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 第八回 山间密 多窥东西（八）
翟涔章虑及雪刀派大院情状，想起这三位长老与五师叔其心一道，他五人拍拍屁股避祸远走，却留下穆丹刀愈发势单力薄，不由大为忧戚，暗道：“他三个也颇不义气，便是要走，也该先回去邀上五师叔一并离开才是。”忿忿之色流溢脸面，不能遮掩。彭三公瞧得真切，不觉愕然，待问明他情状心思，遂不以为然，道：“不怕，不怕，你那穆师叔看似老实，其实也是个颇有心眼之人，今日白天我去打探消息，，听闻他推说久病不愈，料是得罪了鬼神，便要出去烧香拜佛，求神祈福，却早早备妥了马车于山下守候，一路往东南疾奔驰骋，嘿嘿！他哪里还会回来坐以待毙呢？”翟涔章心下大安，笑道：“走得好，走得好。”
彭三公飞身下树，左右窥看一番，再无什么异常动静，便疾步往白塔跑去，翟涔章不明其意，也跃下树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那塔门之前，便看彭三公从腰间里囊取出一大串钥匙，一把把往那门锁里填试。翟涔章瞠目结舌，才要说话，便听得“嘎达”一响，那锁果真开了。彭三公面有得色，笑道：“怎么样？老夫既能力攻，又可智取，当真是阴阳双济，文武全才也。”
翟涔章听他自诩，不由哈哈一叹，甫然长身鞠揖，笑嘻嘻揶揄道：“今日此时，方知晓‘寒江毒翁’彭老前辈实乃千古绝伦之大人物，既打得赫赫恶魔，又开得了森森大锁，既当得强盗，又甘担小贼，委实了得、震古烁今。”彭三公唾沫啐去，呸道：“你这也是拍马屁么？幸赖老夫雅量高致、气度恢宏，否则换作旁人，岂非被你活活气死么？”陡转生念，忽又笑道：“怪哉，怪哉，你如何说话也酸溜溜、似打翻了醋坛子一般？定然是嫉妒老夫能耐，定然是嫉妒老夫之全才本领也。”将锁卸下，推门走了进去。
翟涔章从未进入白塔，不谙内里情形，心中甚是好奇，忖道：“不晓得这塔内到底有些什么东西？”遂举步跟入，扑面一层灰浊，鼻嗅便闻得一股霉菌之息，浓浓绵绵，不觉皱皱眉头，就看见当面正摆放着一张阔大案台，台上半整微乱地摆放着数十个灵牌，细细观之，原来上面镌刻的都是死去之雪刀派门人姓名。
案桌一侧，灰黄帷幕结满蛛网灰丝，其中一角被撩起，用一个绣铁钩子绕绊打扎。帷幕后面挂着麻结香绳、黯黑丝绸等物，旁边悬吊着一个鬼脸面具。翟涔章初时尚不以为意，又见那面具之上，若有几点黑乎乎的污渍，细细辨认，却是昔日旧年沾惹的血迹，年深日远，殷红则化作黑色，再也不易擦拭，不由大为惊愕，继而眉头微蹙，抠拨数下，颜色不动，只好作罢。
彭三公见他玩弄面具，手指一块灵牌，木色斑驳，痕迹脱落，堪堪落魄之极，叹道：“你也不用奇怪，这面具本是此人遮掩之物，他于江湖上行侠仗义，最喜脸上套将如此物事，是以被人唤作‘义鬼大刀’，你可听说过？”翟涔章奇道：“此人也是我雪刀派中人？”彭三公道：“不错，只是此人仙游已有二十余年，历来都说世情炎薄、人走茶凉，人要是死了，更是化土化灰，如烟飘转、似雾荡萦，风吹之则散，雨打之流尽，从此少人追忆问津。”翟涔章将那鬼脸面具挂在腰上，道：“此物岂能因此荒弃？”
两人上到白塔二楼，见上面有个木杵，旁边有个铁瓦罐。罐上贴着一张黄符纸，几道歪歪扭扭的痕迹之旁，书道：“魂结其中，不得超脱”。翟涔章惊道：“这里面是些什么？”彭三公并不答话，只吩咐道：“你拎起那木杵，将铁瓦罐里的两团硬土砸碎。”翟涔章依言行之。彭三公将罐子端起来，轻轻拍打，神情寂寞，稍时就看他将那土屑粉末统统倒了出来，用一块麻布盛垫，掂起四角左右穿插密密包扎，结车包裹，背手负于肩上。
