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序
他的父亲在他能听懂话的时候，说出口的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向他问的一个问题。
“在你看来，妖是什么？”
这是他的父亲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答案的问题，不过这并不是需要寻找的，因为说起来，这本身就是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又何须再去找个答案呢？
“妖即是妖。”
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需要分类，不会归类，它们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或者说，它们是植物，也是动物，它们在这些规范之外。妖即是妖，就是这么得来的。筷子尚且有木棍这一简洁明了的称呼，它们这样，未免有些可怜。
他的父亲就是觉得的，所以他希望找到一个和常识有区别的答案，他并不是说常识是错误的，而是说常识实在是太残酷了，因为它们是妖，所以就要成为妖，遭到人的驱逐甚至杀害。
这样的思想其实是要不得的，他的父亲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外人面前的时候都不会提起这件事。
可是他的父亲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地自问。
“妖，到底是什么呢？”
这种状态到他出生也没停止，他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你来说，妖是什么？”，可是在他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可能已经听了千遍万遍，所以才会觉得这几个字听起来这么耳熟，就像曾经听过的一样。
“妖即是妖。”
对他来说，这也是个无须解答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根本就没必要去想这个问题，就像人是人一样，就像猫是猫一样，所以妖是妖也没什么稀奇的，不如说，如果妖不是妖的话，还能是什么呢？
他的父亲听到自己儿子口中吐出的话，就像找到什么至宝一样欣喜若狂，然后就消失了踪影，他询问了认识的人，却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是在他七岁的时候，失踪了多年的父亲突然归来，他像经历了数十年的沧桑，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并不是他这年纪应有的模样。不过这些都不打紧，因为就算样貌没有变化，他也早已忘记了自己父亲的样子，现在看到风尘仆仆的老人，只会觉得紧张。
不过他带着一个女孩。
年纪和他一般大的女孩。
女孩胆怯地躲在父亲地身后，眨着异样的金色眼瞳盯着他。
她似乎有些害怕他，对他一脸皱纹的父亲却表现地十分亲昵。
他的父亲将女孩牵到他的面前，抓起他的手将女孩的手放在上面，然后又用自己的双手把这两只小小的手掌包裹住，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从女孩手中流淌而过的温暖，和自己父亲的大手不一样的温暖，然后很快，这股温暖的感觉便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冻彻心扉地冰寒在自己身体里流窜。他觉得难受至极，仿佛自己身处极寒之地。他看向女孩，女孩正用她金黄色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毒蛇的眼睛。
他身体僵硬，喘不过气来，到最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冲破了身体中某处的壁障，一大股来路不明的东西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瘦弱的身体，他痛呼一声，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就在自己的小屋里，这是他的那些师兄们给他造的，想来不是出于匠人之手，手工有些差吧，除了一张歇息的床和一张桌椅外，这房间里就没其他东西。
当他逐渐清醒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独自躺在床上的，当他床伴的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看到这里，他才忽然想到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事，他抛下还在床上熟睡的小女孩跑出房间。
说到底，他现在还是七八岁的孩童，对男女之事并不知情，不然发现醒来在侧躺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决计不会想到其他的事情。
他跑到师伯的门前，门也不敲地就直接推门而进，吓的正在斟茶的师伯手一哆嗦，打翻了杯子。
他火急火燎地把自己要问的事说了出来，其实就是有关他父亲的事，刚才他已经跑到他父亲的房间看了一遍，并没有找到他父亲的身影，经常打扫的房间还是冷冷清清。
他的师伯告诉他，他的父亲已经离开了，什么时候回来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有儿子在这里，那他应该早晚都会回来。
