非也与《和璧剑诀》相干?”他思忖如是,不防心意已然被雄霸海窥破,听他继道:“那剑谱其实就是《和璧剑诀》的流传残本之一,是以我要薛重帆带得书来,好好精研钻究,以解除我体内患恙之厄。”

贾云连沉吟不语,好半日才道:“大师兄若是病患发作,怎样才能治疗?”

雄霸海神情顿时狰狞,嘿嘿不语,道:“若是薛重帆妄顾你的性命,深夜不来,你自然能够知晓,又何必急在一时?”语气森然可怖,只听得贾云连心惊肉跳,暗道:“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便在此时,听得外面有人叫道:“原来这剑宗的大弟子也有那绝世剑谱,大伙儿将他擒下,严刑逼供,还怕不能得到好处么?”似是胡老鬼叫嚷。便有多人应道:“正是,正是,你我与正道盟联手,还愁大事不成吗?有酒大伙儿一块儿喝,有肉大伙儿一块儿吃,总比一人独享得好。”后面汀汀当当,皆是兵刃相交之声。

雄霸海哈哈大笑,道:“我气血伤患就要发作,这药食就来了,妙哉,妙哉!”一提手中长剑,大步走了出去。一抹月光透过殿门透射进来,将他背影映照得拖曳长绵,竟有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贾云连不觉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稍时听得外面便是兵刃交撞之声,惨叫之声不绝於耳,隐约有人叫得:“哎呀,他…他不是人”、“你,你是恶魔”、“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最后一声惨呼,若是晁二所发,继而声息杳然,再无动静。过得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雄霸海提剑回来,眼神三分恶毒,七分满足,嘴角之间,殷殷鲜血流下。

贾云连惊道:“大师兄,你,你这是…”

雄霸海一手掂捏嘴角鲜血,冷笑道:“这便是药材了,嘿嘿!你切莫与他们一般才好。”贾云连闻言,体内寒冰绵绵,便是血液,几乎都停歇了。

却听得外面有人叹道:“大师兄,你走火入魔,诚然可怜,但若是能够因此歇停三个月,不再练习那剑法,所以病患自然能够缓缓消除,又何必伤害这许多无辜性命?”

贾云连惊道:“二师兄,你,你如何真的来了。”转念一想,暗道:“若是二师兄果真练得《和璧剑诀》的武功,剑法必定是胜过大师兄的,我…我不消替他担心。”饶是如此,心中依旧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雄霸海冷笑道:“二师弟,你这话却是不对了。我只让那臭花子传讯于你,并不曾让他人知晓。如今这帮妄人齐聚而来,寻我晦气,莫不是你让花子散出的口讯么?”

薛重帆沉默不语。

另外有人笑道:“非也,非也,这些浊物妄号武林侠客,但纵观种种作为,只会鱼肉百姓、为祸街市罢了,是以我才瞒着薛兄弟,诱他们过来送死,正是乌龟打王八、坏蛋斗恶人,岂非快哉?罢了,罢了,你让薛重帆挟书一人前来,我若跟随,反被你落下口实,道他畏惧,竟然带了帮手。哈哈,我去也。”贾云连听得真切,正是王虑远。

雄霸海长剑当胸,堪堪防护,待见得薛重帆赤手空拳地进来,不觉愕然,继而冷笑道:“薛师弟果然是艺高人胆大,习得了《和璧剑诀》的武功,竟然如此轻松释然。”一剑指出,道:“你可把宝书带来了?”

薛重帆摇头道:“我哪里真有什么《和璧剑诀》?不过是看得武林人氏争执不休,便说上假话,权且敷衍得一番,以挪移其注意,莫要在城中惹事罢了。明日焚书,亦然作戏耳。”

雄霸海惊愕不已,颤声道:“你…你说什么?此时此刻,还要骗我么?”

薛重帆受他激迫,胸中豪气腾挪千丈,不由哈哈大笑,道:“贾师弟,大师兄不相信我,你说说看,我可会说什么假话么?”

贾云连深吸一气,大声道:“二师兄光明磊落,说没有这《和璧剑诀》,便没有《和璧剑诀》了。”

薛重帆颔首道:“好,好,所谓肝胆相照,并非酒肉欢娱、唯唯诺诺。五师弟,你言我好,我道你强,其实莫若于这推心置腹、彼此信任相投。”

雄霸海脸色遽变,沉声道:“薛师弟,你没有宝书,又来见我作甚?莫非担心我恙发,却取了五师弟的鲜血解疾?”