翟涔章先前扑敲灰尘，闹得灰头土脸，此刻拍拍巴掌，亦鼓荡起阵阵黯黄朦胧，不由奇道：“你要这些土作甚？”彭三公摇摇头，叹道：“糊涂，糊涂，这哪里是土？你看仔细这些土灰，其实若干年前，却是数百条活生生的好汉子哩。”翟涔章闻言，不禁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说这里面的，都是…都是死人骨灰么？”
彭三公脸上闪过一丝青色，转瞬即逝，若有苦笑，嘴角上撇，流露出几分苦涩酸楚，却不答他。四壁皆罗列木柜，颜色沉沉，灰至近黑，里面也是雪刀派弟子之牌位。他伸出手掌，突然横横一击，只听得啪的一声，便将其中一块拍裂。翟涔章猝不及防，顿时目瞪口呆，稍时唤过身来，不由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便与那谷黯圣有大仇巨恨，也自该恩怨分明才是，万万不该将怒息撒在这死人身上。”
彭三公冷冷一笑，道：“此人为恶，不在那谷黯圣之下，若非是他，这数百好汉，如何会冤枉化为灰土，被装在这铁瓦罐之中，便是死了，也被他灵牌压着？”翟涔章听他此言，不觉愕然，方想起这铁瓦罐确是被置于此牌位正下方，不觉喃喃细语，说道：“是呀，牌位压着这铁瓦罐作甚？他，他为何要杀死在许多的英雄好汉？”见其已然裂成三块。彭三公双掌用力搓擦，三块木皆震成粉屑，倏倏落地。
彭三公又道：“你雪刀派自从立派以来，素来正邪不一，有若那戴着鬼脸面具的侠客，也有这雪刀无情之薛焕。”翟涔章“啊”的一声，惊道：“适才被你揉碎的木块，就是那薛焕的灵牌吗？我早两年初入派时，便听闻得此号人物，乃是红缎旗一位高手，后来始终不得亲见，又得了讯息，只说此人在外面行侠仗义，却不幸身死，却连尸骨也找不到一块。”彭三公闻言，哈哈大笑，说道：“这狗贼与那谷黯圣乃是自小相结的交情，两人也是一般无二的歹毒阴诡之性情，他会行侠仗义，且又为大义而死，当真是笑死人了。”他口中说道“笑死人了”，嘴里也是笑声不断，但中间颇有恚怒愤然之意。
他笑至一半，道：“这薛焕实在是天下第一该死之人，哪里配享有灵牌供奉？”翟涔章还要询问，他将手臂重重一挥，道：“此事既然过去，就休要再提，别人回味甜蜜，我们徒然嚼苦，何必何必？”下了楼，走出塔去，反手将门掩上。翟涔章随他往北方一角山隅奔行，
约莫过得几盏茶的工夫，来到了一条山溪之旁，此可天色全黑，月亮破云而出，但见溪水之中，碎打银月晃晃荡荡，随水纹折皱。四下虫声唧唧，有叶飘落，似轻罗拂地，毕竟无声无息。
彭三公来到旁边一个大坑前，见布包解开，把里面的骨灰悉数倒入其中，甚煞小心，其后推土掩埋，也不立碑，只将旁边一株小香樟移栽于土丘之上，垒土固根，恭恭敬敬抱拳道：“此地尚在雪刀派之属，立碑反给你们生祸，索性以树代之。只盼各位早早登上极乐，无苦无忧。”言罢，以溪水为酒，以石块为馒头，置于坡旁，遂招呼翟涔章往大院方向而去。翟涔章愕然，道：“不是说今晚不去了么？”彭三公双目一瞪，两手叉在腰间，摇头晃脑，喝道：“此刻天色尚早，我又改变了主意不许么？”翟涔章哼道：“许得，许得，凶霸霸骇我作甚？”心道：“罢了，罢了，老毒物心情不好，我也不用与他太多计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