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第一章
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不知不觉已经十二年了。
纽约世贸中心从双塔大楼变成一摊废墟,陈冠希从无数少女的偶像变成无数少男的偶像,南京房价从城墙内3000一平涨到地铁南延外9000一平,我从小一升到高三,从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变成沉默的大多数。
突然,脚背上传来一阵剧痛,这种特有的剧痛只有林小月才能踩得出来,其痛感犹如妇女同胞临产前所受的那样,由内而外再由外而内,直抵心房,久久不能平息。此时我的耳畔响起了助产婆宽慰的话语,别紧张,大口喘气,来,呼,吸,呼,吸。
终于,我从剧痛中缓了过来,压抑住了自己杀猪般的惨叫声,改为龇牙咧嘴的哼哼。林小月的目光从我脸上飘过,然后收回,她说,专心听讲。我别无他法,道了一声,喳。继续专心致志的听老师讲如何用函数买白菜。
我是一个有骨气的人,在绝大多数女人面前,我并非如此逆来顺受,林小月是个例外,她是我女朋友。
我们的交往过程说来还有些曲折,那年我也十七岁,她也十七岁……
我是一个有预见力的人。
所谓预见力,就是见微知著,通过一些细节来预见注定性将来。比如,当我发现自己不是北京户口,就预见到我今生将无缘北大;再比如,当我踏进了物化六班的一瞬,就预见到我剩余的高中生活将告别那些莺声燕语,暗香流动的温存。
冯巩老师的一句话简明扼要的概括了我班女生的状况:本来数量就不多,何况质量又不好。
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迈向了自己的位置。
接着,老师开始高唱催眠曲,本人向来意志薄弱,再加之昨夜与好友CS直至东方之既白。所以呢,哥几个先顶着,兄弟我先走一步。
我做事情总是这样,一开始兴志勃勃,过不了多久便又意兴阑珊。究竟是我要求得太多,还是生活给我的太少?
突然,有一只手生生把我从睡梦中摇醒,我一面不情愿的支楞起脑袋,一面用另一只手擦了擦正流得很飘逸的口水。
我的同桌说,别睡了,老师都瞪你好几回了。
我定眼看了看她,身材瘦小,五官精致,白白嫩嫩的,谈不上漂亮,但也算长的标志。在如此险象环生的侏罗纪公园里遇到这么个有点人样的,咱就知足吧。
我冲她笑了笑,说,我叫郭子李,你呢?
她说,我叫林小月。说罢,她在纸上工工整整的写下了这三个字。
我把脸一沉,说,你这名字不好。月,是不靠谱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日,才是劳动人民的正经事。依我看,你不如叫林小日。
然后,我便感到被一股不知名的强大力道击中。只见我优雅的向后仰去,一如发哥在《英雄本色》里中枪倒地时那般从容。
林小月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流氓。
我猛的站起身,无暇顾及轰然倒地后臀部传来的阵阵疼痛和同学们循声而来的炽热目光。
我一个箭步蹿到林小月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她故作镇定的说,怎么,还想还手?不料我却双手抱拳,唯唯诺诺的说,敢问女侠用的是何招式?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说,排山倒海。
想让两个人掐起来的方法有很多,一句对母亲的问候,一个白眼,一记排山倒海,等等等等。但想让两个人和平共处,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便足矣。
有道是,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
那天以后我和林小月成了朋友。她不爱讲话,但往往一句话就能把人给噎死;她总喜欢半张着嘴,看上去傻呵呵的,但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她看上去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把排山倒海这类惨绝人寰的招式打得行云流水,密不透风。对于我这种喜欢直白,热爱肤浅的家伙来说,她简直深藏不露得令人胆战心惊。
所以,每当我聊起林小月,便会发自内心的夸她说,小月哥真是条汉子!
林小月很喜欢打扰我睡觉,每当我满心欢喜的冲向梦境时她都会不厌其烦的摇醒我,然后若无其事的继续听课。终于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跟她说,林小月啊。
她说,怎么?
我说,你干吗老用你那只纤纤玉手来抚摸我健硕的二头肌啊?
她说,我那是不让你睡觉。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睡觉呢?
她说,上课就该好好听课。
我说,你该不会只是猴急火燎的想看见我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吧?