薛重帆叹道:“即便你没有挟持五师弟,我一样要来。”

雄霸海不觉愕然。

听得薛重帆又道:“你数夜在城外伤人取血,缓解体内的疾患。城外百姓不知晓,以为是妖怪恶魔作祟,我央得焦破铜打探,盘根究底,熟料这恶魔就是你雄大师兄了。”

雄霸海长剑一摆,剑身颤颤巍巍,寒芒闪烁,冷笑道:“如此说来,你薛侍郎既然作了父母官,此番过来,就是要专程替百姓除害不成?好,好,只是不知晓你可当得我的敌手?”言罢,长剑甫出,迅若疾电,正扎在薛重帆的胸口。

贾云连大惊失色,啊呀一声叫嚷起来,只骇得魂飞魄散,心想:“二师兄性命休矣!这恶魔下手,丝毫也不留情,果真是良知泯灭、再无人性的。”

却听得薛重帆哈哈一声大笑,纵身退出,在空中翻转两个筋斗,落在三丈开外。他分明受了一剑,此刻却若无其事,莫说贾云连不知所以,便是雄霸海也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所措。再看得薛重帆胸前衣襟被划破,空罅之处,银光闪闪,若细细编织的一件鳞甲。

雄霸海惊道:“你,你…”

薛重帆低头窥探胸前情状,道:“若非袁兄弟将这件避兵软甲让我披上,方才大师兄那一剑刺来,我岂能活命?”忽而喟然一叹,道:“你这一剑伤不得我身体,却因此断了十几年的兄弟情谊。好,好,我再无什么顾忌,便要即刻除去你,也心无挂碍了。”

雄霸海不觉惶乱,後退得几步,看见薛重帆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管,拔开塞子,只在四周点泼挥舞,冷笑道:“你语气不小,却欲待如何地杀我呢?这般情势之下,你也能空手夺白刃,反用我之长剑,逆伤我之性命么?”言罢,一挺手中的兵刃,就要往前冲去,不过迈开两步,陡觉得天旋地转,双足摇摇晃晃,拿捏不得身形,扑嗵一声跌倒在殿内地砖之上,面有惶然之色,颤声道:“你…你用了什么诡计?这…这是毒药么?”扭头看见贾云连端坐无颓,神情平和,竟然安然无恙,于万千惊惧之中,更是骇然不已。

薛重帆拨弄手中竹管,到处些许粉末,遍洒于地,叹道:“此药乃百花门门主花迷人所配,无色无味,于常人皆无伤害。”一眼往雄霸海瞥去,又道:“只是你食用了人血,这药性灌入经络之中,顿时生出变化,反倒因此转成巨毒。”

雄霸海脸色苍白,身体如有无数蚂蚁咬噬,惨然笑道:“了得,了得,我的性命就断丧在你的手里了。”努力挣扎,身体四肢俱无气力,一柄本是合心称意使用的长剑,此刻却重愈千钧,再也提将不得分毫。

薛重帆走到贾云连跟前,手指疾点,解开他的穴道,笑道:“此毒猛烈,却不伤人性命,待苦楚过去,你依旧是生龙活虎,可惜真气破坏殆尽,内息难调难运,这一身的武功,将因此废弃。”

雄霸海心中骂道:“你这恶人,如此待我,还不如狠下心肠,一剑穿透我的胸膛?”只是他此刻毒性汹涌,心志恍恍惚惚,虽然听得明白,但唇舌木衲,眼皮沉重,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胸中再一急促,后气难续,“啊呀”一声,顿时昏厥了过去。

薛重帆微微叹息,转过身来,笑道:“五师弟,你…”

便在此时,听得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许多人提刀捉剑地涌了进来,为首两位老者,正是剑宗宗主洪曹远、刀宗宗主柳河东,后面还有一人,却是“草上踏云”胡魏。其余众弟子更在后面,神情张惶不定,想必是看见殿外的尸首颤状,心中正是凄惶畏惧。

薛重帆喟然一叹,道:“想必各位也是为了《和璧剑诀》而来么?”