他对这些事其实并不以为然，虽然着急找到父亲的心情绝不是虚假的，不过是否要让他回来，和自己一起生活，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打算。
他的父亲在他懂事的时候就出门，那时候他才四岁，父亲的样子还没牢记在心上，这三年过去后再见到的不过是快速老去的陌生人而已，若不是他告诉自己他就是自己的父亲，恐怕还会把他当成一个陌生的老头。
其实有他没他都无所谓。
自己一个人也能生活。
他回到自己小屋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已经醒了，正抱着被子缩在床头一角瑟瑟发抖。
他看到她的表情，那是他这么多年来从没见到过的表情，她明明闭着眼睛，却有液体从她眼角冒了出来，然后划过她的脸颊，濡湿了棉被。
他知道这个表情是哭泣，哭泣是悲伤的时候才会有的行为，因为懂得悲伤，所以人才会成为万物之长。
可是他同样也知道，人有千种万种，独独没有金黄色眼瞳的人存在，而若是有，那他便不会是人。
而是妖。
妖能幻化人形，却唯独瞳色掩藏不了。
他的房间里，正有个小妖在哭泣。
在他的知识里，妖通常都是冷酷无情，暴虐无道的，它们不知道什么是怜悯，什么是慈悲，只知道依自己的本能行事，而它们的本能，则是噬人吞骨。
为了吃人，它们愿意奉献上自己的一切。
那么，她是为什么而哭泣的呢？
因为被带到了这里来，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还是……
他的眼角忽然瞄到桌上的一份信封。
他打开，上面是片密密麻麻的字迹。
他还不懂怎么看字迹得知写信的人是谁，不过他想就算懂得了，从未见过他写字的自己，恐怕也看不出来吧。
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信。
他缓慢地将它看完，然后放在烛火上将它点燃，火焰像吞噬他的心一样燃烧旺盛，忽的又突然熄灭，留下燃烧殆尽的灰烬。
他不可否认地自己有些失望，他对拆开信封时怀抱希望的自己感到生气。
这封信上完全没有一字半句地提到他，连对抛下自己儿子三年不管的歉意也完全没有，讲的都是关于那个女孩的事。如他所想，她的确是只妖，而且还是超乎他想象的大妖怪的幼崽。
所谓的大妖怪，是站在所有妖怪顶点的妖怪的统称，它们有自己的智慧，当然任何妖都有自己的智慧，不过大妖怪的智慧则是能追溯到更遥远的年代，它们是时代的见证。
不过如此，妖还是妖，讨伐大妖怪的事经常发生，成功的案例少的却近乎令人绝望，如果让人知道这里就有个还未长大的大妖怪幼崽，那她……
似乎是终于发现进门的他，不过更因为是纸张燃烧的气味引起了她的注意吧，她抬起头来，看向同样看向她的他。
“你是妖吧。”
他问。
她害怕似得点头。
“你是为什么哭呢？”
她张开嘴巴，他看到了她鲜艳如血的舌头。
“他……他……不见了。”
“你是说我的父亲？”
她再次轻轻地点头。
“他已经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的话似乎引起了她的感伤，她再次把自己的脸庞埋在膝盖里。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救了我。”
“他为什么要救你？”
“因为我快要被别人杀死。”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杀了人吗？”
“我没有杀人，我讨厌杀人。”
“讨厌杀人？你不是妖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我，不过讨厌的事就是讨厌。”
他沉默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沉默。女孩似乎见他突然不问问题了，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的父亲离开了，你就不感到伤心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心。”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
“他在我懂事的时候就离开了，所以我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过的，虽然有些不方便，但也不是过不过去，现在他又回来了，我反而不知所措，不知道一直一来独自生活的自己是否能理所当然的接受他，他又离开……说不定我反而正期望这样。”
信上说要他照顾好她，他觉得可笑，连自己孩子都没照顾过的人，竟然要要他的儿子去照顾他人，而且这个人还不是人，而是妖。如果被别人发现他藏了妖在自己家，连他都要受到牵连。
可是……
要把她交出去吗？
要否定自己的想法般，也不想遵守父亲的命令，他决定顺其自然，就把她关在这个房间里，如果没人发现他救活着，被人发现那就杀死。
再或者，等她有了离开这里的能力，自己走出这里。
他的父亲再次回来是在十年后，他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了，女孩也已经长大，在他见过的女性中，她长的尤为美丽，他问过她是什么妖，而她的回答是:
渺妖。
没听过的名字。
女孩真的很幸运，十年来竟没一个人发现多出了这么一个人。
他来到大堂，大堂里坐满了人，师傅师伯都愁眉苦脸地，就连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祖师都在上座上坐着。而在大堂中央的空地上放着一个不大的木盒。他一到这里，其他人看到他都变了脸色，想要站起阻拦他，可他已经往打开的木盒里望了下去。
静静躺在那里的，是闭着眼睛表情安详的他的父亲的头颅。
他趴在地上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