她说,排山倒……
我说,月哥,误会,误会!大不了不睡就是了。
然后,我用布满血丝的双眸无限幽怨的望了她一眼。
她笑了笑,说,忍着吧。
我说,算你狠。
她说,你困了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干嘛老在课上没精打采的,也不听课……
我打断她,说,我已经想过办法了。
她说,是什么?
我说,睡觉。
其实我上课睡觉并不是因为我真的很困,我只是没有勇气睁开眼睛去看清周围那令人沮丧的一切。我也曾幻想能每天哼个小曲,弹个小吉他,写点小文章,当个该死的文艺工作者。但是现实它充斥着世界的每个角落,理想的光辉只能照耀梦中的国度。我始终忘不了在填报文理分科志愿的前一晚老爸对我讲的话。他说,郭子李,你别跟我谈什么文学、艺术、理想,等到你每个月只挣两千块钱,一家三口挤一间地下室的时候,你他妈就什么理想都没有了。
谁说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实的胳膊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分开我紧紧夹住的大腿。唉,枉费我守身如玉这么些年。
哦,生活。
林小月当然没有领会我的冷笑话,她面无表情的告诉我,你要是再敢在课上睡觉,我直接上手。
我用蚊子大的声音愤怒的冲她哼了一声。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自习,面对如变形金刚般张牙舞爪的有机化学流程图,睡意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我的意志在各方面巨大压力下终于溃不成军,于是我随手抽出两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垫在脑袋底下,开始睡觉。
“五•三” 这书不仅厚实而且软乎,拿它来当枕头,嘿,还真对得起咱这张脸。
突然,我的臀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痛感,猛的一睁眼,发现自己已经跌坐在地上。一抬头又看见林小月义愤填膺的眼神。好吧,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说,你什么意思。
她说,我说过了,你再在课上睡觉,我直接上手。
我说,亲爱的,现在是晚自习。
她说,自习课也是课。
洪熙官说过,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林小月,你这小丫头片子还没完了是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用铁道部发言人般洪亮而诚恳的嗓音说,我睡个觉怎么了,我又不是跟你睡,你管得着吗?咸吃萝卜淡操心。
说罢,我在林小月惊愕的眼神和后排男生一浪高过一浪的起哄声中拂袖而去。
我来到天台上,看着灯火辉煌的南京城。在这座城市,每天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迷惘痛苦不知所措,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明明置身于冰冷的现实当中却又时刻惦记着那不堪一击的理想带来的一点温存。
怎么,还在生我气吗?
我循声望去,林小月就站在我旁边。她没戴眼镜,跟我一样倚着栏杆,晚风拨开了她乌黑的刘海,露出清澈的双眸。
她说,傻看着我干嘛呀,问你话呢?
我说,你要是肯略施美人计,我说不定可以考虑原谅你。
她笑了笑,说,郭子李,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是我舅舅讲给我的。
舅舅说,当年上山下乡,在吉林长春转火车时跟人交换像章。那会儿毛主席像章很流行,每个革命青年都有百十来个,为了方便和别人换,就把那些像章都别到一条毛巾上。当时我跟一个坐在火车上的小子隔着窗子交换。眼看火车就要开了,我就说,你快点儿,赶紧的。谁知道那孙子使了个坏,一用劲把我整条毛巾都拽走了。我呢,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那漆在火车上的“革命青年,上山下乡”一个字一个字的从我面前掠过。
我听完哈哈大笑。
林小月说,当年舅舅才十七岁,他的毛巾虽然跟着那趟火车走了,但他却清晰的感觉到另一样东西的来到。
我问,是什么?
她说,生活。
我不说话,静静听着风吹树叶哗啦啦啦啦。
林小月说,其实吧,我就是想告诉你……
我说,谢谢你,我懂了。
她笑了笑,说,真的?
我说,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个问题。
她说,什么?
我用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说,你帮了我这么大一忙,我该怎么谢你呢?
她一把打掉我的手,把头扭到一边,说,流氓。
她的脸颊在南京城万家灯火的掩映下掠过一丝绯红,而我就这么痴痴的看着她,和这座城市。
这个世界总是愿意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展示她风情的一面。
我用手搂住林小月的脖子,然后慢慢的靠近,靠近……
突然一道白光照到我身上,我们吓得赶紧分开,只听见管理员大叔用含混的公鸭嗓子冲我们喊,同学,不准在这谈恋爱。
我对手边的小月说,没关系,待会儿咱们换个地方。