洪曹远心中本有一个想法,他知悉薛重帆重情厚意,必然割舍不得师门情谊,若是他能恳求自己再将之收归门下,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应允,待重新纳得薛重帆入门,再以师命索取宝书,不怕他不从。只是此番听得薛重帆言语,似乎再无哀告返归之意,心中陡然一凉,遂沉声道:“不错,你虽然割舍了师徒情谊,但我好歹抚养了你十几年。你唯有将《和璧剑诀》于我,方能真正了却彼此情义恩怨,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丝毫瓜葛。”

柳河东与严洪泉脸色臊红,默然不语。

薛重帆呆呆看着洪曹远,半晌不能说话,良久拍掌大笑,哈哈道:“妙哉,妙哉,不想世人皆为如此宝书痴狂,便是洪大宗主如此高雅俊逸之人,也一样不能免俗。好,好,好,我就将宝书奉上,各位应该心满意足了罢?”

洪曹远听他分明嘲笑自己,不禁勃然大怒,才要发作,又听得他后面半句,便勉强按捺,冷笑道:“如此最好。”薛重帆除去细甲,赋予贾云连,只说是留念之用。

贾云连推辞不得,心中酸楚。

薛重帆听得洪曹远连连催促,冷笑道:“你慌什么?”摸索之间,果真从怀中掏出一书,颜色暗泽,看似颇为古旧,方要递上,却听得外面有人笑道:“如此宝经,怎可沦落得这帮欺世盗名的小人手里,给我吧,给我吧?”袖中一镖射出,正中薛重帆的胸口。便看得薛重帆啊呀一声,仰面倒下,手中书册甩出,被那人腾空而起,捉得正着,哈哈笑道:“宝书给我,我来练习剑法,我来充当天下第一。”双足点地,就如一支羽箭,窜出殿外。

贾云连眼目赤红,痴狂道:“你得宝书也就算了,为何伤我二师兄的性命,我…我决计饶不过你。”拣起地上雄霸海长剑,追赶除去。

后面咶噪吆喝,却是剑宗与刀宗两派紧紧跟随。

那人身法极快,几个腾纵,便到了小西湖旁边,跳上一条小舟,撑竿而去,口中唱道:“宝书好,天涯处处笑,你道人生几时休,练了神功,白了头发,终究难逍遥。”

两宗之人纷纷跳上竹筏,拼命追赶,口中犹然喝骂不止。

贾云连留在岸上,浑浑噩噩,不能动弹,好半日缓过神来,惊道:“二师兄,二师兄。”扔下长剑,跌跌撞撞往白庵堂赶去。待他跳入院落、进得殿内,雄霸海依旧昏迷不醒,却失去了薛重帆的下落,唯地上一摊鲜血,骇人心魄。

此刻进来的几个官府差人,相顾道:“这雄霸海伤人害命,罪责难逃,且将他锁上了,再交由老爷发落。”

另一人上下打量贾云连,咦道:“你是何人,耽搁此地作甚?”

贾云连蓦然醒觉,急忙道:“官爷,那候补侍郎薛老爷呢?”

差人愕然道:“他的尸首已被几个朋友装殓,运往赣江对岸而去…”不及说完,便看贾云连疾步奔跑,瞬间没入黑暗之中。

江水呜咽,沙滩清寒,贾云连赶到水边,见得波浪之上,赫然一条官船,旗幡飘飘,缓缓往对岸飘去。甲板之上,架着一具棺椁。贾云连急道:“二师兄,二师兄!”

船上有人叹道:“薛兄弟英年早逝,遵其遗嘱,只在桃花盛开之地安葬。他临终之时,道你莫负侠义之名,好生习练武功,贾少侠自己保重。”正是“一笔书生”王虑远传话抛来。

贾云连再叫,船上冷冷静静,再也无人作答。

贾云良恍惚莫名,忽然灵光一闪,暗道:“二师兄福大命大,怎会如此轻易陨命?他…他必然是刻意退隐江湖,于是诈死埋名。”心中惴惴不安,往江里走得几步,大声道:“二师兄,你…你一路走好呀!”叫唤几声,泪流满面,低声喃喃道:“你保重,你保重…”

此刻听得船上花迷人唱道:“恩义消,情意了,花开花落知多少?千古前程皆是梦,寒江冷月闭眼瞧。武功高,尽逍遥,风来雾拢对歌照。落寞江湖叹不得,花林小屋自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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